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羊肉锅子(上)
这事儿,含钏知道。
不仅知道,怀里还贴着一张西郊围猎的请帖子。
含钏点点头,应和曹醒,“是是是,说是下个月就开始,如今估摸着内务府正等着圣人划拉名单子呢!”
含钏这么说着,小咪竖着一根尾巴“喵”的一声从曹醒腿边拂过。
曹醒眼风一斜,笑眯眯地看向含钏,张了张口想说话,又怕问出口,伤害的只有自己,便又笑眯眯地闷了闷,再看不识趣的小咪,小猫儿神神气气的,看起来就像是徐慨那厮安插在曹家的眼线!
哪有这个道理!?
去打听打听!
哪里有这种道理!
还没成亲呢!甚至聘礼都还没下!
一天到晚翻墙进府!还送小猫儿!还送书!还和自家老太太对着干!生怕把他那媳妇儿累着了!
就算是皇子,还有没有点儿自知之明了?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大舅哥放在眼里?把他们娘家放在眼里?
曹醒冷笑一声,“...把小咪抱回木萝轩,哪有小猫咪到处跑的?家里的墙那么矮,一不留神跑出去了,咱们还得四处找。”
含钏无可奈何地笑出声。
曹醒也就只会和一只小猫咪较劲了...
含钏决定不和突如其来的幼稚鬼计较,从怀中掏出那张帖子推到曹醒跟前,笑眯眯地唤着哥哥,“这张帖子还请托哥哥设个宴,交给新入京的东南侯次子...为表郑重,哥哥不若设在‘时鲜’吧?”
曹醒眼风微微一抬,扫了眼那张帖子,绘朱鹮画玄色的封底一看便是皇家的东西。
不高兴。
曹醒很不高兴。
亏他在北疆时,还认为徐慨是个正经人儿!
不高兴的曹醒,最后...嗯...还是照着徐慨的说法,在‘时鲜’设了个宴,邀请了东南侯次子,把帖子送出去了。
这张帖子一送,各家各户也都陆陆续续接到了内务府送出来的帖子,泰半都是在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家,曹家毫无悬念地受邀在列,左家和英国公家也拿了帖子,龙华会三剑客就此重聚。又想凑这个热闹,又没拿到帖子的人家,就开始找关系托门路了,曹醒不堪其扰,甚至在家赋闲沐休了两日躲避。
曹家倒是深切地感知了一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
天刚蒙蒙亮,马车颠簸在官道上,薛老夫人看含钏虽敷了粉,眉黛与口脂的颜色却很清淡,衣着服饰虽精良,却也选的是街上能买到的款式,便笑着点点头,“你和你哥哥这点儿特别像——沉稳踏实,不是喧嚣浮躁之人。”
如今曹家可算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今次这番西郊围猎,可不仅仅是外臣,还有皇子、宗亲和有品阶的内眷,便是圣人也要出席的。
大魏本以诗书传家,却逢东南倭敌、西北鞑靼,外患之下,当今圣人着力推崇武将与武风。
西郊围猎就此而生。
旨在锤炼宗族世家子的武风气度,别养成前朝那样世家子涂脂抹粉、娘里娘气的脂粉味。
听薛老夫人这么说,含钏打了个呵欠,明显是起早了没睡饱,“...今次西郊围猎,好似是三天两夜?分内眷扎营与外男备守区,昨儿个老左还托人来传了信,说是咱们三家的营帐放在一块儿扎,晚上点篝火热闹热闹。”
薛老夫人怜爱地揽了揽含钏,小丫头这段时日学学学,练练练的,觉也没好睡,饭也没好吃,又正逢长个儿抽条儿的时候,脸上的肉下去了一些,由原先的灵气娇俏变成了大气端正。
“好好好,好好玩一玩也好。”薛老夫人把车帘子扯严实了,“这回围猎考校的是武将,说是圣人亲自坐镇,看看京中世家子的骑射功夫。你哥哥一个管漕运的,往后便是要向上走,也是入六部,这次不露头。”
多半要打仗。
含钏抿抿唇。
这场仗无论是早是晚,总是免不了的。
东南沿海的倭寇,西北边陲的鞑子,总是圣人心头的一块瘤,无论是用药也好,拿刀子刮也好,总得去除。
否则,圣人又怎么兵行险着,派出两个儿子去北疆冒险呢?
也不知,今次围猎,哪家世家子又会脱颖而出?
含钏往自家老太太身边靠了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临过晌午,才至西郊围场。
围场四面旌旗高高飘扬,皇家也不知从哪儿薅了块儿这样平坦又开阔的草场,一望无际,在尽头可见远处山峦绵延,山峦的上方便是澄澈又亮得如同翡翠的天空,天空下零星的马车、马匹与人潮,像是泼墨山水中无足轻重的寥寥几笔。
含钏“哇”了一声,看了眼小老太太,打趣道,“咱们家的马场,输了呢。”
薛老夫人笑起来,“咱在京中找不到这么大片能媲美的草场,祖母回去就让曹生去西北给你买一片儿!到时候加到嫁妆单子里去!”
