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勤政殿往御花园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姜宁乘着步撵走了一段路,远远望见青青葱葱几丛花树,便落了步撵,缓步往里走去。
若竹跟在姜宁灵身边许多年,二人亲厚,说话便没那么多顾忌,而吟南在宫中多年,对御花园中每一朵花儿的来历都了如指掌,主仆几人说说笑笑,惬意不已。
穆淮与锦嫣来御花园,也是临时起意,自然无清场不清场一说,只顺着小径往前走着,打算寻个凉亭歇脚。
锦嫣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自个儿方才提起的那泛舟一事多有逾矩,不敢再乱多话,只垂着头跟着穆淮的脚步,想着一会儿要如何补救。
想着想着,不自觉又想起了那位皇后来。
她此番入宫,除了谷欠探一探穆淮的口风外,对那位皇后也诸多好奇。
更重要的是,只有她见到皇后真容,才能得知穆淮对她的情意究竟如何。
若皇后当真同她生得十分相似,那穆淮便是同传言一般,对其求而不得,权衡之下寻了这位皇后作为替代。
若皇后生得并不同她十分相似,那也许便说明,穆淮对她的印象已不甚清晰了,只不过凭着模糊的记忆挑出来一个替代,她在穆淮心中不过尔尔。
更或是,当年穆淮错将旁人认作是她,而这位皇后,是同那一位生得相似。
锦嫣心中思虑颇多,又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才能同姜宁灵见上一面,不自觉便有些晃神,没留意脚下,步子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快,倒是将穆淮给越了过去。
见锦嫣一副明显心事重重的模样,竟连越过他去也不曾发觉,穆淮未发一言,只略略落后半步跟在锦嫣身后,且还抬手制止了后边儿谷欠出言提醒的九山。
玲儿起先觉得锦嫣未免也太大意了,竟然当着穆淮的面跑了神,待瞧见穆淮示意九山莫要打断时,忽而又觉得锦嫣娇纵些也没什么,说不定几年前穆淮便这般娇纵着她了。
玲儿抿唇一笑,觉得眼前这位日后只怕会成为燕国风头无两的宠妃。
锦嫣一心想着这些事情,眼角余光又瞥见穆淮一直在她身侧,倒是分毫未觉察带路的人成了自个儿,直至听见前边儿传来笑闹声,才恍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抬头朝那处望去。
待瞧见不过是两个身着普通的宫婢时,锦嫣不由得皱了眉,心道这两人未免也太大胆了些,□□的,就在御花园笑笑闹闹,生怕不引得旁人注意?若是放在晋国,她二人落在楚妃手上,定是要脱层皮的。
楚妃早已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又手掌六宫多年,最是怕后宫之中再多一些年轻的宠妃来同她争名夺利,因此每每见着些宫人,容貌漂亮的、性子活泼的,早早而便赶在晋帝见着她们之前将人给打发了。
可谓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而锦嫣这些年养在楚妃身边,楚妃知晓她得穆淮青眼便等同于得晋国青眼,因此哪怕并不十分喜爱这个养女,还是装模作样地将人好生培养了一番,做什么事情都要将其带在身边。
锦嫣跟在楚妃身边耳濡目染,旁的不说,楚妃那拈酸吃醋的劲儿和勾心斗角的手段倒是学了不少,此时见了那两个年纪轻轻又容貌清秀的宫人,不由得便拿出主子的架势来,想要敲打一番了。
在张口呵斥之前,又好容易想起这是在燕宫,并非她的地盘,便堪堪住了口,转而看向穆淮,故意好奇道:“陛下,这两个小姑娘笑得真是开心,锦嫣也不自觉被她们的笑声吸引呢。不知陛下可否准锦嫣将她二人唤过来问一问,看看究竟是有什么好事情,也能一同开心开心。”
锦嫣语气轻快,带着些许笑意,一派天真地模样。可她特地将那两个宫女点出来,又说她二人笑闹得开心,穆淮若是多想些,多半便会觉得这二人是擅离职守,背着主子躲懒了。
到时将这二人唤来,问问她们在说什么,她二人一看便是在玩乐,想来三两句话便会跪地求饶,到时都不用她做什么,穆淮自会解决这两个大胆的宫人。
这样的事情,她已经见楚妃做过许多许多回了。
锦嫣在心中盘算一阵,甚至已经想好了待那两人过来后要如何问话才能让其尽快认错,谁知等了一会儿,却并未听得穆淮搭话。
锦嫣不禁有些疑惑,暗暗抬眼看了看穆淮神色,就见他目光一直落在那两名宫婢的方向。
虽只是静静地看着,却莫名显得十分专注。
锦嫣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在晋国时,晋帝便最喜欢这样鲜活灵动的少女,虽说在楚妃的有意阻挠下,这些少女没有一个能长久地留在晋帝身侧,但这并不妨碍晋帝隔三差五便不知从哪处找这么一个少女出来放在身边宠爱一阵。
难道穆淮也喜欢这样的?
