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三轮比拼,慈姑总算拿下了正店经营的权属。康娘子正店便也热热闹闹开张了。
黎莫茹和黎莫萃两姐妹早与哥哥讲过多次康娘子娘子脚店的美食,奈何他哥哥去不得娘子脚店,去其他店呢又似乎又有失士人的身份,如今有了康娘子酒楼,自然立即就迫不及待拉着黎莫风来了。
黎莫风见了这座三层的酒楼先赞一声好:“这酒楼位置可真妙!”
位于汴京城最热闹处不远,酒楼背后的湖直通金明池,说起来可真是坐拥人烟阜盛。
他比两个妹妹年纪大些,自然而然便开始算起这价格:“能在这里买地建楼只怕没个五千两银子下不来,这康娘子真是富奢。”
黎莫萃白哥哥一眼:“康娘子心善自然好心有好报,老天爷便叫她发财!”
黎莫风不与妹妹争执,乐呵呵跟着进了酒楼。
店中的伙计一眼就认出了黎家姐妹:“黎娘子,您这边请。”将他们三人带到二楼的一间隔间。
黎莫萃在哥哥面前颇为得意,她这些日子时不时就跟姐姐去寻康娘子,与她一起去慈幼局送吃食,自然也认得康娘子身边人。
进了齐楚阁儿里,兄妹三人讨论一番,点了羊头签、荔枝腰子、三脆羹、洗手蟹,又点了旋炒银杏、栗子、西京雪梨、河阴石榴等几样干果水果。
黎莫萃好奇瞧瞧梨子:“怎的还有西京的梨子,家里一向吃甘棠梨倒也美味。”
黎莫风笑道:“如今甘棠一地受了旱灾,今年没有产出梨子,便都吃起了洛阳的梨子。”
兄妹说话间食物纷纷上桌。
金黄色的羊头签、雪白的荔枝腰子、嫩绿的三脆羹,还有散发着香味的洗手蟹,叫人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黎莫风先给妹妹夹一筷子羊头签,自己也吃了起来,这金黄色的羊头签切成片,一碟子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蘸料放在一旁,色香味俱全。
咬上一口,簌簌作响,咬开上面裹着的猪网油,满口丰腴,便触及到下面的羊肉,羊肉被剁成肉馅儿,里头还点缀着嫩绿的芫荽杆和红色的茱萸,被剁得绵密入味,苏爽可口。
再看另一道荔枝腰子,黎莫风先道:“这道荔枝腰子怎的里头没有荔枝?”
黎莫茹笑道:“这道菜是将腰子炒成荔枝大小,瞧着似荔枝,实际却是腰肉。”她跟着康娘子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厨房里的秘诀。
荔枝腰子是将腰子剔去筋膜切成荔枝大小,翻炒出锅。
黎莫风打量一下,果然这道菜里腰花肉成品如荔枝大小雪白,他夹起一筷子,腰花不知用什么法子处理过,外表瞧着雪白晶莹,还微微蜷曲起来,当真瞧着就觉好吃。
等送进嘴里,先是感觉到脆爽,满口鲜嫩的腰花脆生生的,吃起来格外过瘾。
黎莫茹将目光投向三脆羹,康娘子正店里的活计十分有眼色,早帮他们盛好了三个小碗。
黎莫茹搅动着自己分到的那份。
羹里有笋、一种蔬菜菜干、排骨脆骨,万万没想到这三样还能组合在一起,想必是因着这三种菜吃起来都是脆脆的,才起了这个名字。
旁边的活计见她打量着那羹,忙解释:“那绿色的唤做贡菜干,是康娘子家乡一种风味。”
黎莫茹舀一勺进嘴里,咔嚓一声,格外清脆,脆爽又复有嚼劲的贡菜干吃上去格外过瘾,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后吸满了肉羹里的汤汁,鲜美十足。
里头的脆骨和笋都是脆爽之物,合起来满口鲜味,满满的全是脆爽。
这一道羹,算得上是鲜上加鲜。
洗手蟹则咸香十足,将饱满的蟹黄扒拉一点出来到米饭上,有了蟹黄的加持,原本就松软香甜的米粒立即变得醇香起来,吃下去全然是鲜香满口,砸吧两下忍不住再吃一勺。
兄妹三人吃得兴起,黎莫茹忽然想起:“听说店里的酒都是一位叫仙云居士的酿酒大师酿出的,何不点一瓶酒尝尝?”
