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去了之后,心情就开始越来越糟。
因为她一直在输,一直在输,一直在输。
用扳指当出来的银子已经输到了最后一点,她一口气全押了上去,一条腿踩在了桌凳子上:“给老子开大!”
赌场里最不缺这样疯狂的赌徒,桌边的人个个眼睛都红了,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
“小!小!”
“大!大!”
庄家的骰盅摇得哗哗作响,上上下下九曲盘旋,终于落定。
“大!大!大!”花仔大跳上了桌子,大吼。
骰盅一动不动,庄家的手像是长在骰盅上,愣是不拿开,只愣愣看着脖子前面冒出来的一把刀。
花仔这才发现,几乎所有赌徒都凝固了。
他们的身后皆多了一名姜家府兵,府兵们皆拔出了刀。
“不想死的,就走。”
一个沉稳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花仔猛然回身,看到了姜安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赌场光线较为昏暗的缘故,花仔觉得姜安城的脸好像比锅底还黑。
姜家府兵杀到,哪个不怕死的敢留?庄家和赌客们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回来!都给我回来!”花仔试图拦下他们,“还没开庄!”
没有人敢留下,赌场老板堆出笑容想过来求上两句,连边儿都没挨着,就让两名府兵拿刀抵到了墙上。
“姜安城,你干什么?!”花仔怒火冲天,“我明明已经把那条尾巴甩了你还能找过来,你他妈到底在我身边放了多少个眼线?!”
姜安城将那枚扳指举到她的面前,冷声问:“这是什么?”
“不就是个破扳指么?老子挣来的五千两黄金你都吞了,老子只不过当了个扳指你还好意思提!”
“敲诈勒索,打劫高官,连累同门,偷当师长之物,还敢赌博!你到底知不知错?!”
“我错什么错?!”花仔前仇旧恨都被勾起,“老子来了这么久,天天都被你抓着看书,兵法阵法屁也没教一个,还成天派人跟在我后面盯我的梢,你算哪门子师长?!我被派过来拜你为师,算我倒了八辈子血霉!”
“好,好,好……”姜安城的胸膛急剧起伏,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是我无颜再教导二当家,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二当家这就请回北疆去!”
他说着转身之走。
“站住!”花仔高高地站在桌上,居下临下俯视他的背影,“说要教我的人是你,说不教的人也是你,敢情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是吧?老子不出了这口恶气,就不姓花!”
她说着,拔出了背后的刀,“咔嚓”一声拼成长长的陌刀,“拔出你的兵刃!”
姜安城冷冷回头看了她一眼,抬脚就走,毫不理会。
花仔肺都气炸了:“好,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我家老大的本事,能徒手接我的刀!”
陌刀沉实,重逾百斤,朝着姜安城凌空斩下。
季齐领着数名府兵挥刀而上,拦住花仔。
但花仔已经不是像当初那样只为试探,这一次是全力出手,府兵们手里的刀纷纷断成两截,人则是吐血的吐血,倒地的倒地。
季齐算好一些,保住了手中的剑,但依然连退了三步,吐出一口血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花仔。
明明是个看着一触即倒的小身板,怎么能爆发出这样恐怖的力量?
“姜安城!”花仔扬声道,“下一刀,你还是要让别人扛吗?”
姜安城站在门口。
门外雪亮的阳光照进来,在门口处投出一片棱角分明的雪白空地,姜安城就站在那一片光亮之外,身形挺拔,似山顶修竹。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伸出了左手:“剑来。”
剑奴立即取下背在身后的剑匣,打开来。
季齐取出剑,捧到姜安城手上。
剑身修长,护手处形如一对闪亮的金翅,剑身被锻造得如水晶一样明净透亮,仿佛并不是人间凡铁,而是由天上的星辉凝结而成。
姜安城左手握住了剑柄,慢慢抬起眼,视线落在花仔身上。
花仔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在他握剑的这个瞬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他的人就像这柄剑一样,脱出了匣鞘,锋芒毕露。
这种锋芒像是某种有形的物质,能在空气中化为飓风,直接向她冲过来。
凛冽又冰冷,无情而狂暴。
花仔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兴奋了起来,整个人微微颤栗。
不需要再说一句废话,她知道这场架绝对不会让她失望。
陌刀重一百二十斤,再加上她以腰运刀的招式,自身的重量叠加招术带来的冲劲,所形成的巨大力量,根本不是寻常刀剑能承受的。
学成之后她曾经离开天虎山四处找高手挑战,几乎无一例外,那些名刀名剑全部在陌刀之下断成两截。
但姜安城的剑接住了她的刀,它在巨大的力道下微微弯了弯,然后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声响,整柄剑化身为一条游龙,贴着陌刀游上来,直接咬向她的咽喉。
花仔大笑:“好剑!”
