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日,他坐在院中等了疏月一个下午,从烈日炎炎等到月上梢头,疏月都没有来。
第二日也是如此。
第三日也是如此。
小穆淮以为,他被抛弃了。
可到了第四日,他仍坐在院子里等时,疏月来了。
小人儿一张脸泛着病弱的苍白,一见面就急急同他解释道:“大哥哥,我前几日生了病,连着烧了两个晚上,一下榻就晕晕乎乎的,不敢跑过来见你。我今日终于能下榻了,喝了药便立刻过来见你了!”
小穆淮听得这语速飞快的解释,心中蓦然松了一口气。
“为何生了病,着凉了?”
说起这个,疏月原本苍白的小脸都气红了几分:“要不是有人故意欺负我,我怎么会生病呢!那些人真讨厌,害我这么久见不到你!”
小穆淮挑了挑眉,语气沉了几分:“何人欺负你?”
疏月义愤填膺:“还不是那讨人厌的六皇子,见我日日都往你这里来,就故意给我使绊子!”
说罢,还特意看了看四周,凑近小穆淮低声道:“我骂了六皇子,你可别告诉别人。”
可待小穆淮问疏月,六皇子是如何欺负她时,疏月却摇了头不肯再说了。
小穆淮问不出来,只得将这笔账好生记在六皇子头上,日后再算。
穆淮当时有所不知,姜宁灵不肯说原由,并不是忌惮六皇子,而是说出来就会揭穿她女儿家的身份,她怕穆淮会因此疏远于她。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当初先帝差人去配小穆淮时,姜宁灵的哥哥也在其例,只不过他懒得与这些皇家子弟周旋,便用些稀奇小把戏让姜宁灵代他做这件事。
说来也巧,另外那些公子哥儿来了穆淮这两日,便渐渐都不再来了,没人见过姜宁灵,自然也没人揭穿她身份,众人都以为日日来穆淮这儿陪他聊天解闷儿的是姜家二公子姜煦禾。
有一日六皇子路上见着姜煦禾,知晓他只巴结穆淮而不巴结自己,便言语羞辱了一番。
可姜煦禾是何人,姜家惊才绝艳之辈,五岁诵经传十岁观百家,伶牙俐齿满腹经纶,论口舌之争,六皇子还真讨不到半点好。
六皇子知晓姜煦禾是在骂他,可口中吐出来的字句又文雅得很,六皇子一张脸憋得通红,眼见骂不过,气得跑去先帝面前告状去了。
姜煦禾当晚便被罚跪在姜家的书房外,晚饭也没得吃。
姜宁灵知晓六皇子骂她二哥也有她一份功劳在,便很有义气地一同陪着姜煦禾罚跪。
跪了两个时辰,直直晕了过去。
姜父知晓这事时,气得拿戒尺满院子追着姜煦禾打:“我罚你不过是做个样子给陛下看,你膝上绑了三层棉花我都当没看见,可你妹妹呢?啊?”
姜煦禾也没想到自家妹妹这么实诚,一层棉花都没绑,只叹着气得守在病床边,照料了先是累晕过去再是吹了夜风凉气入体染了风寒的傻妹妹整整三日。
小穆淮不知这些曲曲折折的故事,只是后来听宫人议论说,六皇子折辱那晋国来的质子,将人给折腾病了。
那,疏月应当便是晋国质子了吧。
难怪不愿意同他说大名,也不愿意同他说为何与六皇子有过节。
应当是怕二人身份悬殊,以为他知晓后不愿再理会他了吧。
穆淮在梦境里浮浮沉沉,一会儿梦见疏月唤他大哥哥,一会儿梦见疏月苍白着脸却还要努力跑向他,一会儿又梦见疏月在他回宫前哭着同他说再见。
不知过了多久,穆淮忽地听到耳边传来轻微的“噼啪”声,霎时便从梦中醒了过来,睁开了眼。
屋内亮着一盏昏暗的光,映入眼帘的,是同他梦中相差无几的一张脸。
他方才听到的轻微响动,应当便是点灯时发出的声响。
穆淮瞧着眼前的人,一时有些分不清他是否依旧停留在梦境里。
姜宁灵赤着脚站在地上,轻手轻脚地点亮了一盏灯,正要拢着灯光往外走,就听见身后有响动,回过身来,见穆淮已半坐了起来,便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吵醒陛下了?”
穆淮听得这句话,便知晓这不是在梦中了。
眼前之人,是他的皇后。
穆淮目光落在姜宁灵未着鞋袜的衣果足上,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姜宁灵笑了笑:“无事,臣妾身子有些不适,寻若竹帮个忙便好。”
穆淮闻言皱了眉头:“身子不适寻若竹有什么用,还不赶紧传太医来?”