黎莫风年纪大些,是懂行的:“既然是仙云居士的酒,还可买些带回给爹爹,他当年可最喜欢那位大师的酒,还满世界满仙云酿呢!”
有他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康娘子正店里有慕名前来买仙云酿的客人,他们虽然不知道康娘子,可知道早些年里风靡汴京重金难求的仙云酿,原本只是想买了酒就走,可被热情的茶饭量酒博士招呼进来,便想着要不瞧瞧下酒菜,于是便被推荐了曾叫酿酒司大人们吃得心满意足的红油猪耳、爆炒鸡胗、酒蒸蛤蜊、烟熏鹿肉卷等四种菜式。
这四种菜式有的清淡、有的重口,有的滋味复合,但都从不同角度衬托出载驰酿的醇香,又听酒博士们讲解这四种菜烹饪过程中对于酒类的不同应用,于是这些酒客们便来了兴致,纷纷叫起了酒席。一吃便觉与往日吃过的不同,便回家后纷纷推荐给自己亲戚朋友。
当然店中客人也有不少年纪尚幼还不知道仙云酿当年盛况的客人,纯粹是冲着康娘子来的,等来了以后听排队的客人里聊起这神乎其神的仙云居士,起了想法,便都自己买几瓶载驰酿带回家。
如此一来康娘子正店与载驰酿的生意都极其火爆,世人更是将当初仙云居士如何被贼人设计陷害又如何为哥哥报仇之事说出,于是洛阳杜家的名声便越发响亮起来。这是后话不提。
慈姑正忙着在正店后厨掌舵全局,忽得见岚娘神色复杂来寻她:“濮九鸾在酒楼外头等你。”
这却蹊跷,每回濮九鸾来岚娘不是挤眉弄眼喜笑颜开,怎的今儿倒这般?
慈姑还打趣岚娘:“莫不是今儿个转了性子不成。”岚娘却没反驳,反吸吸鼻子劝她:“你可莫要哭。”
慈姑满头雾水往酒楼外头去。
外头濮九鸾见她过来,小声对她说:“慈姑,你哥哥进京了。”
“啊?!这么快?”
濮九鸾点点头:“我本叫他原地待命,但后来担心夜长梦多,便早就带他过了琼州海峡,昼夜兼程,终于在年前赶到了。”
慈姑颤抖着睫毛抬头看他,濮九鸾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他就在那辆马车上。”
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他们一起爬树,一起偷爹爹书房里的徽墨,慈姑闯了祸哥哥帮着遮掩,两人还一起数檐下的燕子。慈姑脚步迟疑了下来。
马车帘子掀动,下来一个男子。
高挑个子,与慈姑一样相似的高鼻,只不过他肤色黝黑,与慈姑记忆中不同,想来是在日光强烈的琼州长期劳作的缘故。
他眼眶微微湿润:“妹妹!”