花仔的刀所到之处,桌椅像纸片一样四散开裂,刀风扫过的地方功夫不怎么样的府兵甚至站不住脚。
姜安城的剑却是沉静如月,几乎没有一丝声息,像影子一样附着在花仔的刀锋上,寸步不离。
花仔越打越高兴,姜安城的眸子却是越来越冷。
刀光剑影中,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这事你不要管了。”
“为什么?”在书房里,他看着父亲的背影,“难道真的如周士明所说,背后主谋真的是姜家?”
“主谋?”父亲回过了头,父亲有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轻轻一眯,眼角便显得异常锋利,“说的好像姜家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可实际上,我们只不过是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可是父亲,那是国库的拨款!”
“国库?”父亲发出一声轻笑,声音里透着一丝轻蔑,“没有姜家,哪来的国库?”
姜安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法想象这句话会从一个臣子口中说出来。
“阿城,你是我最乖的孩子,可你太过天真善良,有些事情我原本想晚些再交代给你。”父亲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记住,这天下原本就该是姜家的,风家人已经占用了几百年。你身为姜家未来的家主,可要记得把别人抢走的东西抢回来啊。”
深深的寒意像蛇一样咬中他的心脏,一直在他的胸膛里滞留到现在。
他的眉头猛地皱起,一咬牙,任由陌刀的刀锋挑过他的手臂,衣料上多出一道口子,刀锋去势不减,在季齐的惊呼声里,挑飞了他的发冠。
花仔还来不及开心,就见姜安城手里的剑像是活了一般,顺着陌刀长长的刀身,停在了她的咽喉前。
颈上的肌肤明显能感觉到剑尖上的寒意,自动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花仔呆呆地,低头看看面前的剑,抬头看看握剑的姜安城。
发冠跌落在地,姜安城的发丝有些散乱,额前微微有些漉湿。
这样的姜安城,有一种奇异的、好像玉瓶即将迸裂的脆弱之感。
花仔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开口:“我……输了?”
姜安城撤手回剑,把剑扔给了剑奴,转身便走。
全程一言未发。
明明打赢了,怎么搞得像他输了一样,心情好像无比糟糕的样子?
花仔看不懂。
不过现在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她猛然间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冲上去,展开双臂拦住他:“等等,先别走!”
姜安城停步,冷冷道:“怎么?二当家不愿认输?”
“输了就输了,有什么好不认的?”花仔道,“现在是有另外一件事。”
姜安城今天的心情格外糟糕,语气便也格外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那个,我发过誓,要嫁就一定要嫁给能打败我的男人。”花仔站在门前那片光明里,看着姜安城,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发着光。
她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用一种嘉许的语气宣布:“既然你赢了我,那就是你了。”
第15章 愿意 清誉值几个钱?
姜安城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便重重地皱起了眉头:“胡闹!”
他转身便走。
花仔捞住他的衣袖,一路跟上他,一路道:“是真的!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嘛,那我当然要嫁一个厉害的。本来只有老大打得过我,所以我一直想嫁的人是老大。但一来我上次已经破了老大的神功,他已经不是最强的男人了,二来老大已经有大嫂了嘛,虽然我可以和大嫂做两头大,但老大就是不乐意,你说他是不是蠢?这就罢了吧,现在既然你打赢了我,那我自然……”
“住口!”姜安城在马车前倏然转身,盯着她的眼睛,“二当家,婚姻大事,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岂能儿戏?我有我的事,你也要回你的天虎山,你我就此别过,好走不送!”
