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部的院子叫公房,距离宿舍和食堂都不远,围着的院落用土坯和旧砖混合垒砌而成,经过几年风吹日晒,早就破破烂烂,很多地方坍塌,都没一米高。
正房是几间砖瓦房,供干部们办公开会做出各种决议,组织骨干学习班,晚上开大会做报告。
侧房是喂马用的马棚。
另一边有仓库,存放收工回来卸下的各种农具和大车,特殊时候给犯错误的人关禁闭用。
沈奉被人告到队部,在交代清楚上午的行迹和写下供词之后,就被移步请到了这个杂乱逼仄的小屋。
胡文丽则在家人陪同下,在正房接受审问,很长时间过去,迟迟没有结束。
沈奉有心和她当面对质,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没人过来喊他,也没人过来审问。
他本来是队里的一把手,队里大小事情基本由他说了算,这时候心里虽然起疑,但为了避嫌,不好多说什么,只微微合着眼静心等待。
他相信组织会还他清白。
直到院子外面远远地传来喊声,“菀香,菀香”“菀香回来了”。
沈奉心脏猛地跳动,睁开眼来,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几分紧张和急迫,靠近破旧的木格子窗户,视线越过院落,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真的回来了。
没过多久就进入了他视野,出现在院子外面回宿舍的那条土路上,脚步轻快,脸上带着笑,身影很快一闪而过。
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在羊城去过哪些地方?
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找塑料厂是不是很辛苦。
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没法接受,因此伤心难过……
沈奉半垂的眼睫轻轻颤动,心里有太多想知道的,却只能盯着墙外,看着她离开。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内心和表面的冷静自持渐渐无法维持,全身血液一阵阵涌到心房,心脏不受控制地发紧,重重地跳动。
焦躁,不安,紧张,心里仿佛有烈火灼烧,所有的耐心也到了尽头。
他再无暇顾及什么避不避嫌,用力拍了拍门,喊人过来,单刀直入地提出心里的疑问,“胡大婶她女儿还没有审完?什么时候审我?什么时候打算让我跟她对质?”
他一向严厉,不是那种大喊大叫的严厉,而是不怒自威,语气凌厉几分,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面前站着的小干部顶着那道像刀子一样锋利的视线,在他连连质问下,硬着头皮道,“连,连长,你等等,我帮你去问问。”
然后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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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香,你叫我?”
范红英一路跑过来,出了一身热汗,看见赵菀香身影,远远就问。
她先前跟赵菀香分开后,就带着大包小包回了宿舍,刚跟舍友们分享食物和这几天找塑料厂的感受,就有人过来说菀香姐带话过来,让她拿着笔记本钢笔,卷尺和手表,赶紧去橡胶林一趟。
走近了,她递过那些东西,还是一脸不解,“出啥事了菀香姐,是要这些东西吧,你干啥用?”
赵菀香没有隐瞒,三言两语说了沈奉的事,打开笔记本在空白纸上先画了橡胶林的平面图,总共多少林段也划分的一目了然。
范红英在旁边愣了下后,震惊不已,随后噼里啪啦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开什么国际玩笑,沈连长要对胡文丽……那还犯得着她胡文丽死乞白赖贴了那么久都没个下文!她绝对栽赃陷害,她就是看沈连长跟你快结婚了,着急了,就想出这么个损招,巴望沈连长对她负责!”
范红英越想越觉得这就是接近事实的真相。她爸就说过,有些事情看着复杂,匪夷所思,内在实质反而很简单。
而且胡文丽这么做的动机不要太明显,她本身就比一般人嫉妒心强,骄横跋扈,当初能拦下偷偷爱慕沈连长的女生当众羞辱,现在做出这种事可一点都不奇怪。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不就是她的本性?
范红英既愤慨又无语。
但如果不是看赵菀香刚画完平面图,又在这边掐着表走走停停,不时往本子上做记录写数据,俨然在收集证据,就打心底认为这么明显的事,队部肯定能很快查明真相,惩治胡文丽,同时也还沈连长一个清白。
还是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不由发急,忍不住问,“菀香姐,队部那边啥态度,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他们不可能猜不到吧?”