那两人距锦嫣尚有一段距离,锦嫣微微眯起眼眸,想要看清那二人的模样。
若是姿容平平,倒也不算棘手。
锦嫣俨然已将自个儿当成了穆淮的宫妃,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要如何固宠了。
正当她极力想看清那二人的样貌时,其中一人忽地弯下身往草丛里一捞,捞出个圆滚滚的白团子来,拎起来似是在给谁看,笑道:“娘娘,奴婢总算逮住这小兔子了!”
锦嫣听得那句“娘娘”,心中不由得一动,再顺着那小宫女手举着的方向看去,就见不远处还站着一位身着月白衫裙的女子,只不过被树丛遮住了身影,只隐隐约约见得到一个轮廓,并看不真切。
那女子听得小宫女的声音,往前走了几步,眼看着就要从层层叠叠的枝叶间出了来。
锦嫣不知怎的,只觉心跳得有些快,有些期待,又存了些较劲的心思。
若她猜得不错,那位应当便是皇后了。
锦嫣轻轻吸了一口气,就等着看看那位皇后究竟是何模样。
谁知那女子出来后,却是背对着穆淮这一方,只看得一个袅娜娉婷的背影,并看不到面容。
锦嫣顿觉一口气卡在嗓子里,有些憋闷得慌。
方才姜宁灵往御花园来的路上,正巧碰着一小太监,这小太监负责养了几只兔儿,从前将兔儿带出来放养时,被姜宁灵见着过几回,因此也眼熟了起来,这回见着他,又想起他养的那几只绒团子,索性便让他将那些小兔儿全抱了过来。
谁知这些兔儿被养惯了,丝毫不怕生,那小太监将笼子打开后,三五只兔儿便飞快地蹦了出去,一会儿便钻入草丛中不见影儿了。
若竹“哎呀”一声,忙拉着吟南去抓兔子。
那养兔子的小太监看着若竹与吟南低头在草丛中番找,小声道:“娘娘,这些兔儿养成了性子,放它们出去吃草,一会儿便自个儿回来了,不必劳烦吟南姐姐与若竹姐姐。”
姜宁灵瞧着树丛中开开心心的两人,并未阻拦:“让她二人玩儿一阵罢。”
那小太监瞧了瞧,见她二人果然自得其乐,便也跟着染了笑意,规规矩矩站在姜宁灵身后侯着,不出声了。
若竹小心翼翼了好半晌,总算逮住了一只,立刻举起来给姜宁灵看,又向着姜宁灵过去,将雪白的小绒团子小心放在姜宁灵怀中。
姜宁灵伸手摸了摸,指腹下的皮毛光滑柔软,带着舒适的温度,让她有些爱不释手。
若竹笑着说了两句,正要再说着什么的时候,忽地越过姜宁灵肩头看见了穆淮一行人的身影,便赶紧小声提醒了一句,而后规规矩矩向穆淮行礼。
方才几人玩儿得开心,竟是没注意穆淮过来了,有若竹这么一带头,姜宁灵前后左右都跟着拜了下去。
姜宁灵怀中还抱着那只兔儿,舍不得将它松开,便一手托着那小兔儿的肉垫,一手放在它背脊上安抚,转过身去,唇边还带着方才同若竹说话时的笑意。
却不想转身后见到的,是一个蒙面女子的身影。
女子轻纱遮面,身上衣饰繁复华丽,虽看不清面容,却也能让人看出是个纤柔美人。
姜宁灵微讶,正想着从未在宫中见到过这样一位女子,又忽地瞧见她正紧紧跟在穆淮身侧,而穆淮并未刻意同她拉开距离,便明白了过来。
这名女子,应当便是锦嫣了。
在姜宁灵看到锦嫣的同时,锦嫣也在打量着姜宁灵。
那位皇后自花树丛中缓缓转身,她身上月白鎏金线的衫裙衬得她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更何况她手中还抱着一直雪白的兔儿,恍然间只教人觉得是月宫仙子落入了凡间。
