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康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人的姑母,先皇早逝,圣人即位时不过十岁,一大堆烂摊子交到少年郎手中,簪缨世家见此状,欺君王年幼,多有僭越,此时站出来的便是先皇长姐富康大长公主与当今圣人长兄福王,富康大长公主会同夫家陈家打压不顺从的世家,拉拢墙头草,排挤几个大世家,另有福王化身举子参加科考,进户部查账,牵出那几个领头世家的几笔烂账,内外配合,方解了圣人即位之急。
都是大功臣,经此一役后,二者的选择却截然不同。
富康大长公主居功甚伟,开始插手侄儿的朝堂,而福王却辞官云游,隐退朝堂。
慢慢的,圣人渐渐长成,开始不着痕迹地收网,富康大长公主的气势方渐渐消退下去。
此事,距离如今,已有近二十年。
老北京的官家都知道有这么一遭,只是看在当今圣人待张家未曾卸磨杀驴、追狗入穷巷的份上,没再提起。
如今重提,含钏威胁打压之意昭然若揭。
张氏再蠢,也知势颓。
含钏手一松,张氏一个趔趄向前扑去,腊肠嘴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含钏紧紧抿唇,目光清明地看向张氏,“你打我一耳光,我不会还手,正如狗咬我一口,我不会咬回去。今日的话,我说得便做得,你尽可以回去如数告诉长辈——厅堂里都是见证者,若我因此遭了不测,自有人上京兆尹敲冤鼓,与你张家鱼死网破。
含钏声音压得低低的,手上力道不减,“你若懂事,大家便都当今日之事不复存在,你没来过,我也什么话都没说过,你虽去了一门亲事,可难保没有更好的亲事在后头?回去好好地做你张家大小姐,甭想着怨天尤人,寻人晦气,你的气运也能慢慢好起来。”
含钏说的,这是大白话、真心话了。
她若遭了难,必定是张家出的手,到时候大家伙就官衙见,谁也别想好过。
若张家就此罢手,那就谁也没招谁,依旧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得罪谁,今儿这一巴掌就算她白挨。
处理事情,不冲动,肯吃亏,还知打蛇七寸...
影壁后的身影,其中一人手背在身后,扬了扬头,看含钏的目光带了几分欣赏。
张氏捂着胳膊,看含钏的眼神几多怨怼和恨意,扔下一句,“还不走!”便带着这几个没脑子的小娘子气势汹汹地往外冲去。
张氏一走,含钏身形一颓,捂住左脸就近滑到了杌凳上。
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第二百三十五章 荠菜黄鱼卷(下)
这都什么事儿?
这个念头,也闪现在影壁后身影的脑海中。
影壁后,静静站立的那两个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左侧那人不着痕迹地向前迈步,手下意识地拂上面须,透过砖瓦砌成的影壁镂空缝隙,眼看小姑娘不复先前凌厉的气势,颓唐地接过一个老阿嬷递过来的冰袋子捂住发红发肿的左脸,紧跟着熟门熟路就瘫坐在柜台后,一手捂住冰袋子,一手去够柜台里的东西,艰难地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小袋果干。
果干?
影壁之后,那人有些不可置信。
刚挨了揍,还有心思吃果干?
那人眼神望向右侧那人。
右侧那人摊摊手,一张圆脸笑呵呵。
影壁后的这场官司,含钏啥也不知道。天色刚黑,徐慨便过来了,直奔灶屋,将含钏身子扭过来,埋下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到小姑娘脸上红肿着,还浮了一只掌印,甚至有两三道指甲划出的血痕,如今还殷红新鲜。
徐慨没说话,手却紧紧捏成一个拳。
“没事儿。”含钏满不在乎地挥了挥大锅勺,“她也没讨着好,我险些没把她胳膊给卸了!”
徐慨嘴唇抿得紧紧的。
含钏把徐慨推开,挥挥手,“君子远庖厨,你站远点,挡着我炒菜了。”
一大勺子锅烩鱼肚,满满都是弹滑爽脆的鱼肚、鲜香清新的玉兰片、颜色鲜艳的豌豆粒儿。
徐慨闷着,侧身让开。
含钏利落装盘,拿围兜子将洒在白釉瓷盘边缘上的汤汁擦干净,摇了摇铃铛,没一会儿就看到小胖双藕节样肥美的胳膊伸了进来。
“昨天你急诏入宫,可是有要紧事?”
“张氏今天来,还做什么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
含钏默了默,伸手做了个让的姿势让徐慨先问。
徐慨上前一步,贴着灶台站,又不敢离含钏太近,怕耽误了大厨颠勺,“张氏今儿来,还说什么?做什么了?跟着她来的,还有谁?她们对你作甚了没?除了...”徐慨看含钏脸上的红印子,语声急切,“打你哪儿了?脸上?身上呢?还动你哪儿了?!”