赵菀香先前急过之后,现在反而冷静下来,叫范红英接了笔记本和钢笔,帮忙拉开卷尺测量自己步幅,一边应道,“你说的有道理,但那只是猜测,想要找到客观真相,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至于队部……”
她抬起头,视线离开卷尺,朝范红英指了下,“往本子上记,女,高165,步长74~83,推,步幅大约身高0.45~0.5,男,高183,推测步长82~92。”
见范红英按她说的写好,才接着先前的话道,“队部的人跟沈奉都是长期工作下来的同志,顾忌太多反而束手束脚,不敢大胆行动。所以我……”
“我跟你一起!”
不等赵菀香说完,范红英就急切地举手表达自己态度,“我坚决相信沈连长是无辜的,我跟你一起查,我就不信她胡文丽有那么缜密的心思,能把计划设计的天衣无缝,完全没有一点漏洞!”
赵菀香脸上终于带了点笑,道,“好,谢谢你红英。”
赵菀香现在要做的是,按照沈奉正常步幅,计算出他到每个林段的距离,到时候就可以根据早上每个和他碰过面的人的回忆和叙述,推测出他在每个林段的停留时间,最后算出他在什么时间到达属于胡文丽工作的那个林段。
就可以判断胡文丽有没有撒谎。
赵菀香心里确定后,就沿着橡胶林外面的小路往回走,路的另一边就是水稻田,远远地能看到范教授的草屋。
她过来的时候范教授大概看到了,没在草屋里休息,拿了把镰刀蹲在地里割草。
两人离得近了后,视线对上视线,赵菀香冲他摆了下手,不着痕迹地指向队部方向,范教授轻轻点了下头。
范红英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大伯了,怕人多眼杂没敢过去,此时正想着晚上过去给他送点家里拿的吃的,再转告爸妈的问候。
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两人到了岔路分开。
赵菀香独自去了队部,跟人说明原因刚走进院子,就见一边库房的门哗啦一声从里面打开,她沈大哥沉着脸走了出来。
赵菀香好几天没见他,猛地在这种情景下见到,一阵阵心悸。
她一瞬不瞬望着他,不由喊出声,“沈大哥。”
沈奉抬起头来,视线落在她身上,也愣住,过了会儿才暼开眼,嗓音沙哑道,“你回去,不要乱想,我晚点回去。”
“我来提供证据的,我相信沈大哥你是无辜的。”
赵菀香扬声道。
沈奉背影再次停下,稍顿才走进正房里。
旁边的小干部忙叫赵菀香,“你也进去吧,沈连长正要和胡文丽当年对质,你如果能提供对他有利的证据,再好不过了。”
赵菀香点了下头,跟着走了进去。
正房的这间屋子不算小,此时却挤的满满当当。
前面的主席台摆着一排桌子,坐的是革委会的人,和队里大小干部。
胡文丽在右侧的一张凳子上坐着,眼睛红通通,肿成核桃,她爸妈哥哥嫂子围绕在她左右。
他们一家人除了胡文丽时不时抽泣一下,都很安静,十分安静。
跟以往遇到事情无理咬三分的样子天差地别。
胡文丽她哥的脸还没完全消肿,赵菀香看过去时,他瞬间心虚一样,余光都缩了回去。
赵菀香要不是看他这个反应,都以为他忘了那天对她耍流氓,意图败坏她名声却被打得四处逃窜的事!
因此她也更想不通。
胡文丽她哥一个治保主任又不是没脑子,怎么会心甘情愿给他妹子当枪使唤,还敢出现在这里。
他是没算到她今天回来,还是根本不怕她当场戳穿那天的事?
“胡文丽,按照你的说法,你早上割胶,到了天刚刚有一丝亮光的时候,沈连长来了,那时候你恰好身体有些不舒服,他就问你需不需要帮助,你说不需要,他就强行抱住你了,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革委会的人开始了审问。
胡文丽抽噎着点了下头。
革委会的人道,“说话。”
“是。”
“沈连长,你说你今天根本没有见到她,是不是?”