可她眉心偏偏又盛放着一株芍药,火焰一般的花瓣热烈又妖娆。周身是青青葱葱的草木,她立在其中,好似花妖化成了人形,专为勾魂夺魄而来。
圣洁与娇媚,两股气韵交织在一起,又奇异地和谐。
锦嫣呼吸一滞,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成拳,捏得紧紧的。
密密麻麻的嫉妒,自心底滋生而起。
第46章 相较
姜宁灵不过错愕一瞬, 很快便回过神来,同穆淮行了礼。
与此同时,穆淮身后的宫人也纷纷躬下身来, 向姜宁灵问安。
一时间, 周围的宫人皆矮下身去, 只有穆淮与姜宁灵遥遥相望。
还有一旁一个此刻莫名变得不起眼了的锦嫣。
锦嫣忽觉自个儿仿佛被忽视了一般,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似的往前一步, 几乎同穆淮并肩而立。
这一步踏得突兀且刻意, 让人莫名觉得是在示威,姜宁灵瞧了她一眼, 本不想理会,但顾及到这是晋国出使燕国的公主,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陛下, 这位是?”
穆淮目光并未从姜宁灵身上移开,简短道:“这是晋国的锦嫣公主。”
说罢, 又向锦嫣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想见一见朕的皇后?”
不过短短一句话,落在二人耳中, 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意思。
姜宁灵听得那颇为熟稔的语气, 心中难免泛起酸涩,又听他话中意思, 显然是同锦嫣提起了她,心中更不是滋味, 不自觉便抬起手,习惯性地去抚手腕上的玉镯,想借此平复心境, 谁知指尖触到的并不是温凉的玉,而是雕刻精致花纹的软金。
姜宁灵动作一顿, 想起这玉镯在她刚入宫时便磕坏了,只是她放不下多年来的习惯,便命人镶金修补了裂痕,补好后继续戴回了腕上。
从前尚不觉得有什么,可今日当真需要借这习惯性地动作来安抚心情时,才发觉一切同她预想的相差甚远。
裂了便是裂了,绕是她寻了宫中手最巧的工匠来修补,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姜宁灵不过停顿了一瞬,便垂下手去,若无其事地看向锦嫣。
而这话落入锦嫣耳中,意义又有些不同。
她先前提出要见一见皇后,是存了暗暗较劲儿的心思,去瞧一瞧这位皇后究竟同她有几分相似,若是眉眼间的确生得十分像她,那她便正巧能以“真品”的姿态去敲打敲打这个“赝品”。
若是并不十分相像,那也许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她须得好好儿去打探一番,免得自己太过被动。
但不管当年之事究竟如何,穆淮心中如今仍是挂念着她,姜宁灵不过是个替代而已。
而她方才除了被姜宁灵极盛的容貌晃神了一瞬,也的确摆了架子,有意试探穆淮态度,看看在他心中究竟谁高谁低,可听穆淮方才那话中的意思,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好似在敲打她一般,不得同皇后无礼。
