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喷的呢?
大大的含一口温开水在嘴里, 对着鸭窝“噗——”,嘴巴就成了喷头, 空气里迅速弥漫上细小的水雾,练出技术来,对着太阳的时候还能出彩虹, 简直炉火纯青。
今儿照例喷过水雾,她忽然发现有两个鸭蛋壳上出现了三道裂痕, 手摸上去蛋还会动。当然,她只敢悄悄摸一下, 不敢拿出窝, 仔细一找,这样的裂痕蛋居然还不少, 足有八个嘞!
“啥?鸭子要孵出来了?”来狗猫蛋赶紧跑去围观,那一条条小小的裂痕预示着新生命的到来, 用不了多久, 它们就会变成黄绒绒胖乎乎的小嫩鸭子。
珍珍觉着, 就算要人去叫老三两口子,也该王丽芬,毕竟曹粉仙算是给她背了黑锅。但她一声不吭, 她就觉着挺没劲的,“猫蛋,让你妈来一下,我有事跟她说。”
“大嫂啥事儿?鸭子我看着哩,你安心上课就是。”
“你是不有个姐姐嫁在曹家沟生产队?”
“是啊,那是我二姐。”
“这样,明儿你挑那边下工的时候去一趟,挑个人多的地儿问问她要不要养鸭子,咱第一次抱鸭苗,婆婆让给亲戚们每家送两只。”
王丽芬差异,“娘没说过这话啊……”眼睛却一亮,这敢情好,娘家兄弟正愁没鸡苗呢,她给送俩小鸭子不就是雪中送炭?看她对弟弟好吧!
林珍珍知道,这人是彻底没救了,扶弟魔走火入魔的。
“你别管真的假的,就去一趟,完不成任务婆婆要是生起气来,我可不管。”
想到婆婆的嘴脸,王丽芬又只能歇了心思,上次就两根大骨头差点让丈夫跟她离婚呢,还说亲姨妈,比外人还不如哩!
而第二天中午下班,珍珍再去鸭窝看的时候忽然发现,里头多了两只黄绒绒的小东西,另外两只蛋壳裂开一半,黄绒绒还没彻底金蝉脱壳,还有四只蛋也在蠢蠢欲动……妈耶这孵化成功率也太高了吧!
***
季宝明最近心里老不得劲了。曹家七个闺女,粉仙排老三,下头还有四个没嫁人的小姨子,个顶个的娇气,毛病多!
他本以为,新姑爷来了丈人家,咋说也能被当客人,好吃好喝的招待对吧?可他才来的中午,丈母娘就说六姨子缺个抹脸的桌子让他上山砍树来,本以为能像在白水沟一样偷个懒,跑山上睡一懒觉,饭点回去就说刀子钝了啥的。
谁知道那几个小姨子,一会儿给他送水,一会儿洗衣服从旁经过,借着名目的来监工哩!但凡看见他躲懒,那嗓门吼得全村都知道,他虽然懒蛋,可还是要面子的呀。
这不,砍完树又要盖猪圈,盖完猪圈又要换个新水瓮,水瓮还没打好,板凳砧板也得换了,菜刀也要磨了,大铁锅也得补一补……他忙得脚不沾地,关键吧,还吃不饱!季家再差也有顿饱饭吃,在这儿,那粥稀得哟,还不如他的鼻涕!那番薯叶子哟,老得都快掉牙啦!
就这么熬了不知多少天,眼瞅着能干的活都干完了,丈母娘开始含沙射影撵人了,一会儿说没粮了,一会儿嫌他吃得多,甚至说他在这儿影响下头几个小姨子说亲……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他就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苦命的老黄牛,老灰驴子,曹家人卸磨杀驴啊!
“季宝明你猜谁来了?”曹粉仙进门就扔锄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谁啊,爹娘来接咱了?我可告诉你,咱得有骨气,不来三次谁也不许回去,不一次性把他们整怕了,以后还不是要撵咱?”
“不是,你想屁吃呢!是二嫂,二嫂来了。”
“她来干啥?”他咧嘴,“不会是娘让她来接咱,先试试咱的口气?”那他可就不客气啦,该提的都提提。
“说是孵出小鸭子,要给亲戚送哩,就她那个二姐,嫁咱们村那个,居然也能得两只,你说气不气人?”
季宝明倒吸一口凉气,何止是气人,都要被气死啦!
那几只鸭蛋他每天至少去看三十次,还把苞谷碎放手里喂母鸭子,手心都被啄破了,那鸭屎那么臭他还徒手抓呢,鬼知道他刷了多少次手?
就这么精心伺候着,呵护着的宝贝蛋,凭啥送人?问过他意见没?这是他的崽崽!
