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伯,别吵。”姜安城轻轻闭上眼睛,“我只是想陪陪她。”
桑伯急得快哭了:“要陪也不是这么个陪法啊,主子您快出来——”
姜安城握住花仔的手。
这样真好。
他的肩挨着她的肩,手牵着她的手,她就在他的身边,他一睁眼便可以看见。
原来他所求的不过如此。
忽地,他觉得她的手在他的手心动了一下。
他疑心是错觉,很快,好像又动了一下。
姜安城猛然坐了起来。
动作又急又快,把正在拼命劝说的桑伯吓了一跳。
姜安城死死盯着花仔。
先是手指微微蜷着动了动,然后,她的眉毛皱了皱,最后,她睁开了眼睛。
睁得迷迷糊糊,像是从睡梦中醒来,还是睡得特别不好的那种,因此带着一脸的起床气似的,她爬了起来:“我这是睡多久了?”
她得到的回答是一声惨叫。
桑伯捂着心窝,当场撅了过去。
然后她整个人落进姜安城的怀里。
姜安城抱得那么用力,那么紧,好像要把她揉碎了混进自己的骨血中。
“花仔,花仔……”他喃喃地、反复地唤她的名字,好像除了这两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咳咳……”花仔被他抱在怀里,有点吃力地开口,“夫子,那什么要搂要抱咱们能不能等一等,先帮我找个大夫吧……”
第88章 幸运 今生与你相逢,已是有幸。
塔殊是北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祭司, 他在祭神的时候,可以做到元神出窍,上达天界与神明沟通。
肉身在元神离体后毫无生气, 与死无异, 但等到元神从天界返回,肉身又能恢复如常, 北狄百姓将此视为神迹,对塔殊顶礼膜拜。
世上当然没有什么神迹, 塔殊做到这一点靠的是一种药。
这种药可以让人在若干时辰内陷入假死状态, 药效过后自然苏醒。
“塔殊和北狄王回北狄之前, 给阿都留了几颗, 让他瞅见不对逃命脱身用,上回在赌坊的时候他输了一颗给我, 我就拿来试了试,还真的挺管用。”
花仔包扎好了伤口,精神还好, 说完还有力气点评阿都,“你说他是不是傻?这药摆明是塔殊留给他保命用的, 他把药给我, 等于是给了老大, 下回他还想假死, 老大用膝盖一想就知道了嘛。”
姜安城看着她, 心情介乎于“捏死她”和“抱住她再也不松开”之间。
但对这个问题还是答了:“他是个聪明人。这是借你之手向陛下与阿容投诚, 他把底牌亮给你, 便是亮给他们。”
花仔只觉得他目光深深,语气也不大好,有点像她刚来京城时, 总把他气到咬牙切齿的语气,便拉了拉他的手:“夫子,我没真死,你不高兴么?”
姜安城“嘶”了一声,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的手上都是血,花仔原先还以为那是沾到了她的,这会儿才发现他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
“这是怎么回事?!”花仔眼中有惊恐,“你刚才怎么不说?!大夫呢?!快让大夫回来——”
姜安城轻轻叹了口气。
原本不觉得痛的,看到她醒来,痛觉仿佛才舒醒。
其实被她唤醒的又何止是痛呢?她来了,他才知道喜怒哀乐是什么滋味,才知道每一个晨昏变幻都值得期待,才知道一饮一啄都是欢喜。
痛在此刻是桩幸事。
因为不知道痛,才是真正的悲哀。
他张开双臂,将花仔搂进了怀里。
“……是为我受的伤么?”花仔怕碰到他的伤口,一动不敢动,“我知道你喊打喊杀都是假的,肯定是有人跟着你,让你不得不那么做,所以我就想找个机会接近你……我想我死的时候你身边总该没人了吧,所以才想到了这颗药……哎呀,咱们别抱了,快让桑伯把大夫请回来,啊不然我给你上药吧!”
她说着就要起身,姜安城按住她的背脊:“别动。”
“可你的手……”
“不妨事。”
“怎么不妨事?明明在流血啊!”
