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姐气得想骂人,其余人看在眼里,不由指责胡文丽她嫂子,“这叫啥事,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不过这种事也说不来,毕竟人家是卫生员,说不准说的都是实话。
可营卫生所距离这里二十里地,赶巧了外面大雨哗哗地下,还黑灯瞎火的,怎么把病得站不起来的病人送过去?
一群人看着干着急,谁也说不下个办法。
赵菀香低着头捏了捏手指关节,听着老会计和两个闺女嚎啕的哭声,终于下了决心。
她叫何大姐,“烧一锅水,再找几条毛巾来,脸盆也备上。对了,要酒精,想办法找点。”
何大姐一头雾水,但还是拉扯着老会计两个闺女道,“别光顾着哭了,快跟我准备东西吧!”
其余人也搞不清赵菀香要做什么,都伸长脖子往她身上看。
赵菀香转头对他们说,“大娘身体虚,加上潮气入体,我试试给她火疗一下,看能不能行。大伙儿要是能帮忙就过来帮把手,其余人先回去吧,不然堵在屋里都没新鲜空气了,对病人不好。”
大伙儿半信半疑,但都到这份上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万一那个“火疗”真成了呢。
再说那是沈连长对象,要没点真本事,也不敢揽下这活吧?
不少人表示要留下来帮忙。
赵菀香选了几个力气大的留下,送其他人出了门。
这时何大姐和老会计的两个闺女,也把热水毛巾脸盆和酒精准备好了。
赵菀香叫两个人开始给大娘脱衣服,脱完把人翻过来,她拿起摆过的毛巾,紧贴大娘皮肤铺在上半身和下半身,铺好后就整理位置,在大娘的脖子里折了条毛巾挡住头脸,起到防火墙的作用。
火疗有一套严格的操作方法,赵菀香不敢假手于人,每个环节都亲力亲为,务必做到规范细致。
按道理火疗要铺六层毛巾,何大姐找不来那么多。
赵菀香便用床单再往上铺,直到铺了厚厚一层,整理得严严实实后,就在人体穴位部位喷洒酒精,最后擦着火柴棍点燃。
大娘身上猛地蹿起火苗,所有人没见过这阵势,一时吓得连退几步,还有人尖叫出声。
老会计赶紧跑过来要灭火,两个闺女也哭,“到底行不行得,我阿妈会不会被烧坏?”
赵菀香把人拦住道,“别着急,火疗是利用酒精燃烧刺激病人身上的穴位,疏通经络,扶正祛邪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会把人烧到的。”
何大姐虽然没见过这种治疗方法,但出于对赵菀香人品的信任,也安抚道,“是这个道理,咱们身上不舒服的时候,不也老拿个热毛巾敷头上吗。我看这里面的原理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也就是这个治疗方法用火烧,比热敷应该见效更快,毕竟身体一受热,这个血循环就快了,那病气不都走了吗?”
留下帮忙的几个人都觉得有道理。
老会计和他的两个闺女也放心了不少,转头看到赵菀香这一会儿功夫累得脸上红扑扑的,额头和鬓角都是细密的汗水,就很愧疚。
他们前几天还信了胡大婶的鬼话,说沈连长这个对象表面装的很好,其实不是个善茬。
今天晚上看人家烙肉饼,没跟他们客套两句,心里还有点怨念。
结果呢,关键时候人家本来一个外人,根本没有必要冒着风险掺和这一脚,却义不容辞地出手帮忙了,这还不够善良?
倒是那个胡文丽她嫂子,他们两家好歹认识了十来年,平时彼此相处的也还行,这种时候却不仅撂手不管,连句安慰人的话都没有,人情竟然淡薄到这个程度。
真是遇到困难的时候才能看清是人是鬼啊!
