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这厅房的蜡烛便是刚点燃的,光还很势微,摇摇晃晃的还未立住。
徐慨穿戴还算整齐,面色沉凝地坐在厅堂上首,听到含钏与张三郎进来的声响,抬了抬下颌,一眼便看到了一身湿透的小姑娘,脸色惨白、眼睛里倔强地包着一汪眼泪,徐慨侧眸看向小肃,小肃没一会儿便拿了一张干净软和的毛巾给含钏披上。
含钏揪着毛巾角低着头。
张三郎三句两句便将事情说清楚了,抹了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是贺掌柜的师傅,您是知道贺掌柜人品的,这样的徒儿,师傅也差不了。您在宫里头比咱说话好使,您看看有没有办法打听一下究竟是什么事儿——就算真要处置,咱也得闹清楚所谓何事呀!”
张三郎情绪有些激动。
徐慨看了看张三郎,再看看含钏,伸手招来小肃,交待几句后,便沉了声音,“既是被扣下了,那自然是要审的。宫里头审问,不会让人死,若是死了,线索就断了,反倒得不偿失。一晚上的工夫定不了罪,人肯定还活着,你可稍稍放宽心。”
含钏抬起头,看向徐慨。
这话是同她说的。
用的是你,不是你们。
徐慨说话的语气,百年如一日,那就是没有语气。
就算是宽慰,也按着一副波澜不惊的腔调。
含钏有些想笑,扯开嘴角却没想到眼角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便赶忙低了头,“师傅是世代的御厨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师傅心里门儿清...一直念叨着待伺候完淑妃娘娘这一胎,他老人家便洗手归隐、告老还乡...师傅恐怕是这宫里,除却淑妃本人,最不愿意淑妃出事的人了!若是师傅做的吃食口味不好,惹了主子们的嫌弃,儿尚且能想通。可...可如今...”
含钏的眼泪,便如同窗棂外的雨线,一簇接着一簇往下砸,含钏赶忙拿手背擦脸,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往下掉!
含钏狠狠吸了气,将那股劲儿憋住了,继续说道,“若是淑妃的胎出了问题,师傅却被扣下了,这罪名,师傅不敢受,儿也不敢受!若当真因此处置了师傅,儿必定去顺天府滚了钉板,击鼓鸣冤!”
含钏眼神里露出几分狼劲儿。
是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吧?
否则,照她如此温和宽容的个性,又怎么会说出这样不管不顾的话?
徐慨指节在黄花木桌板上扣了扣,语气很沉稳,“且等等吧,凡事不要慌,慌则生乱,反倒不好。”
半柱香的时间一晃而过,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小肃风尘仆仆地回来,一开口,语声便略带迟疑,“...去寻承乾宫打听了,顺嫔娘娘身边的采萍说,杨淑妃用过晚膳后吃了一碗内膳房贡上的甜金瓜八宝莲子泥,吃完后便发作了,太医后来在那碗剩了一半的莲子泥里查出了藏红花...”
藏红花是活血化瘀的...
是极珍贵的补药...
对身怀六甲的妇人而言,却是闻之色变的毒药...
淑妃是快要临盆的人!
用了藏红花,很有可能大出血,更有可能一尸两命!
小肃看了眼含钏,“据说,那碗莲子泥,是从白师傅手中出去的。如今搜了内膳房没找到剩下的藏红花,暂且没证据证明是白师傅的手脚,将白师傅押在了长乐宫的耳房,上了...”
小肃顿了顿,低头轻声道,“上了四十板子,不过白师傅坚决没认,他那年幼的孙儿也被上了板子和嘴巴,也没认,有些硬气,只喊冤,拿白家立了誓,说是若有半分坏心,便叫白家生生世世过奈何桥后为案板上的鱼肉,为牲畜、为蝼蚁...”
含钏紧紧抿住嘴唇。
有阴谋。
一定有阴谋。
师傅不可能的!
徐慨沉了沉声,“圣人呢?圣人怎么说?”
小肃埋下头,“淑妃娘娘正在生产,不宜见血,圣人只说彻查,至于怎么彻查都是龚皇后说了算得。如今在内膳房没查出东西,正一个宫一个宫地查...”
徐慨脸色不是很好。
此事不好办。
徐慨猛地一抬头,“含钏,去把你师傅的家里人带过来。”
崔氏?
含钏招了招手,拉提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崔氏便畏畏缩缩地进来了,见徐慨坐在上首,脚一软便双腿跪在了地上。
徐慨音量略微抬起,突然间多了几分天潢贵胄特有的倨傲与压迫,“你若是想救你儿子,就老老实实回答本王的话。你若是不想救,本王立刻让人拎你出去!”
崔氏哆哆嗦嗦地佝着头,应了声“是”。
徐慨再道,“你好好想想,近些时日,究竟有没有奇怪的人找过你?有没有奇怪的事发生?”
崔氏张皇地抬起头,见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膝头一软,声音发着抖,“有...有倒是有...前...前几日...庶民在...门口捡到了一箱银子...约莫有三四百两...”
含钏陡然挺直脊背,迫切问,“你拿了!?”
崔氏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再看厅堂上那个年轻男子板着一张脸,冷峻得如同索命的阎王,崔氏哭道,“没拿完...庶民就拿了三锭...又把那箱子给放回门口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下)
这个...这个蠢材!
含钏喉头兀地涌上一股甜腥的血气,手摁在椅凳把手上,脚软得动也动不了,不长的指甲狠狠扣进掌心肉里,疼痛让含钏瞬间清醒,说话的声音又急又快,“银子呢!?用了吗?还在家里吗?放置在何处!?”含钏突然想起什么,迫切发问,“那银子...那银子是什么样子!?”