锦嫣抿了抿唇,颇有些不情愿地向姜宁灵行了礼。
姜宁灵同她寒暄了两句,而后便寻了了由头告退了。
待行出去一段路后,姜宁灵忍不住回头望去,之见一身繁复衣饰的女子与身着龙袍的帝王并肩同行,画面说不出的和谐,姜宁灵心中酸涩更甚,先前的好兴致也渐渐淡去,索性径直回了永安宫。
待回了永安宫,姜宁灵只觉出门时精心挑选的珠翠镶在发间无端教人觉得累,便唤来若竹帮着一件件解了下来,待坐在梳妆台前,瞧着眉心那一朵灼灼盛放的芍药,忽地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位锦嫣公主,也在眉间点了一朵桃花。
姜宁灵回想着方才的事情,不自觉便有些出神,目光一直落在铜镜中自个儿眉间的那株花儿上,久久未移开。
若竹与吟南也瞧见了锦嫣的打扮,虽说二人一个点了桃花,一个描了芍药,可到底妆面类似,见姜宁灵这模样,自然便以为她是颇为介意的。
且姜宁灵当初入宫时,人人皆言她是容貌肖似那位锦嫣公主,才被穆淮挑了进来,虽然无人敢来姜宁灵面前说三道四,但她定然是知晓的。而今日又这般巧,点了一个同锦嫣公主类似的妆,很难让人不想到二人相似的传言来。
吟南瞧了一阵,见姜宁灵直愣愣地看着镜中,神色似有些落没,不自觉便有些心疼她,又有些自责:“娘娘,是奴婢不好,给您上了这样的妆,折损了颜色。”
话音未落,便见姜宁灵颇有些不满地看过来:“这说得是什么话?你手巧得很,本宫觉得这芍药栩栩如生,令人喜爱至极,你不必妄自菲薄。”
吟南听她特地点了芍药来说,便知她的确注意到了锦嫣额上那株桃花,但语气轻松,并不是方才那落寞模样。
姜宁灵自然也猜到了吟南为何要自责,也的确不自觉地将自个儿同锦嫣那略有神似的妆容相比较,但却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好在这回是你帮本宫上妆,描了这芍药出来,若是让若竹来,只怕当真会让那锦嫣公主比下去了。”
这便是明晃晃的打趣了。
若竹听了这话,笑道:“娘娘喜欢吟南,也不能这样说奴婢不是?再说了,娘娘天生丽质,哪怕未着脂粉,也比那公主好看!”
姜宁灵忍俊不禁道:“你这是偏心眼儿,再说了,今儿都没见到那公主是什么模样,你就知道她没本宫好看了?”
若竹原也担心姜宁灵会介意,但听得她拿这事打趣儿,便知晓她定是没大放在心上,还借着这事儿安抚吟南,便跟着贫嘴了几句,此事就算揭过了。
待将发间珠翠全都卸下,又换上舒适的衣袍,姜宁灵立刻便跟没骨头似的倚在了榻上,谷欠闭眼小憩一阵。
说来也奇怪,她原本的确是有些在意锦嫣入京一事,从来也知晓自个儿沾了锦嫣的光才能入宫,难免有些不喜被拿来同锦嫣做比。可今日见到锦嫣,她内心有些不是滋味的同时,反倒松了一口气。
虽不知为何,但锦嫣对她颇有敌意。
锦嫣此番来和亲,晋国定然会打听她这个皇后,而她与锦嫣相似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锦嫣等人定是早已知晓。
这样一来,锦嫣便能笃定自个儿在穆淮心中的位置,按理来说,应当不会太将她放在眼中,毕竟在穆淮心中,自个儿只是他寻出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