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心里苦。
待编故事编到一个镶红玛瑙缠枝发冠时,唐才人听到一半,出言打断道:“公公方才说,这发冠是从哪儿来的?”
九山一顿,面不红心不跳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上回晋国进贡来的,说是花费了数十位能工巧匠的心血,原是做来当他们晋国公主的生辰礼物,可晋国皇帝见此物太过精美,便忍痛割爱,奉给了咱们燕国的娘娘,如今来看,也就是才人您了。”
唐才人“唔”了一声,并未再言语。
九山便继续编其他的珍宝去了。
好容易编完那二十来个物件儿,九山松了一口气,而后朝唐才人笑道:“奴才已奉命将这些宝贝送来,便不打搅才人了,奴才告退。”
秋萤忙捧上一袋金瓜子,九山也不推拒,笑眯眯接了,而后便退了出去。
待出了毓秀宫,九山便随手将那袋金瓜子抛去了一旁的小太监手上,不甚在意道:“你们拿去吃茶吧。”
那小太监捧着沉甸甸的钱袋,面上惊讶,想将那钱袋塞回九山手中:“不敢不敢,公公您留着,我们拿几颗去便够了。”
九山摆摆手:“说了让你们拿去吃茶,你们便拿着,莫要推来推去了。”
跟着来的几个小太监互相对视一眼,而后捧着钱袋道:“多谢九山公公。”
想必九山公公作为陛下近前的人,不便和哪位娘娘太过亲近,将一袋金瓜子全给他们,应当是在避嫌吧。
九山倒是不关心这些小太监们怎么想,他就是觉得,自个儿成夜里都在永安宫里侯着,今儿若收下了唐才人这明显藏了讨好意味的金瓜子,日后都有些不好意思去见皇后娘娘了。
九山等人一离开,毓秀宫的宫人便忙活起来,将这些物件一一记在册上,而后收进库房了。
唐才人瞧着小宫女们前前后后清点了一遍又一遍,忽地觉得那镶红玛瑙缠枝发冠有些碍眼,便唤了秋萤将那发冠单拎出来,呈在面前。
“方才九山说,这发冠是做给谁的?”
秋萤恭恭敬敬将九山方才瞎编的故事重复了一遍:“原是做给晋国公主的生辰礼物。”
唐才人伸手拿起那发冠,左右瞧了瞧:“做工的确细致,想来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公主都能得的。”
方才九山说起晋国的公主,唐才人头一个便想到了锦嫣。
那位锦嫣公主男扮女装,替晋国太子在燕国为质子五载,如今她在晋国皇帝心里,自然是极重的。
经唐才人这么一说,秋萤也想到了这一层,见唐才人颇有些发沉的面色,到底是没敢去触霉头,只含糊说道:“也许,是那位的。”
“那位”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唐才人冷哼一声,将那发冠丢了回去:“她的东西,真是晦气。”
秋萤见状,忙唤人将这发冠收了起来:“主子说得对,这等物件儿,便该压在箱子里,永不见天日才好。”
唐才人听得这句话,心中才舒坦了些,又忍不住想起旁的事来。
上回她设计姜宁灵被责罚,穆淮的反应比她想的还要偏心几分,让她有些飘飘然。今日见到这发冠,唐才人忽觉自个儿高兴得有些太早了。
京中谁人不知,姜宁灵是运气好,生得同锦嫣有几分相似,又仗着姜家在文人中的声望,这才死皮赖脸磨来了这个后位。
只是姜宁灵与锦嫣像归像,到底是个赝品,又不懂得迎合陛下,她稍微用了些心思,便将姜宁灵踩在了脚下。
如今晋国皇帝送来了这发冠,是否意味着有朝一日,晋国会像将太子送来为质那般,将锦嫣送入后宫为妃呢?
又或者,待到时机成熟,陛下是否会为了心中的那抹想念,直接去晋国求娶锦嫣呢?
燕国强盛,如若穆淮开口,晋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唐才人越想心中越慌,她如今既无位份也无子嗣,空有一库财宝。可若是有一天,穆淮不再偏宠于她,她守着这一堆财宝又有何用呢?
唐才人想了许久,又觉得有些奇怪,穆淮既然如此偏心于她,为何却从未提起过升位份的事情?
赏赐的珍宝如流水,却绝口不提晋位。
莫非,是没有好的理由?
她如今并未做什么值得抬位份的事情,穆淮总不好无缘无故的给她升位子。
唐才人想来想去,便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眼下她须得将穆淮的宠爱转化成其他的东西,譬如权利,譬如高位。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在新的宠妃入宫后,有能力与之周旋抗衡。
这般想着,唐才人心中有了主意,唤过一旁的秋萤来:“上回父亲寻的那副助兴的药方,你可按着上边儿的法子做出来了?”