“走,咱回去。”
“回去干啥?”曹粉仙弱弱的问,其实她比季宝明还想回去呢,本来作为老三的她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现在泼出去的水回来能有好脸色?爹娘背地里都快嫌弃死她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承受一家子的唾沫星子,她对季家可是分外想念。
“回……回去……”季宝明红着脸,大声道:“当然是回去管管他们,怎么能把那么宝贵的鸭苗送人?一只鸭苗六个蛋,咱至少能分到两个蛋,不回去家都让他们败光了。”
两口子找到这么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也不立马走,妥妥的等到中午饭上桌,丢开这段日子的矜持,甩开膀子,狼吞虎咽哄抢一顿,甚至把锅和碗舔了一道,抹抹嘴,要回家了。
曹家人:“……”啥玩意儿,不参加下午劳动居然敢抢这么多饭,这是人干事儿?
***
珍珍呢,快高兴傻了:她的十二个鸭蛋,蛋无虚发,全孵成了小鸭子,比老太太预期的八个还多哩!
十二只黄绒绒的小家伙,在窝里歪歪扭扭迈开步伐,母鸭子抖抖羽毛,嫌弃的看它们一眼,飞到院角的枣树下找食儿去咯。
刚出生的小鸭子吃不了啥东西,就把苞谷碎磨成面,用温开水拌成糊糊,它们就像小娃娃找奶似的,嫩嫩的长长的小嘴巴啄啊啄的,总能吃进去几口。
当然,对于自认牛逼哄哄回家兴师问罪的季宝明两口子,家里人眼角都不带扫的。
“大嫂,忙呢?”
林珍珍:“……”勿cue谢谢。
“来狗,上三叔这儿来。”
来狗瞥一眼,跑了。
“猫蛋乖,三婶这儿有好东西。”
“你先把兜撑开,我看有没东西。”
曹粉仙脸色涨红,她那瘪瘪的兜,有个屁啊。
两口子把屋里屋外转了个遍,看见那熟悉的宽敞的大土炕,对比曹家的小破炕,流下了怀念的泪水。灶上一个锅蒸着白米饭,一个锅炝土豆丝,他们嘴角再次流下怀念的感动的泪水。
还是自个儿家好啊!
“娘,我们回来了。”
老太太手不停的翻着土豆丝,头也不回:“谁跟我说话呢?”
“娘,是我,您老人家最疼爱的老三,还有你最喜欢的儿媳妇粉仙。”
“呸!不要碧莲。”白他们一眼,“娘家金窝银窝待着呗,回咱这狗窝干啥?”
“娘您别这样,我们知道错了。”
“错哪儿?”
季宝明和曹粉仙对视一眼,吧啦吧啦,有的没的都给认了,包括但不仅限于干活偷懒、偷吃偷喝、不服爹娘管教、不团结家里人等罪行。
季老太面前冷冷的,心里可乐开花了,珍珍可真是神了啊,说有办法让他们主动回家不算,还能让他们主动认错,这简直就是半仙啊!
看样子至少能安分一段时间了,吃过曹家的亏,看他们以后还往谁家跑?哼,不得乖乖的任她打骂!
当然,更让老太太高兴的是,晚饭没吃完,村里妇女就接二连三上门来,说是要看稀奇,猫蛋那碎嘴巴子这么快就让鸭苗的事儿人尽皆知了。
“哎哟这么肥的鸭苗,养几天就得有半斤重吧?”有人啧啧称奇。
“我听说鸭子三个月就能下蛋哩,下的蛋有小碗大。”妇女们比的不就是谁家工分多,谁家孩子捡的粪多,谁家鸡下的蛋大吗?有了这群小鸭子,老季家可就要无敌了。
“果真?那可不得了,我要再去挖点蚯蚓啥的喂,那就是吃不完的大鸭蛋啦!”
所有人都心动了。
其实吧,还没孵出来前,她们都不大信,母鸭子是野的,能耐得住家里养?说不定没几天就飞走了,到时候十二只鸭蛋也寡了,大家都等着看季家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笑话。
谁知道这母鸭子不止不跑,还蛋无虚发,整整十二只啊,有十只还是农村人最喜欢的能下蛋的小母鸭,两只公鸭虽然不受欢迎,可长肉啊,养到过年那鸭腿儿啊,肥得流油!
于是,大家争先恐后开始预订,价格从一开始的六个鸡蛋升到八个,小母鸭甚至被抬到十个蛋,这么满满一窝可是九十六个鸡蛋哩!
鸡蛋收回来,拿供销社去能换不老少盐巴和米醋。
当然,对妇女们以物易物的行为,生产队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谁家不是超额养鸡的?就连队长和书记家,也在地窖藏着好几只母鸡呢!养鸭子跟养鸡也没啥区别,都是资本主义尾巴,只不过是瘦尾巴和胖尾巴的区别。
懒蛋们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九十六个大鸡蛋,咋说他们也能分到三十二个,他们可不管柴米油盐,得全换成水果糖白砂糖,天天泡水喝,能嚼出白糖粒那才是神仙日子。
林珍珍倒没时间想这么多,她最近发现个问题——老二回家时间越来越晚了,身上还带着股怪味儿,轮到她洗衣服的时候还能发现他的袖口有很多血点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季老二杀人了。
第21章 021 物尽其用
当然, 杀人是不可能的,杀鸡才对。
那一股子浓郁的鸡屎鸡毛味儿,珍珍太熟悉了。
她不由得想起上次季六娘说的给他个好差事, 最近确实没见他去搬砖了, 莫非这老太婆指的“明路”就是杀鸡?
