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庭院在清晨笼罩着一层牛乳般的雾气, 一树红梅半隐半现, 只有香气明明显显地浮荡在空气中。
姜安城便是在这样的香气与雾气中走来,衣摆拂过雾气, 柔软的水雾好像在他的衣角边打个旋儿。
“去哪儿?”姜安城的声音清冷,不见喜怒。
昨天晚上花仔原以为他要揍人, 但最后可能是看在她受伤的份上, 到底没有动手, 只是挟怒而去, 看上去好像快气炸了。
其实若不是带着伤,花仔倒是很愿意跟他打一架的。
而且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有一个样样都好的姑娘求着喜欢他,还不用他娶回家,他到底有什么可不愿意的。
当然, 这个疑问她绝对不会问出口——至少在伤好之前不会。
“刚吃了早饭,溜溜弯, 消消食。”花仔打量着他的脸色, 试图揣测昨晚上的气消了几成。
“若是没有大夫点头, 不得让她走出这道院门。”姜安城没有理会她, 向曹嫂道, “走出去一次, 扣你十天工钱。”
花仔立刻感觉到曹嫂扶在她臂上的手瞬间收紧了, 同时曹嫂中气十足地回答道:“小姜大人放心,花公子休想出这道门,除非从我尸首上踩过去!”
花仔:“……”
倒也不必如此忠心吧?
姜安城略一抬手, 季齐端着托盘上前。
托盘里照旧是一碗漆黑发苦的药汁,还有一颗圆润饱满的冰糖葫芦。
花仔抬眼看看姜安城。
姜安城也在看她,只是眸子里全无表情,双手负在身后,似乎没有动手灌药的打算。
花仔沉痛地端起药碗。
被灌嘛,苦虽苦,一下子也就过去了,这自己灌自己,双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愣是不想让药碗靠近嘴。
真的是太难了……
花仔痛苦地看向姜安城。
姜安城不动如山,面上古井不波。
但负在身后的手已经团成了拳头,微微颤抖。
她这一眼,眼神湿漉漉的,脸上带着无声的哀求。他的心不由自主,仿佛要软成一摊水。
心中天人交战,想要接过那碗药。
就在他刚刚松开拳头想伸手的时候,花仔牙一咬,眼一闭,拿出送死般的勇气,一仰脖子,便把药喝了。
“……”姜安城的手顿了顿,再次抬起,想拈起那颗冰糖葫芦。
结果花仔把喝空的药碗往托盘里一搁,手比他更快一步,抓起糖葫芦塞进嘴里,皱成一团的小脸终于舒展开来。
啊,总算活过来了。
这才见姜安城的身子微微前倾,手也伸在半空,似乎是个打算喂她的姿势。
花仔心想这是消气了吗?
被注视着的姜安城:“……”
手拿起药碗,看了一眼,表示并没有多余药汤,遂放回去。
“走。”
他扔下冷冷一个字,带着季齐离开。
……原来是检查她有没有喝完。
唉果然还是没有消气啊。
花仔嚼着冰糖葫芦叹息,忽然发现姜安城出了院门往左拐了。
嗯?
右边才是通往出府正门的路,左边……好像是通往厨房吧?
花仔忍不住跟过去瞧瞧,到了院门边,曹嫂立刻拉住了她,“花公子,你这一出去,那可是十两银子啊!”
花仔想想也觉得这一步迈得挺贵:“那你替我去瞧瞧?”
曹嫂:“这不会是要支开我吧?”
“你唤两个人来门口守着不就得了?反正我这会儿带伤,没有搀扶,哪儿也去不了。”花仔说着,冲着姜安城远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就不好奇小姜大人去厨房干嘛?总不会是去下厨吧?”
像所有略有点年纪又精力旺盛的妇人一样,曹嫂心中有一颗永不熄灭的八卦之心,终是没扛住诱惑,跟过去瞧了瞧。
回来的时候,曹嫂两眼放光。
花仔一看这是有大新闻啊,立即问道:“怎样怎样?”
“说出来你一定想不到!”曹嫂大声宣布,“小姜大人去厨房,就是下厨!”
啥????
花仔懵了。
紧接着,曹嫂神秘地一笑:“你知不知道还有谁在厨房?”
“谁?”
“郡主啊!”曹嫂道,“郡主做那烤全羊,据说要先揉再腌然后再烤,步骤那是多得不得了,所以一大早就去厨房忙着了。”
花仔的眼睛睁大了:“……所以,他是去找郡主的?”
