看苏瓷没说话,连跃转过头看她一眼,继续笑着问:“干嘛?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啊?”
苏瓷闻言回一下神,看着他后脑勺说:“太突然了,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听到这话,连跃突然捏住刹车,长腿落地一支。
停稳回头看向苏瓷,他不怀好意地笑一下问:“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他这不怀好意是有点在耍流氓的。
虽然他拿苏瓷当小孩子,但他也知道,苏瓷这年龄的小姑娘,也会谈恋爱了好么?
想他这么英俊潇洒、气度不凡、打架一流,苏瓷现在正值青春期,小丫头春心萌动,对他产生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喜欢和仰慕,那完全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啊!
苏瓷当然读出了他表情和语气里的意思,这是逗她玩儿呢。
不过她也不会娇羞地捶他小拳拳,就淡淡地看着他,很平常正经地回答了一句:“是啊。”
连跃本来还在嬉笑,在听到苏瓷用这样的表情状态这样回答后,他瞬间笑不出来了。
小丫头没有在跟他皮闹,她说的是心里话,而且和喜欢仰慕全都没有关系。
本来只是想逗一逗她,谁知道气氛变得一点也不逗了。
连跃这便没再胡扯什么,转回身弯腰踩上踏板,骑着车又追钱小川去了。
追到后四人谁都没再提分别的话。
骑着车冲到县城,先到国营饭店坐下来,准备先把肚子填饱。
之前还浑身掏不出几分钱的连跃,今天格外的阔气。
这顿饭由他请,而点什么菜吃什么,都随苏瓷、肖桉和钱小川,想吃什么点什么就完了。
点完了菜,四个人搓着手等菜,然后便是一通狼吞虎咽。
自从下乡以后,吃好饭就成了最奢侈的事情,每次碰上一顿好吃的,都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
饭桌上聊的话题也很轻松,肖桉和钱小川对连跃即将要离开好像没什么感觉。
他们胡吃海喝一气,吃饱了手按肚子说:“接下来去干什么?”
连跃也都想好了,看着他们说:“去照相馆。”
钱小川闻言点一点头,“也对,咱们应该留张合影。”
确定好了行程,他们四人在国营饭店又坐着休息了一气。
等中午最烈的那阵太阳过去,才出去骑车往照相馆去。
整个丰谷县就一家照相馆,门店又小又破。
连跃带着苏瓷、肖桉和钱小川进去,说要拍张四人合照,随后便被摄影师带去了摄影棚。
相机是那种需要蒙头的老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也都是黑白的。
苏瓷被安排坐在背景布前的高凳子上,剩下的连跃、肖桉和钱小川,则在她后面站成一排。
四个人在摄影师的指示下站好坐正,挺胸微笑,然后“啪”的一声定格。
出照相馆大门的时候,连跃对钱小川说:“等照片洗出来,你给我往部队里寄一张。”
钱小川随口就应:“行啊,你要是想我们了,就在部队里看照片。”
连跃白他一眼,出口没好话,“谁他妈会想你。”
钱小川上脚就踹他,“当个兵你就神气了?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连跃“哎哟”着往后躲,警告钱小川:“别弄脏我的军装,弄脏我的军装,老子先弄死你!”
苏瓷和肖桉在旁边看着他俩在路边闹,只是笑着看,并不上去掺和。
苏瓷问肖桉:“你和小川走不掉吗?”
肖桉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摇摇头,嘴上说:“连跃能走就挺好的了。”
苏瓷轻轻吸口气,看着肖桉说:“别急,都能回去的。”
肖桉听了这话觉得好奇,看向苏瓷问:“是吗?”