沈奉点头,“是。”
革委会又问了给胡文丽作证的那个人,那个人也肯定了自己的证词。
赵菀香刚才没有注意,也没顾上问何大姐谁是胡文丽的证人,此时下意识看过去,才见那个人在角落里站着,人非常瘦,颧骨高高隆起,面有菜色,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俨然是个男知青。
赵菀香想起来了,以前听人们私底下说过,这个男知青平时不爱说话,不合群,经常消极怠工,一心想着调回城里,但家里没有门路。
他跟胡文丽的林段刚好是挨着的。
革委会这时叫了几个早上见过沈奉的人进来,一个个问清楚他们什么时候见过沈奉。
大多数人其实说不清楚,没有手表看时间,只知道那会儿天还黑着,还有的是天亮后见过他,就是没一个人在胡文丽形容的天刚刚有一丝光的时候见过他。
一个队里要管理的橡胶林,坡上坡下足足有上千亩,分给一个人负责的林段里就有四百多株橡胶树。
偌大的林子,沈奉一个人不可能每个地方都跑遍,他主要关注那些新手和生手,其他人顺路捎带检查生产。
所以没人看到他也正常。
因此胡文丽的说法就更有了说服力。
革委会的人正无从下手,赵菀香举了手,她刚刚圆满完成任务回来,大伙儿对她十分客气,很快就说道,“菀香同志你有什么想说的?”
赵菀香道,“我想问胡文丽几个问题。”
革委会的人互相征求意见后道,“你问。”
赵菀香刚刚翻开笔记本,胡文丽在那边突然哭起来,抽噎道,“你们什么都不要问了,我原谅沈连长了,真的原谅他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只不过抱了我一下,大家都放过我吧,都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呜呜呜……”
她爸妈哥嫂一下围过去,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她是受害者,精神状态看起来也不好,革委会的人几次呵斥安静后,她反而越哭越大声,一时间谁都没有办法。
沈奉神色冷凝。
赵菀香嘴唇也快抿成了一条直线,见胡文丽又哭得咳嗽起来,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她把笔记本一合,扬声道,“胡文丽,你说吧,你想沈大哥怎么做,想让他怎么补偿你?”
她话音刚落,不仅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过来,连胡文丽也一下愣住,忘记了哭泣。
赵菀香顶着沈奉复杂的目光,声音平和道,“你不是要一个说法么,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说法。”
胡文丽脸涨得通红,但似乎找到了时机,没一会儿后就语气生硬道,“他如果能对我负责,当然是最好的!”
仿佛为了掩饰某种心理,她随后又加了一句,“你也是女人,你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
这下整个室内没人说话了,安静的落针可闻。
沈奉忽然道,“不好意思,我是男人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件事我没做过,没法承认,更没法对你负责。”
他说完,其他人陷入了更诡异的沉默。
赵菀香只好侧过头道,“沈大哥,我先问她几句话吧。”
沈奉脸色不是很好看。
赵菀香顾不上跟他多说,一边重新打开笔记本,一边对胡文丽说道,“如果你的遭遇属实,你放心,我会帮你劝劝沈连长。现在请你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胡文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问道,“你说你见到沈连长的时候,天上才有一丝亮光,你还记得是什么钟头吗?”
“不知道。”
胡文丽态度很不好地说道。
赵菀香就问大家大概是几点,所有人说差不多五点。
赵菀香又问沈奉,“沈大哥你几点到的橡胶林?”
“两点。”
“好。”
赵菀香把笔记本上的平面图拿给革委会一众人看,上面标注着按照沈奉正常步幅,算出他到每个林段需要走的距离,她道,“早上看到沈连长的那些人,刚才我在平面图上也把他们相对应的林段位置标注了出来,你们看,沈连长两点进入橡胶林,走到第一个人这里,能算出来他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也就是当时两点半,再走到下一个人这里……”
革委会的人跟着赵菀香一起推理,很快有人算出来,“沈连长到了最后一个人这里刚好是四点半,这里距离胡文丽那里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相差差不多快一个小时,沈连长就算过去,那时候天也已经大亮了啊,跟她说的时间不符!”
这话一说出来,队里干部都围了过来。
胡文丽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尽,她爸妈哥哥嫂子明显慌了。
革委会的人这次再没有留情,严厉问道,“胡文丽,你是不是撒谎了?”
“没有,我没有撒谎!”
胡文丽从凳子上站起来,咬了咬嘴唇一脸坚决,“是我记错时间了,我当时太紧张,记错时间了,那时候天已经亮起来了!”
“你不用嘴硬,菀香同志记录的这份数据,我们只要过去测量一下证明没错,你就算有十张嘴也别想胡说八道!”
革委会的人喊那个男知青,“你说,你是不是做了伪证?!”
那个男知青已经缩着肩膀连话也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一直往下滴。
胡文丽大吼,“你说话啊!把你看见的都讲出来!有啥好怂的,忘记答应我啥了?!”
革委会的人见此,已经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存在交易,立马叫民兵上去把两个人都控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