“啊哟,可不是嘛!两个人一道做菜,有说有笑,不要太开心!哎呀,他们两个,男的俊,女的美,在一起别提多养眼了——”
曹嫂说得起劲,完全没有注意到花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蓦地耳边传来一声巨响,花仔一拳捶在桌案上,整张桌子粉得四分五裂。
“可恶!”
花仔大喝一声。
曹嫂完全呆住,好一会儿才见花仔肩上的纱布下渗出鲜血,伤口迸裂了。
曹嫂慌了神,一叠声急急让人去唤大夫,一面去扶花仔:“哎哟我的姑娘,你不是说过郡主不是你情敌,你不喜欢小姜大人么?昨晚你还撮和郡主和小姜大人来着,怎么这会儿生这么大气啊?还是说你这是心口不一,其实心里是喜欢小姜大人的?所以才醋了?”
“放屁!”花仔捂着肩,疼得呲牙咧嘴,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老子才不是吃醋,老子是生气!”
既然他明明喜欢郡主,为什么昨天晚上还要凶她?!
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是什么意思?!
大夫来的时候慌得一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伤口明明愈合得好好的,怎么说裂就裂了?”
“裂了就扎上!叽叽歪歪个屁啊!”花仔“刷”一下从床头抽出了刀,搁在大夫脖了上,“再啰嗦一句,老子剁了你!”
就这么一个动作,伤口的血流得更急了。
大夫脸色白了白,强忍住晕过去的冲动,迅速包扎好伤口,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即刻告辞。
花仔握着刀,手心痒痒,想冲去厨房砍人。
自己也知道这冲动要不得,可心里就是想不通,“你说,他为什么要骗我?”
曹嫂刚被找来伺候的时候,听说过是花仔带着人上苦牢山擒拿了匪首的事,还听说花仔力大无穷,神功盖世。
但来了之后,曹嫂见花仔这么个小身板,且又是个女孩子,再想到姜安城对花仔的各种照顾,立刻就凭着多年在街坊邻里间的八卦经验得出了一个真相——神功盖世擒拿匪首什么的,只不是小姜大人送给心上人的名头罢了。
这会儿曹嫂才明白自己侍候的当真是一位煞神,心说就冲您这脾气,哪个男人敢说啊?!要命不要啊?!
当然这话曹嫂绝不会说出口,她颤巍巍道:“可、可能是小姜大人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
这话倒是意外地戳中了花仔。
嗯,夫子的脸皮确实是薄得很。
——但为什么不能直说?!为什么要骗她?!她最讨厌别人骗她了!!!!!
曹嫂只见花仔的神情略微松软了一点,但转即又立刻目露凶光,赶紧劝道:“还还还还有,郡主不是说了么?姜家的人不能娶风家的人,大约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两个只能偷偷摸摸的来,以免被家里大人发现……”
家里大人……
花仔立刻想到了姜安城那个看起来好像脾气很好但不知怎地总让人心里发毛的爹。
以及那个夜晚姜安城背上被鞭打出来的血痕。
花仔整个人顿住了,浑身的火气与力气一起消失。
大约现在真的是太虚弱了,这么略动了动,就让她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不是像在阵法中那种耗尽力气的疲惫,而是有一种从心底最深处涌起来的、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弹一下的疲惫。
她坐在床畔,觉得腰杆有点撑不住坐姿,脖颈有点撑不住脑袋,得杵着刀才能坐得住。
曹嫂只见她整个人好像是瞬间萎下来了,试探着道:“花公子累了吧?要不,上床歇会儿?”
“歇了一晚上了,还歇什么歇?”花仔没好气,但因为有气无力的,声音里没有半丝戾气了,曹嫂听着安心不少,“这刀……我帮你收起来吧?”
毕竟这么大一把,寒光闪闪的,看得曹嫂心惊胆战。
花仔头也没抬,顺手把刀柄递给曹嫂。
曹嫂见刀大,料得定然是重的,双手接过,还没接稳,整个人不由自主就跪下来。
花仔这才回过神,很久没有人敢碰她的刀了,她都忘了这把刀重一百二十斤,寻常人拿不动。
“你没事吧?”花仔问,捡起刀,插回刀鞘。
“没、没事。”曹嫂的眼神越发敬畏,有点想跪在地上不起来。
“去给我找身衣裳换,再把地上这些收拾收拾。”
“是,是。”曹嫂连忙照办,收拾地上那张桌子的残骸时手还有点打抖。
花仔歪头看着她,忽然道:“带我去厨房。”
曹嫂一颤:“小姜大人说了不让去……要扣钱的……”声音越说越轻。
“那你自己选。”花仔轻轻活动活动手腕,“是想扣钱,还是想跟这桌子一样?”