含钏低头切黄鱼肉,切成一寸长、半分粗的丝,肥瘦相间的五花切成绿豆芽似的细丝,又相继处理好荸荠、葱姜后搅匀做成馅,紧跟着将油皮半张切去硬边,放在菜墩上,将馅的一半倒在油皮上理成长条,卷起成指头粗的长卷,另将鸡蛋清半个和团粉搅成细糊,将卷好的黄鱼卷边上抹上细糊。
含钏做菜的时候,没法子一心二用。
徐慨问出口后,便等在灶台边。
含钏将铁锅涮洗干净,“咕咕咕”倒入宽油烧热,将黄鱼卷蘸上面糊放入炸透,炸成金黄色即可。
崔二拿黄瓜雕了几支竹子,含钏将黄鱼卷摞成小山放在旁边,摇铃,档口又出现了一只藕节式样的胖胳膊。
做完这道菜,含钏洗净了手,顺势在围兜上擦了擦,回答徐慨的问题,“说我诅咒她,说我是小骚浪蹄子,说要搜查我的食肆,看我扎她小人儿没。跟着她来的,有个小娘子长着一张香肠嘴,看上去还蛮好吃的,其他几个脸上的粉比我做馒头的白面还多,压根看不清五官。”
“倒是没对我作甚,就在厅堂里喧喧闹闹的,冲进来就给了我一巴掌,还想打我,就被我制住了。”
含钏说得风轻云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后来,我拿富康大长公主威胁张氏,张氏就带着同伙跑了。”
冲进来就给了一巴掌!
徐慨深吸一口气,在听含钏后话,蹙眉道,“拿富康大长公主威胁张氏?”
含钏点点头,“富康大长公主和张家这几年才有了些许喘息机会,圣人也渐渐忘记先头富康大长公主插手庙堂的所作所为,愿意给张家起势的机会了。若因为她张氏无法无天,叫北京城的老人儿又想起那几年富康大长公主居功自傲,又仗着是圣人长辈在京城作威作福的行径,对张家对她,都不甚好事儿。”
徐慨看含钏的眼神,从迷惘到狂喜,张了张口,“你...你...你是如何...”
你教的。
梦里教的。
含钏心里这样回答。
梦里,封王成亲后,张氏在明知徐慨对花絮有强烈反应后,还在府中广种花树,徐慨就这样对她说过,“...如今张氏只敢小打小闹,不敢犯大错,张家刚得用,她不会自毁长城。”
那时她云里雾里,半点想不明白。
如今倒是想明白了。
张家为何对钦天监起火,庚帖烧毁一事,如此恼火?
因为这是张家重新出头的好时机。
张家的姑娘,嫁进皇室,意味着圣人再次看到张家,原谅了姑母富康大长公主的所作所为。
可如今婚事摇摇欲坠,张氏这颗被寄予厚望的棋子,承担的压力自然是巨大的。
外头的天儿冷得滴水成冰,灶屋里四周都点着大灶,拉提在烧制红烧羊排,崔二开了火炖汤盅,四周都是香喷喷、热闹闹的烟火气。
含钏冲徐慨笑了笑,“你放心吧。后面威胁的话,没人听到。晌午时分在食肆用茶饮的食客,都是各家的夫人奶奶,最多看见张氏冲进来扇了我一巴掌。只要我不声张,这无凭无据的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我也不信,张家不会出面压制下流言蜚语。”
徐慨默了默,伸手摸了摸含钏的脑顶门,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昨天入宫,当着父皇说了...说了你。”
含钏:???
给谁说了?
给圣人?
那个杀伐果断、心硬如铁的君王??
含钏当即后背惊吓出一身冷汗,不可置信地看向徐慨,再低头看看自己活生生的手。
嗯。
她还活着。
经过一天一夜,她还活着。
这证明,宫里那位阎王之父,没有气得要她的命。
“然后呢?”含钏抿了抿唇。
徐慨笑了笑,“昨天夜里,我派了十个人,通宵无眠地守在‘时鲜’外。今天一早,领头来报,昨夜无人来犯。”徐慨眼神里有了些许温情,“我那位父亲,遇事不过夜的,如若他想做什么,必定当晚便下手了。”
嗬!
含钏也笑了笑。
这还想到一块儿去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玫瑰锅炸
皇四子秦王与富康大长公主都走到过庚帖这一步了,谁知道钦天监烧了!
——这事儿,够从年尾说到年头的了。
多隐秘!
多刺激!
多扣人心弦!
