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菀香一大早坐在床沿。
背后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八床新被子,从一斤半到八斤,薄的厚的,春夏秋冬四季盖的都有。
一水儿的缎子被面,上面手工绣着龙凤图案,色彩大红大绿,说不出的喜气。
新的羊毛毯子,床罩枕巾,樟木箱,也都显眼地摆在床上。
她姑赵玉兰盘算着等她嫁给蒋向嵘后跟着沾光得势,也送了好多东西过来。
有两条大红床罩,一些桌布之类的织品,还有印着大红囍字的全新搪瓷盆,瓷口缸和毛巾胰子。
这对于一向抠门,喜欢四处打秋风薅羊毛的赵玉兰来说,出手着实阔绰,一看就下了血本。
——光那两条床罩就够她肉疼,毕竟这个年代布料紧缺,每人一年一丈二的布票就是全部可支配用量,用掉两丈四尺布,意味着一家人一年没有新衣服穿。
赵菀香似笑非笑地都接受了。
赵玉兰脸上便挂起一副关怀备至的神情,拉起她的手,跟她讲一些体己话。
赵德娣和赵梅梅两个人时不时经过门外,伸长脖子往里面看,脸上神色各异。
这俩就是李凤华当初带过来的两个亲闺女。
她们是双胞胎姐妹,长得却一点都不像,早出来几秒当了姐姐的赵德娣长得像她亲妈李凤华,一样的高颧骨方脸,却少了那双既能刻薄,又能透着轻佻风情的吊梢眼,长得不算好看。
每天总拉着脸,凶巴巴的。
她妹妹赵梅梅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了她亲爸那边,小骨架,皮肤白白嫩嫩,看着就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总是笑眯眯的,有时候又一脸天真幼稚,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平时李凤华也最喜欢她。
赵德娣看了赵菀香满屋子的好东西就去找李凤华,一脸愤慨地质问,“妈,你是不是把给我跟梅梅压箱底的嫁妆都拿出来给赵菀香了?”
不然呢?
这边搞定赵菀香,那边就要迎娶了,时间这么紧,那么多东西,她到外面找个变戏法的变出来?
要不是为了长远打算,李凤华不至于此——这些年知青下乡政策越来越严格,每家每户都得有一个孩子去,她当然想让赵菀香这个继女去受苦,但谁叫蒋厂长看上她了,她就不得不重新做打算。
她打算把赵菀香嫁出去,然后让不怎么听话的赵德娣下乡,到时候就拜托蒋厂长给她分到个离家近点,相对不那么艰苦的农村,把赵梅梅分配到正经单位,一辈子吃公家饭。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但经历昨天嫁妆那一出,李凤华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痛快的地方。
赵德娣这时候还不长点眼力劲,专门戳她伤口。
她没好气道,“走一边去,别来烦我。”
赵德娣气得差点哭出来,“你还是不是我亲妈,赵菀香以后能给你养老还是咋地,你这么向着她?”
李凤华就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蠢货,要不是她亲闺女,她生下来早扔垃圾堆了。
她脾气上来,冷笑道,“对,待会儿你亲妈我,还要带她上街买新娘子穿的新衣服去呢!”
“……”
赵德娣哇一声哭了出来。
赵梅梅忙去安慰。
赵梅梅别看长相幼小,心眼却很多,每天跟赵得娣一起吃住,早就猜到赵德娣藏着的那点小心思——赵德娣不□□赵菀香抢了嫁妆,更气赵菀香要嫁给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赵德娣天生就是懒骨头,上学的时候不肯好好念书,出来不想上班受苦。
她就想找个像蒋向嵘那样有家底的男人。
嫁过去有保姆做饭洗衣服,一日三餐顿顿有肉吃,出门有人巴结奉承,还不用为了赚那点毛票子和粮票朝九晚五地上班,更不用待在家里天天看她妈的脸色。
男人又老又丑怕什么,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何况蒋厂长虽然四十来岁,但要身高有身高,要长相有长相,说起来也是个风流人物,比那些二十出头的毛小子不知道好多少倍。
偏偏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碰上那么厉害的个妈。
她当初一听蒋向嵘是面粉厂厂长,就迫不及待跟她妈说让她嫁过去,结果被她妈狠狠骂了一顿,还说她要再敢有那种心思,一巴掌拍死她算了。
她现在眼睁睁看着一直不对付的赵菀香要嫁给面粉厂厂长,天天吃白面猪肉,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赵梅梅小声给她讲这里面的权衡利弊。
“那个蒋向嵘也没那么好,他前妻给他留下两条儿,年龄都快赶上咱们了,一个比一个霸王,捣蛋的很……赵菀香嫁过去给人家当姐还是当妈?人家能认她那个妈吗?”
赵德娣不听,就一句话,“妈就是偏心赵菀香!”