苏瓷点点头,“我感觉是。”
肖桉笑笑,顺着话说:“那我相信你的感觉。”
苏瓷步子迈得慢,片刻又说:“连跃这走得太突然了,真到了分别跟前,还是挺舍不得的。你们不管是去当兵还是回城回家,以后我们……可能都见不到了吧……”
肖桉和钱小川其实都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
年轻人心在四方志在远方,最近尽是为连跃能去当兵高兴了,当然还有点羡慕和酸,倒没想过离别再见什么的。
和美好前程比起来,离别算不上什么。
不过真认真去想的话,确实又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肖桉看着前方正在打闹的连跃和钱小川。
他有些后知后觉,心想连跃这一走,他和钱小川一辈子在乡下,连跃在部队或者以后转业回城,他们这辈子大概也见不上了。
他们从幼儿园上学就认识,小时候天天干架,后来做了兄弟,就每天在一起混。
自从闹起大革命后,说得不夸张,三人那天天都是睡一起吃一起的,彼此的衣服都是换着穿的。
苏瓷和肖桉都没再说话。
不一会连跃和钱小川推了自行车过来,这种气氛就被他俩给闹得一丝不剩了。
照完相四个人也没有回向阳大队,而是骑着自行车在县城周围玩了玩。
两辆自行车绕着城外的护城河转圈,迎面吹着河面的凉风,夏季的燥热全部被吹散。
河边杨柳成烟。
偶尔停下来,四个人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吹着河风聊天看风景。
绕完一圈护城河,天也黑了。
连跃和钱小川骑车,再载着苏瓷和肖桉回向阳大队。
路上吹着晚风,还是唱歌聊天。
然后走到一处湖边的时候,肖桉突然指着河边说:“你们看你们看,萤火虫。”
六月份的晚上,在阴暗潮湿的小湖边,最容易看到萤火虫。
连跃和钱小川转头也看到了,忙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十分有默契地打算过去玩。
萤火虫晚上亮起光来确实好看。
苏瓷背着书包跟他们一起往湖边去,难得童心和少女心大发,跟他们仨一起抓萤火虫玩。
玩得有点累了,连跃先到一边去休息。
他掏了根纸烟出来,用火柴点燃,在暗夜中抽烟,红色的火星比萤火虫尾巴上的光艳丽得多。
苏瓷玩得尽兴了,过来连跃这边坐下来休息。
连跃抽着烟,这半天来第一次对苏瓷认真说话,开口道:“我走了,有事就去知青点找小川和肖桉,他们一样能帮你解决问题,别怕姓吴的那一家人,上一次已经把他们打服了。”
苏瓷看着不远处的萤火虫光点,应声道:“我知道。”
连跃难得婆婆妈妈,又继续说:“实在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给我写信,能帮的我尽力。”
苏瓷笑一下,松着语气道:“你还是安心当兵吧。”
连跃拿下纸烟吐口烟雾,片刻又说:“最想走的其实是小川,这机会没法让,能让我就让给他了。”
这年头什么都得政审,家庭成分有问题的,干什么都受阻。
他们心里都明白,家里的问题解决不了,他们大概这辈子都得留在农村。
苏瓷知道他们不会一辈子留在农村,但这话没法说。
她只接着连跃的话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没有让不让一说,你好好当你的兵就行了。在部队里好好表现,争取再去上个大学,也弄个军官做做,这辈子就稳了。”
连跃笑一下,弹一下手里的烟灰。
他透过暗夜看苏瓷的侧脸,“说真的,你这丫头年龄和模样都不大,却尽说大人才说的那些话,搞得比我们还长几岁似的,这么人小鬼大呢?”
苏瓷也笑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没听说过吗?”
连跃把烟咬嘴里点头,想想好像也是吧,当他们在城里混日子的时候,乡下这些小丫头都想着怎么帮家里干活,怎么帮父母分担生活压力,以及帮着带弟弟妹妹了。
苏瓷和连跃说着话,肖桉和钱小川也玩累过来了。
四个人坐在一起休息一阵,随后又骑上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回家。
把苏瓷送到她家的庄子头上,连跃又和钱小川骑车回知青点。
自行车是连跃从县城里借来的,用完了今天,叫肖桉和钱小川过几天去县城拿照片,再给还回去。
苏瓷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家里人都洗过澡了。
于是她也没有没多耽搁,洗了个澡喘口气,也就去房里躺下和家里丫头们一起睡觉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她也没有睡懒觉。
她在公鸡打鸣的时候起床,梳洗一把随便吃口东西,就背起书包去了知青点。
连跃早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他和肖桉、钱小川悄摸摸起床,不打算把其他的知青给吵醒。
连跃拎着包裹,钱小川和肖桉推着自行车。
三人刚出了院门,就看到苏瓷站在微弱的晨光里,穿着一件白褂子。
小丫头扎两根辫子,背着黄书包。
她朝这边一回头,满脸的清纯嫩气直往人眼睛里扑。
连跃笑一下,“你怎么来了?”
苏瓷走到他们面前,“不是要走了吗,送你啊。”
人都来了,连跃还能叫她回去?