含钏:...
她就不该挑战小老太太对大片土地的执着。
第三百九十三章 羊肉锅子(中)
含钏以为自己家算到得早的,结果被内务府的人接到外命妇扎营营地时,却见左家、英国公家幔帐都扎好了,老左笑盈盈地站在幔帐前先同薛老夫人问了安,再朝她垫脚招手。
薛老夫人推了把含钏,笑得慈爱,“去玩吧。”
老左一把挽住含钏,笑着同含钏介绍,“...齐欢正侍奉英国公夫人用午膳,咱们前头那个幔帐看到了吗?”
含钏望过去。
一个八角幔帐占地最大,用的是色彩斑斓油布,不知怎的,看上去与她们扎下的营帐有些不一样...怎么说呢?看上去更专业...一看就是扎惯了的。
老左偏过头与含钏轻声道,“...是固安县主的营帐。”
含钏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一个银盔寒甲、身姿挺拔又英姿飒爽的女子。
“她也来了?”
老左点点头,“人家如今是大魏功臣,圣人且得捧着呢!甭说邀了来西郊围猎,听说还在宫里给这位县主单辟了一处宫室方便她进宫歇息——她带回来的那三千精骑,未曾并入曲赋掌管的西山大营,而是退了一步,去了天津卫。”
含钏“啊”了一声,“去天津卫作甚?”
“天津卫郊外有一处营地...”左三娘也不太清楚,只在家里听了一耳朵,模模糊糊地凑过头与含钏小声道,“听说这是多方斡旋的结果,若并到西山大营去,岂不是给曲家和三皇子做了嫁衣?固安县主在草原上沉浮十载方终凯旋,他曲家执掌西陲军可没少给这位县主下绊子!”
什么意思?
含钏想开口问,却见自那处营地走来一位短打劲装、身量颀长的女子。
那女子右手执剑,左手背马鞭,脊背挺直得就像一块钢板,下颌微方,肤容偏向烧得微焦的锅巴,容色不算美,看起来约莫三十,不算年轻了,一双眼却亮得像天际尽处的星辰,扭过头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便落在了含钏与左三娘身上。
含钏脸上一红,有点像和同窗说小话,结果被郑姑姑当场抓包的场景。
左三娘拽住含钏屈膝行礼,“给县主问安!”
含钏赶忙敛眉,“给县主问安。”
固安县主把马鞭交到身侧的女使手中,展颜一笑,显得开阔大气,“是左尚书家的三娘和曹...广进伯家的妹妹吧?”
声音也很大气,嗯...甚至听起来有些嘶哑。
许是在草原上需大声喊着说话的缘故吧?
含钏从心底里对固安县主是很敬佩的,先皇无能,和当时北疆最鼎盛的西琼部落定下契约,西琼部落向大魏上贡十年,大魏便和亲宗室女,带去北疆最为匮乏的药材、粗盐和各类工具——把女人和药材、粗盐相提并论,和亲的本质就是牺牲女人,保全这群无能男人的江山。
徐慨同她说过,固安县主是他隔房的堂姐,父亲是早已没了实权的藩王,十年之约到时,先皇早已驾崩,当今圣人本不欲履行这一契约,可一国之君如何能毁约反悔?当时固安县主便自请和亲,这一去就是十年。
徐慨说起这位年长堂姐的神色也有藏不住的推崇和怜悯——“当时谁也不想去,我的那几个姐姐都还未曾及笄,只能在宗室中挑选,个个躲个个避,年岁最大的固安一纸书信写到老太后宫中,说是要承担起宗族长女的职责。”
可笑的是,固安县主的父亲因势微力薄,被先皇赶至山海关外,据说过得不算显赫。
本没有享受到天家子弟带来的富贵荣华,却义不容辞地担负了家国使命...
含钏到底没克制住抬头看她的冲动,一抬头,正好目光与固安县主对上了,她感受到固安县主明显愣了愣,随即神色变得亲切和气,“是才到西郊的吗?”
含钏觉得这话儿是在问自己。
谁知道左三娘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抢了她的话头,“她刚才到!我们早上走得早,天儿不亮就出来了!这丫头最近被逼着念书,铁定是没起得来,早上指不定怎么磨蹭呢!”
啊啊啊啊!
含钏要疯。
要你说哦!
就你长了嘴!
说啥不好,非得在人固安县主跟前说她念书和赖床!
果不其然,含钏听见了固安县主的轻笑声,“是吗?为何要被逼着念书?”