而且,“到时候赵菀香嫁了,咱妈到底怎么安顿咱两,是让你下乡还是让我下?我可告诉你,打死都别想让我去!”
赵梅梅也没想到看起来傻乎乎直愣愣的赵德娣,心里原来有自己真正的盘算,说到这个她自觉没理,转身悻悻地走开了,嘴里小声咕哝一句,“我倒是想去,可妈不答应啊……”
赵梅梅就去找赵菀香了,她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赵玉兰跟赵菀香说着话,听见外面有大姑娘在嚎,不用看也知道除了赵德娣还能有谁!
她顿时火冒三丈,对着门骂了好几句才解了些气。
赵梅梅从外面进来,甜甜地喊了声“姑姑”。
赵玉兰心里又开了花。
她道,“梅梅,你姐又发神经呢?”
赵梅梅应道,“她舍不得菀香姐姐出嫁才哭的。”
赵玉兰就笑了。
她虽然不待见李凤兰,可架不住赵梅梅长得乖巧又会说话,见人就笑脸相迎,相处下来竟然比她亲侄女还要亲些。
赵梅梅说完话就看向赵菀香,一脸真诚道,“菀香姐,咱姑和咱妈给你准备了这么多嫁妆,我们都盼着你以后能幸福呢!”
赵菀香淡淡道,“借你吉言了。”
赵梅梅还想跟她亲热两句,却见她比平时还冷淡,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李凤华这时在外面喊,“都好了没,要出门就给我赶早的。”
又冲赵梅梅没好气道,“别叫你姐,让她好好哭,有本事给咱们哭倒个长城看看。”
“谁惯她那臭毛病!”
她最后冲赵德娣后背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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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华带赵菀香出来买新衣服,赵玉兰肯定是要跟着的,以防她敷衍了事,赵梅梅拉着眼眶红红的赵德娣也出来了。
一行人来到百货商场卖衣服的柜台。
赵玉兰一眼看中件色彩鲜艳又挺括的女衬衣,她没见过那种料子,就指着问,“这什么布料?”
售货员道,“的确良。从沪市来的新品种,不要布票,料子可结实了,穿不烂。”
一行人除了赵菀香都疯狂心动。
李凤华问,“多少钱。”
售货员说了个数,价格竟然比平常的平纹布还要高两倍。
怪不得其他柜台都有人,就这儿没人,路过的顶多看两眼。
李凤华想了想还是打算咬牙买了,八床被子挖空她多少年积攒的布票,这时候要有不用票就能买的衣服,就算贵点也值得。
何况她这算投资呢,到时候从赵菀香身上赚回来不就行了?
她从兜里掏出包着钱的手绢道,“拿一件给我包好。”
赵玉兰、赵梅梅和赵德娣都震惊了,赵德娣紧跟着泪水漫上眼眶,喉咙里已经有了哭腔。
李凤华狠狠剐她一眼,“再哭以后就别跟我出门。”
赵德娣逼回眼泪,因为气不过,胸脯起伏着,还在哽咽。
商店转了一圈,李凤华给赵菀香买齐剩下的衣服和裤子,就打算打道回府了,快出门的时候见两个亲闺女眼巴巴看着,还是出于心软给她们每人买了条纱巾材质的绸子头绳。
赵梅梅倒是很高兴。
赵德娣根本就看不上这点东西,还是没个好脸色。
李凤华真要被她气死,刚想骂几句,就听赵玉兰指着墙上挂着的女式背心,冷不丁道,“我们菀香这么大姑娘,眼看要嫁人了,你光给买外面穿的,就不知道给她买件背心?”
李凤华心里真是怄死了,就因为她给两个亲闺女买了根头绳,这赵玉兰就眼红没给她亲侄女买,专门变着法子恶心她!
她有心跟她吵一架,再一想反正该买的都买了,也不差一件背心,早晚从赵菀香身上加倍地赚回来。
一行人中午才出了百货商场,走在回家路上。
下午的时候蒋向嵘那边来人了,一接到赵菀香答应嫁给他的消息,就迫不及待送来了“三转一响”,要尽快定下亲事。
沪市牌手表,凤凰牌自行车,半导体收音机和熊猫牌缝纫机,全部系着大红绸子布扎的大红花,放在水泥地中央,看着就相当阔气。
李凤华和赵玉兰眼睛都直了。
赵梅梅也受了不小冲击。
赵德娣从商场回来就没高兴过,此时再次受到打击,又一次哇地哭着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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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两点。
外面悄无声息,安静的针落可闻。
赵菀香算好在蒋向嵘送来彩礼下了定金,婚事板上钉钉的时候,扔下这个烂摊子给李凤华收拾。
决定今天就动身走。
她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留了一张跟家里断绝关系的纸条,然后把李凤华和赵玉兰给她的所有嫁妆,一件不落地放进自己的随身空间里。
随身空间是她在快穿世界中获得的金手指,里面储存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或许因为她出身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储存最多的还是食物。
有整袋整袋雪白的白面大米,成箱成捆的方便面火腿肠干果糖,零食罐头饮料挂面奶粉,后来知道放里面的东西坏不了,她一度放了大量新鲜蔬菜水果肉海鲜,包子饺子馄饨现面条。
总之储存量和一个大型超市有一拼。
她赵菀香这辈子不愁吃喝。
所以压根看不上这点嫁妆,只不过拿走这点她看不上的东西能叫李凤华和赵玉兰不痛快,那为什么不拿?