老会计看着赵菀香越发感激,就觉得不论这个火疗能不能成功,到时候都不能反过来埋怨人家,反而应该以礼相待,好好感谢人家才对。
他不擅长表达感情,只一个劲地叫赵菀香坐在凳子上歇会儿,叫闺女们给她去倒水。
赵菀香摆了摆手,“不用给我喝,还是弄碗糖水喂给大娘吧,她病了那么久,身体很虚弱,要好好补充水分和糖分。”
老会计两个闺女赶紧应下。
赵菀香始终站在床边,不时摸摸里面的毛巾,用手抓一抓分散大娘的注意力,在她哎呀哎呀喊热的时候,就把火扑灭再重新点起。
她另一只手里,握着老会计一块只有表头,没有表带子的旧手表看时间,考虑到大娘身体太虚,等差不多到了半个小时的时候,就把火完全扑灭。
她小心揭下床单和毛巾,顺手把大娘身上的汗擦掉。
这时候需要用到火龙液铺在皮肤上缓解,但这东西没法找,好在老会计家里有用于烫伤的汤火露。
赵菀香手脚利落地抹开,为免大娘身体进风,快速给她盖好被子。
这场火疗就结束了。
何大姐她们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床单和毛巾完好无损,不禁感到神奇。
另一边大娘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开口就喊道,“有没有吃的……”
她两个闺女忙跟她说话,见她脸色红润,神志清楚,还说身上舒服,不由高兴万分,再次含着热泪感谢赵菀香,非要留她吃饭不可。
赵菀香婉言拒绝了,临走时交代她们给大娘做些按摩,缓解缓解身体,也交代一定要注意家里除湿。
老会计和闺女们千恩万谢送她出门。
赵菀香出了门,一抬头忽然看到了沈奉。
黑漆漆的雨雾里,他在屋檐下一脸凝重地站着,肩头被水滴打湿都浑然不觉,直到听到她脚步声,才猝然扭过头来。
“菀香。”
他两步走来,抬起手掌给她挡住雨,一边问,“大娘怎么样了?”
赵菀香神情轻松道,“现在好多了,神智清楚了不少,刚醒过来就说饿,她两个闺女正忙着给她做饭呢。”
沈奉松了口气。
他在通讯部四处电话联系人打问工厂的时候,突然听说老会计家老婆不行了,菀香自告奋勇要用火疗救治她。
他当时心就提了起来,工作也做不下去,扔下电话就往回走。
在他印象里,菀香是个不谙世事,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没见过外面很多复杂的人和事,心底很单纯。
不然也不会懂点火疗,就敢给快不行的人救治,也不怕万一出事会担责。
他心里从来没那么乱过。
站在外面已经想好万一事情搞砸,老会计一家埋怨到菀香头上,他就站出来把责任揽下,偷偷送菀香到他大姐那里避一阵子,至于结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先把她保住才行。
现在好了,幸好没出事。
他紧绷的心弦松下来,视线不由落在赵菀香脸上,就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打量她,心里很好奇,她怎么会懂火疗,一面佩服她的勇气,一面又想绷起脸,好好说她一顿,叫她遇到事先保护自己,不要参与那些能带来危险的事情。
可当看到她红扑扑的脸,额头鬓角的汗水,就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只生硬地说了句,“走,回家。”
赵菀香跟在他后面,笑成了一朵花。
沈奉余光扫到,有点气馁,居然还笑,真是个没心眼的丫头。
“沈大哥,你回来的正好,我晚上烙了肉馅饼。”
赵菀香一回屋里就把灯打开,装着烙饼的搪瓷盆放在桌上,灶上小火煨着的小米稀饭舀了一碗,招呼沈奉,“赶紧坐下吃啊。”
沈奉一到这时候就变得拘谨起来,默默坐下喝了口稀饭,然后拿起烙饼。
这次却没察觉到赵菀香的注视,他不禁抬头看去,就见她坐去了床边,手里翻着课本,正在看书。
沈奉莫名有点失落。
赵菀香却好像察觉他心思一样,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沈大哥你自己吃吧,我就不看着你吃了,免得分散你注意力,让你将来消化不良了。”
沈奉差点被刚往下咽的一口烙饼噎住,咳了两声,脸上火辣辣地滚烫,赶紧埋下了头。
菀香做的饭好吃,舍得吃肉放油,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他肯定说浪费,皱着眉头批评一顿,但对被后妈拿捏了十几年,一早就剥夺了自主权的菀香,他不仅有很多疼惜,还有无限包容,只担心她手里头的钱和票不够花。
他一边吃一边想着,要想办法再给她拿点钱,方便她以后想买什么买什么。
沈奉这顿吃的十分满足,肉馅是肉香,面饼外酥里软,吃完再喝一碗泛着米香的小米粥,味道始终回味无穷,坐在温暖的室内,听着室外哗哗的雨声,他几乎不想走了。
可也就是这时候,有人打着手电筒,披着雨衣跑到门口来喊他,“连长,南方那边打过电话来了,说有好消息,你快来接电话!”