含钏刚张嘴,又听见了老左豪迈的声音,“前几日不是下了赐婚的诏令吗!这丫头大字儿写得跟我有一拼,她家老太太害怕丢了曹家的脸,请了六七个嬷嬷在家逼着呢!”
含钏杀了老左的心都有了。
真的。
这死丫头还学会抢答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羊肉锅子(中二)
基于不想在固安县主跟前再丢脸、好歹得稍微维护一下自己在此等人物前形象的思考,含钏当机立断将老左拉到身后,努力拿出最端庄温婉的姿态,忙开口道,“您甭听三娘胡说。家里家教甚严,老太太觉着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儿,无论何时都不能落下,这才请的嬷嬷...”
固安县主笑得很开心,开心的笑声里带了几分了然。
含钏脸更红了。
待固安县主笑过之后,便听她轻声道,“那妹妹刚到,吃午饭了吗?可歇下喝口水?”
自是没有的!
一来就被老左拉出来说小话了!
含钏低头摇了摇。
固安县主声音刻意压低,只有压低之后才显得温柔和气,“那妹妹要不先回去对付两口,眯上眼歇一歇吧?圣人与后妃约莫未时至,圣人先去马场检阅营地驻军,到时谁也松懈不了,咱们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含钏忙颔首点头。
光是听固安县主的声音,就能感受到这是位极为有担当有主见的女子。
虽不甚美,光芒却很耀眼。
固安县主见含钏乖巧,展眉笑得更开,点了点头欲离,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同含钏与左三娘说道,“等会,二位姑娘若是得空,换一件短打上马装吧,下午或许有场合能用上。”
待固安县主撩开营帐帘子,整个背影彻底消失在含钏与左三娘眼前,左三娘激动地一把攥住含钏的手,眉目飞扬,“啊啊啊!说话了!我同固安县主说上话了!我的天爷诶!这趟当真是来对了!”
含钏面无表情地白了左三娘一眼,把手一把抽了回来。
是。
你和固安县主说了三句话。
但...其中有两句半都是抢答的!
还是在揭她的老底儿!
什么姐妹!没有姐妹!在固安县主跟前,只有两个无情冷漠的女战士!
若说“现原形”和曹醒,在京中闺阁女儿的心中属一等一的风流人物、郎君人选...那么大胜归来,在凯旋入城门时表现得英姿洒脱的固安县主也圈了好一波闺阁女儿的芳心...
嗯...
毕竟固安县主活出了女子最耀眼的颜色。
在如此耀眼的巾帼前丢了脸,含钏憋着一股劲儿要找补回来。
待到未时,西郊猎场陡起悠长浩荡的号角,东面先起,紧跟着四面同响,含钏换了身骑马的短打,把头发利索地挽得高高的,跪在外命妇第一排,身侧是薛老夫人和左家,固安县主昂着头跪在左首第一位。
许是感知到了含钏的目光,固安县主转过头来轻轻颔首,友好且和气。
薛老夫人低声道,“这便是那位和亲归来的县主?”
含钏压低声音,“是的,为人很和气,上午还提前知会我和三娘换身轻便的马服。”
薛老夫人将目光从固安县主从容收回,轻声下了结语,“看上去确是位能干飒爽的娘子。”
隔了好一会儿,方听见马蹄踢踏而来如排山倒海的声响,含钏来不及抬头看,便随着众人埋头一道三呼万岁,又等了许久,才听见一管清冷陌生的声音。
“诸位夫人姑娘快起来吧。”
含钏扶着薛老夫人起身,却见三米外站着一众宫眷,为首的是穿着一身大红朝服、头戴东珠冠冕的女子,身后站着三位宫妃打扮的女眷,其中两位含钏都认识,一个是三皇子和大公主生母曲贵妃,一个是长乐宫杨淑妃,还有一位很年轻,看着比含钏还小着的宫妃怯生生的,样貌美得叫人心颤,像是一团薄雾,可怜娇贵又易散易碎。
便是含钏见惯了美人,也自诩自己相貌不算差的,见到这个娘子也只能感叹一句,女娲捏人的不公——此人绝对可算是京中,哦不,整个大魏都屈指可数的美人儿。
龚皇后伸手一拂云袖,刚刚伸手说话的女使便埋头退了下去。
“皇恩浩荡,感怀圣人之恩德,西郊之行旨在习德行、敞心怀、得收获。”龚皇后照例是要说几句的,声音很端方,一看就是做皇后的料子,“咱们为命妇,更需谨慎大方,戒自专、守德行,展我大魏女子之风...”
洋洋洒洒好长一段话儿,先给这个活动灌个好听的头子、再说一说要求、最后落脚到要感谢皇恩,感谢圣人...
都是致辞的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