说着,便要扬声唤九山。
姜宁灵忙将手中灯盏一放,快步跑到他身前,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他唇上,止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臣妾恐是来月事了,不必劳烦这许多人,有若竹便够了。”
她指腹点在他唇上,穆淮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点了头,让姜宁灵去了。
见姜宁灵往屋外走的背影,穆淮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她怎的还未有孕?
而后便被自个儿的念头惊了一跳。
他竟是在期盼姜宁灵有孕?
穆淮坐在榻边,只觉有些事情渐渐脱离了他的预想。
待姜宁灵回来时,穆淮才敛住思绪,抬眼望向她。
“陛下在等臣妾?”
穆淮淡淡应了声,而后与姜宁灵一道躺下。
姜宁灵很快便睡了过去,穆淮却有些难眠。
他已经许久许久不能梦见过少年时了。
莫非是唐才人的事情告一段落,他才又想起了疏月来?
六皇子也好,唐才人也罢,从前欺负过疏月的人,他一一都讨回来了。
穆淮在心中微叹一口气,只觉心中有一股任务落定的轻松感。
但,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姜宁灵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翻入了穆淮怀里。
穆淮下意识抬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大掌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微微摩挲。
——也许,怀中之人就是那个变数罢。
第31章 从此
第二日姜宁灵醒来时, 颇有些意外的看见穆淮仍在她身边。
姜宁灵见屋中已大亮,一看便知时辰不早了,若放在往日里, 穆淮早已不知踪影, 便启唇问道:“陛下今日无需去早朝吗?”
姜宁灵问出这句话时, 脑中蓦地闪过一些“从此君王不早朝”这类字句来,于是还不等穆淮说话, 自个儿就先被自个儿逗笑了。
穆淮不知姜宁灵在想什么, 只听得她声音里还带着些刚睡醒的倦意,又见美人抬眸间笑意盈盈, 似有光华流转,一副很是开心地模样。
这是她今日里的第一句话,一面担忧他耽误朝政, 一面又显露出欢喜来。
原来醒来时见他在身边,竟会让她这般开心。
穆淮心中一暖, 忽觉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做得十分值得。
他抬手勾起姜宁灵垂落在身前的一缕墨发,绕在指尖把玩, 有心逗弄她:“美人如斯, 使得君王不早朝。皇后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话音一落, 就见美人讶异了一瞬。
姜宁灵讶异,倒不是穆淮言语间意指她祸乱朝政, 只是没想到她方才正在想的那句话,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穆淮说了出来。
这种感觉颇为奇妙。
就好似二人心意相通一般。
穆淮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姜宁灵恐他话中有责怪之意, 便觉这话也许是重了些,于是勾着她如墨一般的发来到唇边, 轻轻落下一吻:“莫怕,朕已下了朝,回来见你还在睡,便又来榻上陪你。”
说罢,似乎又觉哪里还不够,便松开那一缕发,抬手在姜宁灵光洁的下巴上捏了捏,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若真想让朕不早朝,皇后还需努努力。”
姜宁灵眨了眨眼,刚睡醒的脑子里还有些钝。
穆淮方才似是自个儿同她开了个玩笑,又自个儿同她解释了一番?
姜宁灵不由得有些好笑,明明是穆淮想来逗她,可姜宁灵却总有一种反而是自个儿牵着他走的感觉,好不奇妙。
可他后面那句话——
姜宁灵脑中还未转过弯来,下意识便直接问出了口:“努力什么?”
话刚出口,姜宁灵便隐隐约约反应过来,应当不是什么正经事情。
果然,下一秒就见穆淮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分,朝她这边倾过身来:“皇后想不到要如何才能勾得朕不去早朝,嗯?”
最后一个字带着些上挑的尾音,挑得姜宁灵心中酥了酥,连带着说出口的话都磕巴了几分:“臣妾不、不知。”
穆淮垂下眼帘,一副似是气她如此迟钝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模样,思索了一瞬才道:“朕给皇后一日的时间,皇后好好想想,明日晨间要如何才能留得朕不早朝。”
穆淮语气认真,可说出来的话听着又荒唐,姜宁灵听在耳中,一时居然分辨不清他是否在玩笑。
于是,姜宁灵也学着他的模样认真道:“那臣妾今日就叫若竹去搬些话本回来,一本一本地翻看,看里边儿有没有写是怎么个不早朝法。”
穆淮听她这话只觉有趣,问道:“怎的不去翻史书,要去翻话本?”
姜宁灵神色更认真几分:“史书也许会记录某位妃嫔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却定然不会记得那般细致,也许只是一两句便带过了,倒不如去看话本,话本还能将故事讲得一清二楚。”
这小姑娘还讲得头头是道的。
穆淮忍不住顺着她的分析想了下去,不赞同道:“话本里的故事也都是旁人编的,他们怎知能成功?不过是凭着自个儿的猜想编造罢了。”
姜宁灵却不在意什么编造不编造的:“不论如何,都给臣妾提供了新的点子不是?”