第26章 2+3更
秋萤垂着手, 轻声应道:“都备好了。”
唐才人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秋萤道:“你晓得该怎么做。”
穆淮虽常来毓秀宫,却也并不是日日都会来, 唐才人思来想去, 让秋萤去勤政殿请人。
只要她去请, 穆淮便一定回来。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 穆淮姗姗来迟。
唐才人早早备下了一桌佳肴, 说是要将桌子放入院中,好同穆淮一道饮酒赏月。
穆淮不置可否, 只瞧着唐才人一阵忙活。
待一切都安置妥当,二人一道落座。
唐才人有心想要营造气氛,哄穆淮开心, 说出的话也比平日里甜腻许多,几番话下来, 果然就见穆淮神色舒展,一副被取悦了的模样。
穆淮今儿心情的确不错, 却同唐才人娇滴滴地模样没有太大关系。
今儿晚膳移到了院中, 偶有清风徐来,卷起一阵清凉, 将原本殿内熏的香都吹散了去。
也吹淡了唐才人身上那每每熏得他头疼的香料味。
鼻间一片清爽,连带着让他心中都惬意了不少。
至于唐才人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他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
唐才人温柔小意地说了一阵话,见穆淮眉目舒展,隐约间带着笑意, 便觉时机差不多了,拿起手边一个白玉酒壶, 起身来到穆淮身侧,为他斟了一杯酒。
“陛下,这是刚温好的酒,您尝尝。”
唐才人笑意盈盈,模样很是体贴。
穆淮微微皱起眉,唐才人离得近了,她身上那股檀香混着花香的奇怪香气又清晰了起来,扰得他头疼,便只淡淡应了一声,把玩着手中的青玉酒盏,想等唐才人坐回去再说。
却见唐才人捧着酒壶立在身侧,并未有要走的意思。
穆淮摩挲着酒盏的指尖微顿,瞧这意思,是要看着他饮下,再为他添酒?
穆淮想起暗卫报上来的动向,直觉这壶酒里不干净。
大约便是掺了已被他掉包的“密法”吧。
穆淮勾了勾唇角,抬眼看向唐才人,笑得玩味:“这般好酒,朕怎舍得一人独享,你也一起。”
唐才人一愣,没料想穆淮会这样说,顿了一顿才笑道:“妾身酒量不好,方才饮得都是梅子酒,这陈年佳酿性子烈,陛下……”
一句话并未说完,显然是等着穆淮来心疼她呢。
穆淮只当做没听明白,将酒盏往前推了推:“只浅酌一口,无碍。”
穆淮收了那被暗卫调包回来的方子时,大略扫了一眼便收起来了,方才提出让唐才人一道饮一杯,不过随口一句并未多想,可眼下见唐才人连番推拒,穆淮忽地觉得这方子只怕还有什么旁的问题。
穆淮料得不错,这方子的确有问题。
当初唐父命人将这方子捎进来时,还偷偷另捎了几句话,说是这方子性子太猛,会伤及根基,若是用得次数多了,不仅会垮了身体,还会过于依赖此药,若无此药便无法行事。
这对唐才人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方子。
若穆淮来一回毓秀宫便用一回这方子,长此以往,他便去不得旁人宫里了。到时唐才人再用什么情呀爱呀作为借口,也许当真能哄得穆淮相信,自个儿的身子只认唐才人。
再者,若唐才人有了身孕,诞下皇儿,穆淮的身子一日一日亏空下去,而皇儿逐渐长成,到时这燕国的江山,都得有一半姓唐。
只不过这设想虽好,却非一朝一夕能得现,唐才人须得先哄着穆淮依赖上此药才行。
这也是为何她为穆淮斟了酒后,要立在一旁看穆淮饮下的原故。
看着穆淮饮下,再为他新添一杯,如此往复几回,药性便会浸入他血脉里,直至药性发作,唐才人才能安心。
唐才人深知这药性,因此在听得穆淮说要她一同小酌一杯时,下意识便百般推诿。
只是她也明白,若是穆淮起了兴致让她饮一杯,而她四处寻理由来拒绝,只怕会让穆淮生疑。
若是穆淮因此去让人验这酒里有什么,那便麻烦了。
唐才人心思转了几转,决定最后婉拒一次,若是穆淮仍执意让她饮一杯,那她便接过来,假装饮下便是。
唐才人这般想着,口中道:“陛下,妾身酒量浅,用些梅子酿倒还好,若是用了这等男子常饮的酒,只怕一两口便不知人事,恐扰了陛下赏月的兴致。”
唐才人言语间带着许多羞意,似是十分不好意思将自个儿酒量浅一事袒露在穆淮面前;同时又带着几分愧疚,似乎很是懊悔为何自个儿酒量这般浅,不能陪穆淮饮个痛快。
穆淮目光落在唐才人身上,未发一演,良久,才道:“既然如此,不必勉强。”
唐才人总算松了一口气,而后才发觉,方才自个儿手掌一直紧紧攥成拳,修剪过的指甲压在掌心的软肉里,印出了一圈发白的痕迹。
方才穆淮只是看着她而已,可唐才人没由来便觉得,穆淮这是在审视她。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主动饮下那杯酒,圆个场时,就听得穆淮松了口。
在唐才人难掩期待的目光里,穆淮缓缓饮下了那杯酒。
而后,将杯盏往前推了推,主动道:“酒的确是好酒,再来。”
唐才人心中一喜,方才那些隐隐约约的不安与忐忑一扫而空,忙将空盏斟满。
两盏。
三盏。
唐才人一面体贴地为穆淮布菜,一面不动声色地细细观察穆淮神色。
见几回之后,穆淮依旧神色如常,唐才人心中不禁有些奇怪。
怎的丝毫反应也无?