他的声音决绝,一拂袖,甩开了花仔的手,长腿一踏车辕,上了马车。
花仔顺势就跟着上去了,笑嘻嘻道:“嗐,你这么厉害的本事,我什么都没学着,哪能走呢?我愿赌服输,从前的事儿咱们都别提了,从今往后,你说东,我绝不敢往西。”
姜安城微微冷笑:“二当家当初也是这么跟我保证的。”
“这回是真的,比真金还真!”花仔一把抓住姜安城的手,诚恳道,“你信我!”
这个动作让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近,花仔凑到面前的脸,几乎与姜安城息息相闻。
花仔明显地感觉到姜安城的手颤了颤,然后他飞快地收回自己的手,目光没有再看她,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僵硬,“若是你再犯,该当如何?”
花仔认真地想了想,沉痛道:“犯一次,你饿我一顿。我这人最怕饿了。”
如此暴露自己最大的弱点,花仔简直要被自己的诚意感动了。
大约是她脸上的苦大仇恨太过明显,她发现姜安城嘴角好像掠过了一丝笑意,太飘忽,也太快,还来不及看清就消失。
可能是她看错了吧,因为下一瞬,姜安城便板起了脸,冷冷道:“犯一次,饿三顿。”
花仔震惊:“这么狠吗?”
姜安城:“外加罚银一百两。”
花仔发出了一声惨叫:“夫子!”
“不愿意?”姜安城脸绷得紧紧的,“我不愿强求,二当家若不愿意,就请下车。”
花仔在心中天人交战一阵,用力咬了咬牙,算了,再苦也就是苦半年,她就当是来苦行的。
“愿意。”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姜安城:“大声点,听不清。”
车帘隔绝了外面明亮的阳光,马车内的光线是一种荫静的色调,很像是隔着水面透下来的。
姜安城的眉眼浸在这幽幽的光线里,眉角眼梢有一种很浅很浅的、轻盈的愉悦,让他看起来和方才挥剑的样子截然不同。
怎么好像比赢了还要心情好的样子?
花仔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骤然凑近,一手撑在了他脸边的车壁上。
姜安城的视线一顿。
幽凉的光线淡化了花仔脸上那一惯的、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嚣张,这样近的距离看起来,她的肌肤莹然如玉,像上好的羊脂玉那样微微发着光。
眸子漆黑光润,瞳仁清澈至极,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恪守君子之道,还从未和一个女孩子离得这样近过。
明明知道这样十分不妥,且她的嘴角抿着,显然憋着什么坏主意,他应该将她一把推开,可,手却在袖中不自觉握成了拳,以抗拒胸膛中突然紊乱起来的心跳。
就在这时,花仔凑近他的耳朵,气沉丹田,大吼:“我愿意!愿意愿意愿意!”
声音之大,可以吵死一条街上的聋子。
姜安城:“…………”
别问,问就是聋了。
花仔心满意足地靠回自己的位置,向他挑了挑眉:“夫子,这回听清了吗?”
姜安城定定瞪着她,季齐在外面请示:“主子,回主府还是别院?”
“别院。”姜安城咬牙扔下这两个字。
外面的季齐微微抬头,他跟在主子身边太久了,太熟悉主子的一言一行。
这两个字里虽然透着极大的不满,却没有一丝低沉,之前那种沉郁得让季齐有点害怕的凝重感,好像从主子身上消失了。
马车正要驶动,花仔猛然想起了什么,然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一下子蹿了起来:“等我一下!”
她跃下马车,冲进了赌坊。
冲得太快,差点撞翻马车旁的季齐。
季齐后退了两步,以眼神向马车内的姜安场面请示——要去抓回来吗?
姜安城一手撑住了额头,对他摆了摆手。
车队静静地在外面等候。
不一会儿,花仔骂骂咧咧从赌坊里走出来:“什么破手气!还以为最后能赢一把,居然还是小!”
姜安城感到一阵脑壳疼:“……你去开盅了?”
“自然了。做人做事都要有始有终嘛。”花仔道,“万一赢了,我自然是要把钱都带走。”
姜安城倒是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输了你就不拿了?”
“当然,愿赌服输嘛。”花仔说着叹了口气,“我这个人,手气是不咋地,但赌品那绝对是响当当的。”
姜安城点点头:“若是你的人品能有你赌品的一半,你身边的人便是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