她不仅拿走嫁妆,还在出门的时候顺手收了老八仙桌,三门大橱,五斗柜——这些东西都是她亲妈当初在的时候置办的,别的不说,就那组镶了镜子的三门大橱,她小时候听她亲妈自豪地说过,当初足足花了87块钱,那还不是有钱就能买的,要凭票购买,有了钱有了票,还要三更半夜排队去买。
她亲妈又掏钱又攒票辛辛苦苦排队买来的东西,给李凤华白白用了十来年,凭什么还要再给她们留着?
她收藏起来当怀念亲妈的念想不好吗?
她最终独独留下“三转一响”才离开家门,走在凌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带着想办法弄来的介绍信和车票,拎着一个事先存放在空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老帆布手提包,直奔火车站。
经过邮局漆成绿色,一米多高的邮筒时,顺手扔进去一封检举信。
第3章 火车开往西南边陲
蒸汽火车在汽笛长鸣声中,哐当哐当地行驶在铁轨上。
这趟列车直达西南边陲某省。
赵菀香为了防止被人追踪到出走路线,先从她所在的市到了本省会城市,然后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搭上去往某个县城的拉煤车,最后在县城一个破旧的小车站上了这列火车。
这时天已经大亮。
她从老帆布手提包里摸出几只撕了包装的点心填饱肚子,就在摇晃拥挤的车厢和吵杂人声中,合上眼睛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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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往日最懒的赵德娣起了个大早。
她一晚上只要闭眼就能看见赵菀香嫁给面粉厂厂长,顿顿吃白面大肉,反观自己却扛着锄头下地,在烈日下饿着肚子,哭都没地方哭的场景,在睡梦中气得又哭又嚎,直到凌晨才将将睡着。
结果天刚蒙蒙亮,她又梦到赵菀香把一块烧得滋滋冒油,红亮诱人的红烧肉扔给狗也不给她吃,又被气醒了。
她不睡了。
再睡下去绝对会气死。
她顶着一双红通通肿成核桃的眼睛,穿上衣裳出了房门,想再看看蒋向嵘送过来的彩礼,结果就见外面水泥地中央除了那些物什,家里其他东西都不翼而飞了。
她顿时傻眼了,扯着嗓子喊道,“妈,家里遭贼了!”
没一会儿,李凤华看着四壁徒墙和赵菀香空荡荡的房间,一口气没喘上来,人差点过去。
赵德娣和赵梅梅慌忙扶住她,就听她哆嗦着说,“嫁妆,快找嫁妆,我的八床被子——”
赵德娣一时嘴快,接话道,“人家连锅碗瓢盆都没放过,嫁妆那么新崭崭的东西还能给你留下?!”
李凤华承受不住这个打击,眼皮一翻晕过去了,等悠悠转醒后涕泗流涟又哭又骂。
家里被搬空的那些家具虽然是她进门之前就有的,可不管再做一套还是买,不仅要花大价钱,还得费很大功夫。
更别说她攒了快十年的八床被子,她都没舍得穿过的“的确良”衬衣……
这赵菀香太可恨了,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在要她的命!
赵玉兰晚上回自己家,早上拎了一网兜亲家送过来的新鲜果子又到了赵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乱成了一锅粥。
这怎么了?
赵德娣幸灾乐祸地告诉她,“赵菀香把咱们都骗了,她根本没想嫁给蒋厂长。这不,她留下话说要跟老赵家断绝关系,昨晚上趁我们睡着,不仅把我们家连锅带碗都给搬空了,还带着全部嫁妆跑了!”
赵德娣自从赵菀香跑了,不管家里怎么愁云惨淡,她反而一改天天拉着的臭脸,喜笑颜开扬眉吐气,就好像赵菀香不嫁,嫁给蒋向嵘的机会就落在了她头上一样。
她说完还喜滋滋地晃了晃赵菀香留下的离家纸条。
这对她来说喜大乐奔,对赵玉兰来说不亚于晴天雷劈。
赵玉兰整个人都麻了,提着网兜的手指一松,里面装的水果纷纷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她在混混沌沌中胡乱想着,她为了将来沾亲侄女的光,跟全家好说歹说出去借钱又借票,送过来那些床罩桌布,搪瓷盆子,毛巾胰子可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