因为京城的人都喜欢用钱讲道理,花仔都快忘了,还可以用拳头讲道理。
片刻后,花仔同着曹嫂来到了郑家的厨房外。
郑家的厨房不小,共有五大间,皆开着窗,窗外种着不知什么树木,冬天树叶都落光了,疏疏朗朗,一览无余。
花仔远远地就站住了脚。
她眼力好,看得清清楚楚,在其中一扇窗下,姜安城臂上缚着攀膊,正低着头往羊肉上抹酱料。
不知是什么酱,红艳艳的一片,把他的手也染红了一片。
风婉兮端着一只小碗,不时勺一点酱料上去,脸上带着温婉笑意,不知在说些什么。
姜安城神情专注,从这个角度花仔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想来,应该是很欢喜的吧。
他那么忙,还有空过来陪她下厨,风婉兮那些眼泪也没算白流了。
酱料涂抹完毕,姜安抬起了头,视线对准了院墙外。
第44章 私奔 你们私奔吧!
几乎是立刻, 花仔拉着曹嫂闪到墙后。
姜安城的视线望出去,只见几株光秃秃的大树后,一只麻雀停在院墙上, 转瞬又飞走了。
风婉兮注意到他的视线:“怎么?”
“无事。”
方才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这边, 大约是错觉吧,曹嫂是个市侩的妇人, 最是爱财,花仔现在有伤在身, 应该挣不过曹嫂。
“接下来呢?”姜安城问。
“接下来便是放进盆中腌制便可。”
厨房里的两人继续接着忙碌, 花仔则僵硬地缩在墙后。
奇怪!她为什么要闪?!
然后就对上了曹嫂愣愣的视线, 曹嫂盯着她, 眼珠子好像快要掉下来似的。
花仔立刻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理由:“看我对你好吧?你放心,他没看见咱们, 你的钱不必扣了。”
曹嫂喃喃道:“你这么辛苦过来,不是去找他们?”
花仔被问住了。
现在的她每走一步震得伤口疼,这一条路走得确实十分辛苦, 可为什么要过来,她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大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吧, 姜安城下厨, 多么稀奇的事, 自然要来看个热闹。
但这个热闹实在不咋地, 看完全然没有一丝开心。
曹嫂看着她一脸沉思的表情, 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花公子, 你……不会想去砍了他们吧?”
“我疯了么?”花仔朝她翻了个白眼, “他们做的是烤全羊,给我做的。”
不砍人就好,曹嫂的心放回肚子里, 且因为保住了银子的缘故,人也跟着放松下来,生出了一丝八卦之魂:“那你想不想跑开?再也不要看见他们俩?”
花仔:“……”
有那么一个瞬间,想。
但为什么想,花仔不明白。
于是她沉思了一下,发现了原因——因为现在的羊肉还没烤好,她对生肉没什么兴趣,想跑开也很正常。
“走吧。”花仔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这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一口吐尽,“回去等吃的喽。”
从厨房到西跨院,好像十分漫长。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姜安城和风婉兮有说有笑一起烤羊肉的画面就像粘在了脑海里,撕都撕不下来。
她重重地拍了拍脑门。
现在她一动手,曹嫂就紧张:“花、花公子怎么了?”
“无聊。”
韩松几个不在,姜安城和风婉兮在一处,一个能陪她的人都没有。
想来想去,花仔让人请了个说书先生来。
于是当姜安城回来的时候,西跨院里十分热闹,左右没执事的下人丫环都来了,满满站了一屋子,那先生说得声情并茂,讲的是一对有情人被双方父母棒打鸳鸯,年轻一点的丫环红了眼睛,抽咽着擦眼泪。
姜安城:“……”
她倒是会给自己寻乐子。
然而一走近,就见花仔靠在床头,眼睛也是红红的。
虽然没有泪,但她眼眶那点红却比旁人所有的泪加起来都更触动他的心,他冷声吩咐:“都下去。”
“别。”花仔拉着他的袖子,“让他讲完。”
声音软软的,带着重重的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