“我说不妨事,就是不妨事。”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手上使了点力气。花仔估摸着自己要是再挣一下,他可能连那只受伤的手都要动用了,只能老老实实靠在他怀里。
“夫子……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不该用这颗药?”花仔低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姜安城的声音温和,平静,舒缓,“你只要活着,便什么错也没有。 ”
花仔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睛是世上最深沉最温柔的湖泊,被他这样看着,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变成了透明的花瓣,盈盈地飘在水面上,暖洋洋懒洋洋,什么都不用想。
这就是她的夫子。
最好最好的夫子。
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凑上去想去亲他一下。
还没碰到,脑袋就被重新按回了姜安城怀中,“受伤了就别乱来。”
顿了顿,他的声音微沉,“……看不出来我在忍着么?”
两人身上都染着血腥气,但这样抱在一起,连血腥气仿佛都带上了一丝甜意。
“你怎么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姜安城低声问。
“这还用说么……”花仔话到嘴边,忽然顿住,道,“我要说了,你就乖乖上药。”
姜安城点点头。
“简单了。”花仔抓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将它团成拳,“你对我说违心话的时候,手回回都是握成这样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姜安城:“……”
他还真的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么……再怎么运筹帷幄,步步为营,都敌不过下意识的反应。
“原来你那时冲进马车,是为了求证。”
“哦,那倒不是,摸你一把是顺便的,反正不管你握不握拳头,我都知道你不可能真的想杀我。”花仔轻轻捧起他的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柔和,“我那时候主要是想看看你,我很想你啊夫子,那么久没见你,我就想看一眼也好——”
冷言冷语挡不住她,刀光剑影挡不住她,她就是想看看她的夫子。
姜安城的目光在她脸上巡梭,心跳如雷,呼吸已经开始急促。
她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是最坦诚的语气,说的却是最让人心跳的话。
偏偏自己还一无所觉,一脸磊落认真。
心里还想听她再多说一些,身体却已经受不了了,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不忍了么?
花仔脑子里模糊滑过这个念头。
不过,滑得太快了,转瞬即逝。
她搂住姜安城的脖颈,充当了一名好学生,学着他的样子,吻回去。
檐下的白灯笼还没有摘,黄金棺材还停在月色下,屋外的整个世界都被月光裹挟在一片清寒之中,但屋内花开似锦,温暖如春,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
虽然姜原撤走了所有暗卫,但为着谨慎起见,姜安城没有让花仔留在别院。
荣王已经在暗中站在了姜雍容这一边,花仔便悄悄在隔壁住下。
花仔问:“计划什么时候动手?”
姜安城答:“等到阿容大婚之时。”
花仔在心里数了一下,得,这是大嫂第三回 大婚了。
这回假死之后,姜安城说起什么都是合盘托出,再也没有一丝隐瞒,更没有打算把她支开引走。
花仔非常满意,非常开心,问他:“夫子你怎么这么乖了?”
姜安城轻轻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没大没小。”
花仔抱着他:“夫子你说嘛。”
这是她最近发现的一招,对付姜安城,大可不用讲道理,也不用喊打喊杀,只要一抱住他,他从前再怎么不肯说的,一定也会乖乖招供。
要是抱抱还不行,那就亲亲。
亲完之后,基本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花仔十分后悔,以前怎么没想到这招呢?
姜安城果然招架不住,道:“我从前以为只要把你推得足够远,你便能活下来。可是,当你死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那样即使是活下来了,也没什么意思。”
花仔道:“你才知道啊夫子!要是你和老大他们真出什么事,我就算是死也要为你们报仇啊!与其让我一个人单枪匹马,还不如跟你们一起!”
“好。”姜安城搂住她,神情温和而郑重,“我们生一处生,死一处死。”
花仔用力点头:“好兄弟,同生共死!”
姜安城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谁跟你好兄弟?”