沈奉打起精神应了一声,站起来后扭头看向赵菀香,匆匆道,“我得先走了。”
赵菀香放下课本送他到门口,顺便帮他套上雨衣。
沈奉眼皮微微往下搭,想起来提醒她,“大娘的事你先放开手,我明早叫人到营卫生所,找个卫生员过来看看她再说。”
赵菀香猜他担心她万一治不好大娘,落不到好,而且确实卫生员更专业,就点头答应道,“好,我知道了。”
沈奉接着道,“你明天去学校上课,待会儿早点休息,晚上把门栓好。”
“好。”
赵菀香笑吟吟地都应下。
沈奉视线划过她含笑的眉眼,瘦削的肩头,心里生出不舍,默了一瞬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那我走了。”
他转身迈进了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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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菀香等沈奉走了,就回了屋里开始准备教案。
第二天她一大早起来,外面雨也停了,她洗漱后便穿上那身新崭崭的黄军服,戴上没有帽徽的帽子,随便吃了点什么垫了垫肚子后,拿着昨天下午小学校长送过来的课本,和她自己准备好的教案,精神饱满地出发到学校。
队里的学校在宿舍下面,是几间破旧的连脊房和一个小院子,统共只有三个年级,因为单个队里的生源少,就没有设四五年级,孩子们再往上读书要到营部的学校。
赵菀香接收的是三年级的一个班,有三十二个学生。
她到了学校先去办公室熟悉一下,等去班里的时候就见胡文丽来了,远远地臭着脸瞪了她一眼。
赵菀香心里好笑,抚平军服上面的褶子,转身笑吟吟地走进教室。
等孩子们都到后,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名字,然后说,“同学们好,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代课老师,我姓赵,你们以后就叫我赵老师。”
底下异口同声,“赵老师好。”
赵菀香翻开课本开始讲课,先在黑板写生字,底下的孩子们趁她不注意,偷偷交头接耳起来了。
赵菀香转过身问,“怎么啦?”
孩子们眼神亮晶晶的,就是没人回答,直到不知道谁偷偷说了句“赵老师你长得好好看”,集体都笑起来,然后举着手争先恐后道,“赵老师你笑起来真好看,眼睛里面有星星。”
“赵老师你穿军装好美,别人都穿不了你这么美。”
“比我们走的宋老师好看一百倍,比隔壁凶巴巴的胡老师好看一千倍,赵老师你是我们队里最美的女老师!”
“沈叔叔是我们队里最帅的!”
“赵老师你跟沈叔叔啥时候结婚?我们想看你们结婚,我妈说你们以后生的小孩肯定也好看……”
赵菀香看着那一张张小脸忍俊不禁,见他们叭叭叭地越说越离谱,笑着制止,“我们先停一下。”
她也不着急讲生字了,而是在黑板写下几个大字“如何正确的赞美他人”。
她道,“刚才有同学赞美我的时候,跟别的两位老师做了对比,我比谁谁谁好看一百倍,我比谁谁谁好看一千倍。从句子结构上来说,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增加表达效果,更加突出了’我’的美丽,这是非常好的。但是……”
她敲了敲黑板上的主题,继续道,“但是在生活中,你们通过对比别人赞美老师的行为是不好的,有拉踩别人之嫌,也让老师处在为难的境地。”
孩子们听得都很认真。
等赵菀香让他们再次发表感想后,纷纷举手道,“老师我们知道错了,夸一个人就夸一个人,不能拉踩别人!”
赵菀香这才笑着擦去黑板上的几个大字,正式开始今天的课程。
胡文丽带两个班,说是两个班,其实都在一个教室,因为一二年级的教学内容相对简单,人数也少,一间教室足够容纳。
前面挂一块黑板,教的是一年级,后面挂一块黑板,教的是二年级。
教一年级的时候二年级就写作业,反过来,教二年级的时候让一年级写作业。
她一般前半节课给一年级讲,后半节课给了二年级,今天气不顺,一来就先检查作业和以前的背诵内容。结果刚开始检查,就听见隔壁学生闹哄哄地笑开,笑声中夹杂着“你比隔壁凶巴巴的胡老师好看一千倍”的声音。
胡文丽立马气得肝疼,看到本班的小孩偷悄悄交头接耳起来,她脸色铁青地揪出来几个抽查背诵,背不好就出去站墙根,背好了就出题为难,总之点名的人没一个逃得过。
教室外面没一会儿就站了一排排接受惩罚的小学生。
教室里余下的学生大气不敢出。
胡文丽却没有消气,突然瞥到二年级的大花,见她同桌鬼鬼祟祟地把作业本交还给她,陡然找到了出气的地方。
结果没来得及行动,有个民兵在外面一闪而过,还匆匆交代她一句,“上面领导来视察工作了!”
胡文丽愣了下,心想这才刚下过雨,领导也不嫌路上泥泞,怎么就来视察工作了,一面也丝毫不敢懈怠地把学生们赶紧叫回来,脸上挂起她自认为最标准的笑容开始讲课。
赵菀香讲课中,浑然没注意到教室的一扇窗外,有人正将她上课的样子和学生们聚精会神的反应尽收眼底。
一会儿后,那人离开窗边,背手而站,威严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笑意,问身边围拢的人道,“这个女娃,就是咱们沈奉的对象?”
大家知道这位领导是沈奉的老上级,而且昨晚上有人吃过赵菀香的一口肉馅饼,想起那个味道就难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