他直接把包挂在车龙头上,拍一下车后座,叫苏瓷:“上车。”
苏瓷果断地爬了上去。
然后一行四个人,沿着昨晚回来的路,再往县城方向去。
这回倒是没有再进县城,而是去了城郊火车站。
苏瓷、肖桉和钱小川一起把连跃送进候车厅,又送上月台,然后和他一起站着等火车。
到了分别的这一刻,钱小川突然来状态了。
他啪一下伸手按住连跃的肩膀,看着他认认真真说:“到部队好好混,哥们以后要是遇到困难,还能有个人靠靠。”
连跃反手拍拍钱小川的手背,“你也别泄气,说不定哪天就都让回去了呢?”
钱小川使劲点一点头,“我不泄气,我会带着肖桉好好表现,尽量争取招工回城的机会。”
连跃和钱小川说完这话,又对肖桉说:“和小川一起好好表现。”
肖桉也是点头,应连跃的话,“我们会好好表现的。”
连跃这又把目光放到了小个子苏瓷身上。
他伸手胡乱摸一下她的头,笑着说:“走了,有什么事往部队里给我写信。”
苏瓷还没来得及出声和他说话,火车鸣笛靠在了站台边。
连跃放下手里的包裹,抱了抱肖桉,又抱了抱钱小川,然后冲苏瓷伸一下手。
苏瓷张开胳膊抱了他一下,只说了一句:“走吧。”
连跃大大松了口气,没有过多去煽情,拎起包裹就跳火车上去了。
苏瓷三个人都没看清楚他进了哪节车厢。
等到火车走起来,连跃才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来,冲苏瓷三个人喊:“记得写信啊!”
苏瓷、肖桉和钱小川下意识跟着火车追了几步,喊着回应他,“知道了!”
一直到火车走远看不见人,三个人才在月台上停下脚步来。
钱小川看着火车走掉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他当然舍不得连跃,但心里更多的想法是,如果他也能捏一张车票上车,那该有多好。
肖桉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一样,抬手拍在他肩膀上。
钱小川回了神,深深吸口气,“我们也走吧,回去种地啃黑馍去!”
苏瓷坐着钱小川的车,三个人一起回向阳大队。
钱小川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刚走下来小半路程,他就又骑着车唱着歌带着肖桉一起浪起来了。
回到家,苏瓷这一天没再出去。
她就留在家里写写作业,顺便帮苏华荣做点事情。
傍晚的时候几个丫头回到家,放下猪草柴禾。
苏瓷主动帮装了一小篮子的猪草,挎到胳膊上去前排庄子,给送到叶安国的新家里去。
叶安国和何月香今年没有养猪,但买了几只小鸡在养。
何月香白天也去上工挣工分,所以苏华荣会让家里丫头送点猪草过去,给她喂小鸡。
叶安家没什么事,跟着苏瓷一起过去玩。
他从兜里掏出好多野草莓,挑其中最大最红的放到苏瓷手心里。
苏瓷笑着接受他的心意,把野草莓放在嘴里吃。
虽然没有太多的甜味,但能品出的那一丝甜,已经足够让心情变得无限好了。
叶安国新房子盖在前排庄子最东头,大队划给他的。
宅基地倒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就是西边挨着的,是副书记吴有金家,可以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也因为这样,叶安国和何月香平时不和邻里走动。
前排庄子那么多户人家,全部都姓吴,倒也没什么可结交走动的。
苏瓷带着叶安家走到东头,不入小巷子,直接从庄子头绕到叶安国家里。
绕到院子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吴大山坐在他自家门口抽烟。
吴大山在县城上班,平时不常在家。
也就星期天放假他休息的时候,才会回家里来,毕竟父母和老婆孩子不在城里。
看到苏瓷和叶安家过来,他咬着烟忽笑一下,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叶四丫吗?”
他不常在家都听说了,这丫头近大半年来厉害得很,之前厉害到带着知青把他们姓吴的全震住了。现在就连吴大彪看到他家人,都会夹起尾巴绕道走,不敢惹他家的人。
他是真看不出来这四丫头哪厉害,不还是个丫头模样。
也就是看起来有点像大姑娘了,出落得还挺标致,那脸蛋长得怪漂亮的,尤其皮肤生得白。
苏瓷懒得理这吴大山,直接忽视他的存在。
院子里何月香听到了声音,忙出院子来,只见苏瓷和叶安家给她送猪草来了。
她笑着要把苏瓷和叶安家往院子里带。
刚转身还没进院子呢,忽又听到吴大山说了一句:“上赶着砸钱娶媳妇的常见,倒贴也要嫁穷鬼的,可真是生平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