*
这些日子姜雍容一直“抱病”,因为要等这局棋最关键的一步——穆腾的兵马到京。
他们没有等太久,很快姜安城便收到了穆腾的传讯。
姜安城和穆腾约在西郊的别院见面。
花仔则是趁着月黑风高,先一步去别院等。
三人在姜安城母亲的灵前把大事定下来,穆腾回去分派人手。
时间紧迫,花仔也准备立马回城,姜安城却道:“等一等。”点起了三炷香,在灵位前跪下。
姜安城出城的借口便是姜雍容大婚在即,他替妹妹上告母亲与兄长的在天之灵,花仔便静静站在一旁等他。
姜安城道:“过来。”
花仔一想是哦,夫子的母亲与大哥在前,她总不得大咧咧站着,遂跟过去跪下。
跪完就发现姜安城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类似于恨铁不成钢,语气温和中带着几分无奈,“去点香。”
花仔吐了吐舌头,“夫子莫怪啊,我从来没拜过人。”
同样点了三炷香,花仔在姜安城身边跪下,乖乖擎着香。
姜雍容即将大婚,他们兄妹俩要携手对付自己的父亲,他想必有很多话要对自己的母亲和兄长说吧?
“母亲,大哥,这是花仔,我带她来见你们了。”
这跟花仔想象得有点不一样,她不由抬起头,看着他。
他直视着前方灵位,神情温柔,目光坚定,“若是来日事成,我会与她结为夫妻,共度此生。若是事败,我便带着她来见你们。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喜欢的女子,我想,你们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他说完,轻轻一叩首。
花仔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姜安城看着她笑了笑:“怎么?不肯给未来婆婆磕头?”
“没、没有,不、不是……”花仔的舌头自动打结,不再多说,飞快地磕了一个头,然后和姜安城一起把香插进香炉中。
心脏一直怦怦怦跳得厉害,胸膛好像快要被挤爆了似的,她望着姜安城,声音微微发颤:“夫子……”
姜安城脸色虽然镇定,声音却也有一丝紧滞,他低声道:“傻瓜,都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叫我夫子?”
“那,那小姜大人……”
姜安城:“……”
也不对?那叫什么?花仔的大脑一片空白。
好在姜安城了解她,在她下一句冒出来之前,道:“叫我阿城。”
“阿城……”花仔念了一遍,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浮现出来,“阿城,阿城……哎夫子你这名字怎么这么好听?”
姜安城:“……”
“婆婆,大哥,你们放心吧!”花仔转身向着灵位,大声道,“你们的阿城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姜安城看着她,目光仿佛能化成水,一直淌在她的身上。
今生与你相逢,已是有幸。
若能长相厮守,此生不作他想。
*
大婚当日,整座皇宫被装点得喜气洋洋,雅乐阵阵,舒缓悠扬。
姜安城穿着麒麟铠,缓缓打马走向宫门。
金吾卫本就在他的掌控之下,再加上穆腾的人马,花仔怎么看怎么觉得胜券已经差不多在握了。
“莫要小看姜家的府兵,还有更可怕的,姜家暗卫。”姜安城看向她,“花仔,胜负难料,你怕不怕?”
花仔仰天大笑:“最多不过和你死一块儿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的笑容那么洒脱,那么爽朗,眸子明亮,压倒星光。
这样的笑容永远能点亮姜安城的心,“好,我们说好了的,生一处生,死一处死。”
他正要拉动缰绳,花仔忽然道:“夫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
“何事?”
“那次在明月坊,你喝醉了酒,你说你遇上我,就像什么来着?”
“想知道?”姜安城微微一笑,“一会儿杀敌之时,留一分力气保性命,等我们都活下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花仔还来不及再问,姜安城已经一声令下,带着兵马冲向宫门。
花仔打马赶上去,
哎,以为这会儿抱不了你就耍赖是吧?!
姜安城没有回头,也知道花仔此时的表情。
他的眼睛望着宫门露出了杀气,嘴角却一直带着一抹笑意。
——我遇上你,就像烟花遇上火。
——哪怕燃烧之后终成灰烬,至少曾经灿烂过。
——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