穆淮一想,觉得这歪理虽歪,却还真有几分道理,于是大手一挥道:“说的也是,若竹哪儿知道去何处找话本,朕一会儿让九山带着她去。”
姜宁灵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话,没料想穆淮比她说得更没边儿,便抬眼看着穆淮,刚好穆淮也垂眼看着她,四目相对间,姜宁灵一个没崩住,“噗嗤”笑了一声。
刚笑出了声,似是又觉得自个儿不该笑,忙抿住了唇,只是那眼中的笑意与唇边的酒窝怎样也藏不住。
她的笑似是有感染力,穆淮也一同笑了起来,见她抿住唇,便故意伸出一指轻轻去掰,让她要笑便笑出来。
姜宁灵自然要躲,只是二人同在榻上,她又能躲到何处去?几个转身间,反倒愈发朝穆淮怀中贴去了。
一阵笑闹下来,姜宁灵气息有些不匀了,只得抬手捉住穆淮作乱的手指,正想告诉他莫要再闹了,抬眼却发觉穆淮眸色似乎沉了几分。
她同穆淮缠绵过许多回,这样的神情,姜宁灵再熟悉不过。
一想到昨夜里的情形,姜宁灵心中立刻打起了退堂鼓,觉得还是自个儿放过自个儿一马比较好,于是手脚麻利的起了身,就要下榻去,一面起身还一面岔开话头道:“陛下既然回了永安宫,那便陪臣妾一道用早膳吧。刚好林大夫给臣妾开的药膳也是每日早晚一服,再不起身便要迟了。”
姜宁灵还特地将林青黛也搬了出来,生怕穆淮不让她下榻。
果然,穆淮听到她要去用那日日需得服下来调理身子的药膳,便没再动作,只问了一句:“林大夫可是之前来为你瞧过的那位太医令之女?”
姜宁灵点了点头,见穆淮虽停了动作,却并未有起身的意思,于是打算撑着手从他身上翻下榻去。
姜宁灵理应睡外侧才是,只不过每回穆淮歇在永安宫时,她都是直接被他从汤池中一路抱回榻上,往被褥中一裹,从来都没力气去争什么里侧外侧的事情。
加之今日里穆淮是去上了朝再回来,自是躺在外侧,于是姜宁灵若想下去,需得翻过他才行。
穆淮本一动未动,似是默许了她这般动作,姜宁灵便放心的撑着手越过他,就在她快到翻过去时,穆淮却忽地伸月退一勾,姜宁灵登时重心不稳,直直摔进他怀里。
姜宁灵直直扑在他胸膛上,登时有些眼冒金星,想起身来又一时找不到该撑着哪儿。
穆淮瞧她挣扎,也不扶她,只虚虚揽着不让她掉下去,淡淡开口道:“上回那林大夫来为你诊脉时,似是说了句什么。”
这话说的太过宽泛,姜宁灵正摔得晕晕乎乎的,一时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只仰起头来,很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穆淮显然也没打算绕弯子,只是语气比方才更轻了几分:“你来说说,朕究竟有没有长进?”
姜宁灵脑中顿了一顿,忽地想起了林青黛上回来时,误会她又是被穆淮伤了身子而说的那些话:
“第一回 便罢了,他无甚经验,你又细嫩娇弱,伤了些许倒也情有可原。可这都第二回了,他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
姜宁灵隐约记得,自个儿在听得林青黛这话后,还担心吟南是否会将它传到穆淮耳中,只是担忧了几日不见动静,便渐渐忘了。
谁知今日里冷不丁被穆淮提了起来。
原来不是吟南没传话,是这人记在心里,寻着时机同她算账呢。
姜宁灵一时语塞,觉得不论说“有”还是“无”,都不是什么好答案。
于是悄悄挪了挪身子,想先溜下榻再说。
站在榻边同他说这事儿,总比伏在他胸膛上同他说这事儿要好。
谁知她刚一动身子,就被穆淮按着腰按了回来,大有不听她回答便不让人走的架势。
姜宁灵苦着脸埋在他胸口,想了半晌,最后抬起手来勾住他脖颈,仰头在他下巴上轻轻一触:“陛下最好了。”
声音甜甜软软,撒娇的意味不言而喻。
穆淮忽觉自己也并不是非要听一个答案,她这样软着声音哄他,就很好。
姜宁灵总算溜下了榻,轻轻松了一口气。
穆淮还有政事要处理,自是不能一整日都在永安宫里,陪着姜宁灵用了早膳后,便回了勤政殿。
今日天气晴好,姜宁灵在房中待不住,便带了若竹吟南一同出了永安宫,沿着树荫小径漫无目的地散心。
姜宁灵这几月来不大出门,就算出来,除非是应邀或寻人,否则不会刻意离永安宫太远,因此对宫中的路并不大熟悉,不过有吟南在,她也不担心会将自个儿走丢了去,便随着心意一路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