既然有疑问, 她就留心观察了两天,发现不止老二奇怪, 王丽芬奇怪, 就连来狗猫蛋也不对劲。平时馋得能舔灰的孩子,最近居然饭也不怎么吃得下, 顶多半碗番薯叶子稀饭,也不偷糖罐了。
“猫蛋来一下。”
小丫头屁颠屁颠跑进大房,她现在对大娘可谓言听计从, 深深的被她跟季六娘干架的气势所折服……当然,最重要的, 她今年上一年级了,大娘教她语文课。
再熊的一年级小孩子都是怕老师的, 跑得太快居然崩出个屁来, 臭得林珍珍当场去世。
“你们最近吃啥好东西,都躲着大娘呢。”绝对是短时间内吃了大量蛋白质才能放出这么毒的屁。
“没有, 没吃啥。”
“还跟我装大尾巴狼,我都看见好几次了, 你跟来狗打嗝一股子鸡屎味儿, 难道是吃鸡……”
“我们没有吃鸡屎, 我们吃鸡屁股!”小丫头终究没她哥老道,“傻子才吃鸡屎,我们没有。”
“哪儿来鸡屁股?”
小丫头双手背在身后, 紧闭嘴巴,爸爸妈妈哥哥都不许往外说的,虽然她觉着大娘不是外人,可……唉,为了以后还能有肉吃,大娘只能暂时当外人。
石兰省方言,所谓的“鸡屁股”其实又叫“鸡翘”,就是鸡拉屎的器官,因为无论怎么清洗总有股鸡屎味儿,传说那是给整只鸡吸收并储存毒素的部位,吃多了会生癌,好些人家杀鸡的时候都直接割了喂狗。
而那部位呢,脂肪丰富,淋巴管密布,毛孔又黑又粗糙,确实有碍观瞻,哪怕农村人也嫌弃它。
林珍珍想起那玩意儿就犯恶心,这算是石兰省“特产”,曾有同学骗她吃过一次,烤过金黄焦香,一咬一嘴油,满满的脂肪和胶原蛋白,在不知道它是啥部位之前确实挺好吃的。
后来嘛,当然是吐了。
没想到,二房四口居然天天吃鸡!屁!股!
事情很简单,季世明跟着季六娘,天天跑养鸡场给人杀鸡拔毛呢。国营养鸡场跟肉联厂一样是肥差,干部职工们不兴养鸡,想吃鸡肉得用票,而这两年黑市比以前“嚣张”多了,农民们自个儿养的鸡拿黑市上比养鸡场的肥,还便宜,养鸡场不就效益不高了嘛。
杀鸡拔毛破腹的脏活累活,就让自家穷亲戚来干,给点小钱打发。
季六娘不知怎么回事跟人搭上线,你带我,我带你的,拉进去三个人。当然,她自个儿偷奸耍滑,找的人肯定就要吃苦耐劳手脚麻利的青壮年,珍珍觉着她肯定在这三人身上吃人头费啥的,就跟后世的包工头差不多。
而季世明呢,不仅得到一份比搬砖轻松不耽误工分的活计,又能悄悄捡鸡屁股回来当肉吃,何乐而不为?
“大嫂千万别告娘,猫蛋爹好容易能……能补贴家用,我求求你了。”王丽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林珍珍怎么欺负她。
“你哭啥,我又没把你怎么着。”其实,她是有点心凉的,替老头老太,虽然他们嘴巴是厉害,可这家里无论吃啥他们永远吃最少最差的,干活永远干最累最苦的。这老二一家子可真够能的啊,自个儿偷偷躲着吃了这么多天“肉”,居然连亲爹娘也不让尝一口。
珍珍还真不是馋他们的“肉”,随着越来越融入这个家,她心里越来越不得劲。一开始她是喜欢闹闹哄哄,可总这么闹哄,付出的永远是老人和季渊明,打小算盘的永远是老二老三,她觉着挺没劲的。
王丽芬横起袖子抹了把鼻涕,祈求道:“下次猫蛋爹再拿鸡屁股家来,我们叫你一起吃,好不好大嫂?”
珍珍嘴角抽搐,“我可以不吃鸡屁股,你转告鸭蛋爸爸,我今晚得跟他去一趟养鸡场。”
“这……不……哎呀大嫂你干不了,杀鸡拔毛又脏又臭,恶心着呢,你这样漂亮又爱干净的文化人干不了。”
林珍珍神秘一笑,不说话。
王丽芬急了,“大嫂你别是真的想去杀鸡?”
“别废话,让他走的时候喊一声。”回头,不想理人了。
就在二房两口子战战兢兢担惊受怕一整天后,吃过晚饭,一大家子各回各屋窝炕上,珍珍换上一身婆婆的脏衣服,把辫子盘在脑后,又往脸上抹点锅底灰,瞬间成熟很多,看起来像二十五六的婚后妇女一般。
就连季世明见了,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看来,讲卫生确实挺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