第94章 玲珑牡丹鲊、辋川图杂……
慈姑好容易才止住泪水, 她问哥哥:“哥哥远道而来可饿了?快与我回家。”
岚娘也示意她走:“如今店里有我顶着,你赶紧回家便是。”
兄妹俩在路上便说些各自的境况,黄翰飞听说妹妹被奶娘所救后居然被狠心叔伯所卖, 当即眉毛倒竖就想为妹妹报仇, 慈姑忙安抚他:“那两人来汴京闹事,已经被衙役投进了大牢, 原本他们侵吞的资财也都还了回来。”
等见到慈姑的二层小院后黄翰飞吓了一跳:“汴京房子这般贵,你能买得起这么大, 定然赚钱攒钱很辛苦。”
慈姑抿嘴笑:“你家妹子有手艺, 算不得太耗费许多。不过——”
她吐吐舌头, 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原本存来买黄府的银子近日买了哥哥你所见到的酒楼, 只怕还要等上一等。”
“我是男儿,这等事情便由我来担负, 妹妹只自己做菜开心便是。”黄翰飞当仁不让。在来的路上他听闻妹妹小小年纪便自己开了食铺脚店,心里便心疼不已,别家小娘子正天真烂漫享受闺阁悠闲时自己妹妹却整天里埋首油烟之中, 着实叫他心里难受。
慈姑犹豫起来:“可哥哥你,不打算像爹爹一样读书入仕吗?”她虽然年纪小可也记得爹爹当初夸哥哥读书有天赋、过目不忘, 或许能承接他的衣钵。
“不!”黄翰飞毫不犹豫, 初出琼州时他还迷迷糊糊不敢相信, 对方说爹爹案子即将平反, 他高兴之余便生了迷茫:自己这一生要做些什么?一开始还迷茫, 如今经过一路思索, 已经有了答案, 自然便拒绝了妹妹的建议。
“你怎么能不读书?那爹娘该多伤心?”慈姑失声。
濮九鸾见气氛不对,便站出来打圆场:“你哥哥进了汴京便急着见你,还未休息梳洗, 你让他先去更衣休憩。”
慈姑见哥哥胡子拉碴一脸风霜,便也不忍心苛责他,带他往大松房里,寻了大松衣物叫他洗脸换衣小睡片刻。
自己则打算做菜。
黄翰飞本就是强撑着,此刻见到妹妹见她安居乐业,心里那根绷着的弦便也松了,换了衣裳一头栽倒枕头上,直接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经是黄昏,夕阳从窗棂里照进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今夕何夕迷茫,旋即鼻尖闻到了一丝香气。
黄翰飞起身,这香气极其熟悉,他便顺着香气直往灶房里去。
慈姑正笑眯眯端菜出来:“哥哥醒了?今儿做的是玲珑牡丹鲊和辋川图杂拼。”
黄翰飞眼前一亮,这两道菜一道是母亲拿手菜,一道是父亲家乡美食。
但见餐桌上一人面前摆着一个瓷盅,里头的鱼肉被片成了薄薄叶子形状,而后一瓣瓣拼接入盅中,从外头瞧起来恰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娇艳欲滴。
黄翰飞眼中尽是怀念:“当年爹爹极爱绍兴这道玲珑牡丹鲊,每每吃这道菜就酒,极其尽心。”
慈姑夹一筷子与他:“爹娘都已经好好安葬,明儿我们便去墓地上扫墓,好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这玉色的鱼鲊放在盘中便薄而透明,此刻在灯火下越发显得晶莹剔透,薄如蝉翼,放入嘴中,鱼片鲜嫩滑美,外头连着的鱼皮又韧劲十足,吃上去鲜香十足。
他蘸了蘸旁边的蘸料,这蘸料是慈姑特意用豆蔻粉、青花椒梗、荆芥叶、紫苏调制的,蘸一片有咸香辛辣的滋味涌上舌尖,搭配着嫩滑的鱼片,吃上去清爽十足。
这蘸料刺激得他口中唾液分泌,赶紧再吃一块鱼片,简直如一块肥油滑入嘴中,温润细腻,几乎是滑进了嗓子,咽下去之后鲜甜满口。
黄翰飞点点头:“当真同儿时所吃一模一样。”
他又瞧向旁边的辋川图杂拼,这道菜当年曾经风靡汴京,《辋川图》是前朝大师王维所画名画,据说是一位比丘尼所制。卢氏也曾炮制过,因着家人爱吃,便成了她的拿手好菜。
这道菜光是里头的各种原料便要四五种,最难得是居然要将各种辅料拼接成一幅《辋川图》,非但要求厨艺精妙,更要求做菜人胸中有丘壑,有极高的美学造诣。