转念想了想,又想起不论是那张方子上还是唐父托人捎进宫的话里,都并未言明这药发作时究竟是何模样,便暂且压下心中思虑,继续等待着。
又过了好一阵,穆淮忽地站起身来,将身后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
唐才人也被惊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应当是那药效发作了。
果然,就见穆淮环视一周,而后扣住唐才人的手腕,带着她直直往殿内走去。
唐才人被拽得一个踉跄,抬头便看见周围的宫女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不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同秋萤打了个眼色。
秋萤很快会意,猜道这会儿应是陛下药性发作了,便对那些宫人们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莫要上前打扰。
毓秀宫里的宫人们都知晓秋萤是唐才人最看重的侍女,既然她发了话,便都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有九山上前拦了一拦。
穆淮却看也不看九山,大步往殿内走去。九山往前追去,还未追到殿前,便眼见着那雕花木门被人大力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九山一脸焦急,正要去捶门,便被后边儿追上来的秋萤拦下。
秋萤笑吟吟道:“九山公公,您这是做什么?”
九山皱着眉头,手中拂尘往里一指:“没瞧见陛下冷着一张脸?有这问话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救你家主子出来,莫被陛下迁怒了。”
秋萤一怔,听得九山这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句话,便知他应当是误会了什么,掩着嘴笑道:“公公在说什么呀,陛下怎是冷着一张脸呢?我们才人方才与陛下一道饮了些酒,如此良辰美景,他二人携手入房中,公公您说,这是去做什么了呢?”
秋萤想着同九山解释一番,但话一出口,又想到他是个没根儿的东西,许是不能明白这些事情,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轻蔑。
九山跟在穆淮身边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练得跟人精似的,哪儿会听不出来?
他不过是得了穆淮授意,陪着演一出戏罢了,也没真想着破门而入,谁知却听到了秋萤这么一句话,九山自认是个好脾气,此时心中也有些不快了。
不过既然秋萤话说得直白,他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地不懂,便揣着袖子,将拂尘换了个手,往门前一站,笑道:“秋萤姑娘说得是,是杂家糊涂了。”
秋萤抿嘴一笑,也学着九山站在门口,目视前方,耳朵却竖着,仔细听里边儿的动静儿。
唐才人被穆淮带着进了房中,还未稳住脚步,回头便见穆淮反手合上了房门,猜想他是药效上来了,面上不自觉带上几分羞意。
虽说她将这药掺进穆淮酒里,更多低是为了一己私谷欠,为了日后的荣宠而行事,可穆淮这段时日来将她当眼珠子似的疼爱,穆淮又年轻俊美,她对穆淮到底是生了几分感情的。
唐才人心中带着些许对未知之事的忐忑,含羞带怯地抬眼看着穆淮,脑中闪过入宫前唐夫人带着她看过的画册,心中正犹豫着是否要主动些。
若这一回能勾得穆淮食髓知味,那往后哪怕晋国的锦嫣公主入了宫,她也不怕了。
谁知一抬眼,就见穆淮眼带惊愕地望着她身后。
唐才人一愣,随着穆淮的目光转身往后看去。究竟是什么事情,竟能让穆淮都露出讶异的神色?
唐才人心中只来得及隐隐约约闪过这个念头,还未彻底转过身去瞧清楚身后有什么,便觉后颈一痛,而后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在唐才人跌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的同时,穆淮也敛了面上神色。
陈设奢华的房间内,除了穆淮与唐才人二人,并无旁的身影。
穆淮垂眼看了唐才人一瞬,而后径直绕过她,行至屋中的圆桌旁坐下,节奏规律地叩了叩桌面。
屋内悄无声息地闪出一道暗影,朝穆淮行礼:“陛下。”
穆淮指尖点了点躺倒在地的唐才人:“带她去吧。”
那暗卫应了声“是”,转身扛起唐才人,如同扛了个麻袋在背上一般,轻轻巧巧地跳出了窗户,迅速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