显赫的主角、曲折的故事、离奇的发展走向,卖座又卖好的话本子需要的点全都聚齐了。
钦天监那场火烧得这么大,据说钦天监全部是木架子,连盖房的檐角、瓦片都是用沉木做的,一场火烧过去,整整一栋楼全毁了。这动静太大,皇家想盖都盖不住。由此一来,市井里说什么的都有,年关将至,承圣人恩德,大家伙兜里有钱,仓里有粮,自然就嘴碎了些。
瞿娘子捧着个大肚子,撑着伞挡雪,趁晌午时候,两边食肆都有空时过来。一进门,抖了抖大氅的雪粒儿,笑着问含钏好,没说两句客套话便直奔主题,“...你这儿挨秦王府近,最近这传闻,你听说了没?”
瞿娘子端庄淑德,说八卦时都一派正经面孔。
含钏默了默,真是人不可貌相。
“听说什么?”含钏装傻充愣,“秦王府好好的呀,昨儿个还听见秦王殿下上朝时的马蹄声。”
瞿娘子“啧”了一声,眼波流转,嗔怪道,“同我都不说实话呢!”身形向前一倾,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可听说了,说是秦王殿下命数不好,钦天监算出来克妻!恰好那张家姑娘又是个八字极为贵重的,这一过庚帖,不就煞起来了吗!”
含钏蹙了蹙眉,“您听谁说的呀?”
瞿娘子笑了笑,“市井里不都这么传吗?好像还传了几句顺口溜,街头巷尾的孩童都唱着呢!”
瞿娘子歪头想了想,一边想一边迟疑复述,“庚子马多灾殃,秤砣重扁担轻,凑拢堆两不宜...”
含钏一听,一股子火气升到天灵盖。
这话!
太缺德了!
这不是指明了,秦王八字轻,受不住张氏那好八字吗?!还秤砣重扁担轻,非得往一堆凑,对人对己都不好!
张家胆子太大了!
瞿娘子见含钏脸色不太好,赶紧伸手倒了盏茶递给含钏,“...听说秦王殿下常来你这处吃饭,想来也是位脾性人品贵重的...这顺口溜太大胆了,迟早会被封禁...”
瞿娘子笑起来,“你气什么气呀!左右不过是位食客,又是个身份如此显赫的主儿,谁能欺负到他头上去呀!”
含钏神色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她总不能说,她这么生气是因为秦王和她关系不一般吧...
地下恋,这种东西...
瞿娘子一走,张三郎又来。
张三郎来时,一张脸都涨红了,一进门先“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壶茶,手往桌上一拍,“张家欺人太甚!”
英雄所见略同!
含钏点头,递给久久不见的张三郎一盘玫瑰锅炸,给张三郎骂人助力添威。
“两个人八字合不上,这不是挺正常的吗!?否则,天作之合这话又从何说起!?说亲的两个人这八字就非得合上才行!?合不上,一方就诋毁另一方命数轻、八字弱、克妻克子?”张三郎忿忿不平,“张家那路数,老子清楚都很!都他妈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儿聊斋呢——不就是害怕圣人把起火的脏水先发制人泼到张家身上吗?又估摸着老四不受宠,圣人多半不会给他出头...我呸!”
张三郎嘴里塞着玫瑰炸炸,一口一个,喷香。
含钏顺手再递了块儿试吃的红糖锅盔去,张三郎接过去,边吃边骂街,“我看呀,是那富康老太婆故技重施,以为自己压得住老四呢!她那独眼老太婆,欺软怕硬,若这事儿出在老三或者老二身上,她必定一个屁都不敢放!”
含钏深以为然。
不过是欺负徐慨无人撑腰罢了。
所以才不仅要放屁,还把这屁放得贼响亮。
张三郎骂了一通,又问含钏,“这几日,老四过来吃饭了没?”
含钏点点头,“过来了的,昨儿晚上过来吃了一碗包面,吃了一斤卤蹄髈才走的。”
“瞧上去咋样?没郁郁寡欢吧?”
含钏摇摇头。
看上去心情挺好的,还贴着灶台闻她头发,说怎么有股桂花香。
这话儿不能给张三郎说。
唉,地下恋,这鬼东西...
张三郎颇为挂心,忧心忡忡,“老四那人在国子监的时候就闷,啥事儿闷在心里,也不爱说话。”
含钏瘪瘪嘴,还行吧,昨儿差点为了她头发的桂花香赋诗一首来着。
“受了委屈也打落牙齿和血吞,谁问也不会说的。”
没有吧,不是刚跟自家圣人父亲坦白了她的存在吗?
“而且,与张家这门亲事毁了,老四肯定很失落——听说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小孙女面容姣好,又喜弄花草,三岁读孔孟,五岁知礼仪,是位很难得的才女。老四最喜欢才女,在国子监时就爱读书,博士们布置下的留堂,老四做得是最用心的。”
含钏:?
徐慨喜欢读书多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