慈姑笑着给哥哥指点里头的配料:“先将肉鲊做成肉羹,这便是头一味鲊臛。而后是肉片晾晒而成肉干的脍脯,第三味是羊肉剁成肉馅儿,加黄酱蒸煮变成醢酱,其余各色便是各种杂蔬。”
不知她用了何种法子,巧妙利用了所有的肉脯肉羹,将他们巧妙做成《辋川图》里的山川、河流、树木,瞧着栩栩如生,可仔细打量每一样却都能吃。
黄翰飞瞧着这幅熟悉的旧时图画,心中感慨万千,昔日围坐一室分食美食的一家人四分五裂,如今只余了他和妹妹两人。
慈姑却没有他那么多感慨,给哥哥用勺挖一块鲊臛:“哥哥,且尝尝。”
黄翰飞吃进嘴里,这鲊臛原来是鹿肉制成,这野生鹿肉饱满紧致,制成鲊臛后咸香适口,更高明的是慈姑居然在里头还放上了藿香碎末,肥美的鹿肉里头登时多了一丝酸爽,开胃不已。
而醢酱更绝,用了新鲜的鹌鹑肉,上头铺满了红色的茱萸粒,还撒着一些微绿的芫荽末,正好充作山的阴影与青苔,这搭配雅致又新颖,叫人几乎舍不得吃。而至于下定决心吃上一口,便觉鲜嫩中带着一点点卤香,格外鲜香。
吃腻了也不怕,里头还有脆生生的紫萝卜秧子,清洌洌的莼菜、清爽的嫩笋,各色颜色搭配精致,这道菜可以一边吃一边赏景,瞧着也颇有意趣。
黄翰飞几乎是很快便吃完了这道菜,他在狱中这许多年都受尽折磨,未曾吃过什么美食,路上虽然没有被亏待,可也是过路普通饭食罢了,如今骤然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当真是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他少不得要赞叹一句:“妹妹这手艺可真不错。”
慈姑笑眯眯瞧着哥哥:“在眉州时候遇到一位好心的师傅教导我的。”
她见黄翰飞眉宇之间始终有一丝郁郁,便劝解他:“可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须太过自怨自艾。”
黄翰飞苦笑,这才将缘由说明:“我哪里是为着这个,只是……”他住了口,瞥濮九鸾一眼。
濮九鸾会意,便与慈姑说:“你们兄妹团聚,我便也不多待,先告辞了,明儿再来寻你。”便告别出去。
黄翰飞思来想去,还是下定决心与妹妹说明:“当年朝堂争斗,爹不过站错队,便使得我们阖家支离破碎,倘若不是我命硬,不是奶娘心善,只怕我们家早已家破人亡,这样的朝堂,当真值得再次踏足吗?”
慈姑一愣,她一门心思想叫哥哥继承父亲的衣钵,却不知当初的争斗给哥哥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黄翰飞长叹一口气:“其实皇位换哪位皇子做,都不过是他们赵姓人自己来回争斗,与我们何干?又与百姓何干?这上下许多朝来回不过是沐猴而冠,一群猴儿精明些自私些,为着钱权名利争斗,将百姓生命视作草芥,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瞧着却是皇族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他思及这些年的见闻,心里越发厌憎这些当权者,索性将自己的排斥一五一十说给妹妹。又有些担心妹妹会无法接受。
谁知慈姑也跟着点点头:“既然哥哥无意于卷入朝堂,以后做个隐士,也是极好的。”她能与家人团聚心里已经是倍感欣慰,叫哥哥继承爹爹衣钵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从世俗眼光自然如此,可仔细想来便是爹娘也当希望哥哥以后活得自在。
不愧是自己妹妹,黄翰飞点点头:“以后我只想钻研学问,著书立说,远离朝堂纷争。”
“嗯!”慈姑抬起头冲哥哥笑,兄妹能团聚,自然胜过万物。
“不过——”黄翰飞忽得想起一事,“你与那镇北侯又是个什么光景?我一开始还当来接我的人是朝廷官差,后来得知原来朝堂还未替爹爹平反镇北侯就先派人接走了我。在路上又得知这镇北侯帮着我们爹爹平了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