崔氏一愣。
银子还有什么样子?
不都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吗...
含钏的眼神太急切,而坐在上首那位天潢贵胄脸色沉凝,眼睛中却有无法藏住的狠辣,崔氏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努力回想,“...比寻常的银子亮一些,锃亮光滑...”
崔氏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我也没敢全拿,只想着这银子放在大街大路上,我不拿也会有别人拿...”哭得眼睛肿得压根看不清眼白,“真没拿多少...就三锭银子!我约了约,一锭银子十两...”
含钏热血直冲上脑门。
官银啊!
是官银啊!
只有内制的银子才会雪白锃亮,在市井里流通的银子都是粗糙发暗的...
含钏高声打断了崔氏的哭嚷,“如今银子呢!?你花了吗?”
必须将银子拿到!
否则,宫里头验出了藏红花,宫外的宅子里有内制银两,当真是说也说不清,说也说不明白了!若不将银子拿到藏好,白爷爷如今宁死不认的坚持将没有任何意义...
崔氏哭着,一边哭一边抽泣,拿手抹了把眼睛,眯着泪眼看含钏,瑟瑟缩缩道,“两锭银子给了崇文坊卖堂纸的商户...还有一锭银子我藏在了院子井里...”
徐慨手一抬,侧身吩咐,语气很快,“立时派人去铁狮子胡同,掘地三尺找到那锭银子!若是遇上了宫里来抄家搜查的人,便立刻回来,不要硬碰硬!”
手一挥又招来一个面生的仆从,“你想办法进宫找掖庭岑管事,跟他说,板子要打,力度还请他心里有数,事成之后必不会亏待。”
小肃跟着上前,徐慨飞快说道,“让百川去承乾宫找母妃,盯住敬和宫曲贵妃。”想了想,再道,“去将恪王请来...”话声渐渐低了下去,抿唇摇了摇头,“算了,等会儿再说。”
徐慨急切却有条不紊地安顿下来。
含钏看不懂,却一眼看见崔氏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福至心灵,陡然暗道一声不对!
“啪!”
含钏一巴掌拍在桌上,沉了一张脸,目光阴冷地看向崔氏,“不是说没给嫁妆吗!既没给嫁妆,又如何给了整银子!你小气贪婪,不见兔子不撒鹰,如何连庚帖都还没过,便将银子给了那商户!你好好给我说清楚!若再不清不楚,仔细我要了你的命!”
小肃折返回来,听见含钏的怒斥,吃惊地抬了抬眼,再一瞥自家主子爷,却见主子爷产神色如常,眉眼间丝毫未动,小肃忙低下头去。
崔氏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忙道,“...真没骗人!那两锭银子是我送给那商户女儿压宅子的!那家商户姓喻,家里只有一个嫡出的姑娘,说是吃了‘时鲜’的菜敬仰白家,这才主动牵了线说是聊聊!那家夫人说自家闺女出身时,高僧算了命说是命格弱,说亲前得要婆家送两锭银子抬命,还要先对一对我们家四喜的生辰八字...”
崔氏哭着往前爬了两步,“后来那个箱子就出现在我们家门口了!我有意与喻家说亲,便背着公公拿了三锭银子,送了两锭给喻家,还把四喜的生辰写了过去...”
含钏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地望向徐慨。
太巧了。
整件事都太巧了。
说亲前需要两锭银子抬命,第二天便有一箱银子出现在白家门口。
女方命格弱,便在未过庚帖的情况下,要了崔氏手写的生辰八字...
也就是说,宫里的人,在宅子里是否找到官银都不重要。
崇文坊喻家处,还有两锭官银和崔氏亲笔写下的生辰八字...只要官家的人顺藤摸瓜摸到喻家,那两锭银子和那张条子便会成了白爷爷的催命符——根本无需解释,也无从解释,赃款、字据什么都在...白家哪儿的官银...必定是收了宫中某个主子的银子...为什么要收银子...因为...
因为...白爷爷会放藏红花在淑妃的吃食里...
这是阴谋。
这是诬陷。
这是借刀杀人。
白爷爷就是那把染血的刀,是博弈者手中的棋子,是一家用来诬构另一家的工具。
此事不再是吃食、膳房或是白家的问题了。
有可能是中宫,有可能是敬和宫,有可能是景仁宫...
每一个得势的娘娘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以淑妃为饵料,直击对家。
这是宫闱内斗,拼个你死我活。
含钏扬了扬头,轻轻阖眼,再睁开时目光灼灼,下定决心。
含钏站起身来,面向张三郎深深福了个礼,开口时语气却不容置喙,“您先回去吧。如今留您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此事凶险,若当真...”含钏艰难地吞咽,“若当真事不如人意,您留在此处便是话柄。先前是儿不懂事,脑子简单,没想到这里。如今想到了,既知前方是陷下去就拔不出来的沼泽,便不能拖着您往下坠。”
张三郎急迫地上前,正欲说话。
含钏摆了摆手,“您仗义,我记心里了。若还有机会,必定报答您。您不顾自己,也要想想国公府和尚家...”
张三郎急迫地上前,正欲说话。
含钏摆了摆手,“您仗义,我记心里了。若还有机会,必定报答您。您不顾自己,也要想想国公府和尚家...”
张三郎脚下一滞。
徐慨面无表情地开口,“得之,你先回去。”
说着小肃与另一个面生的公公便一左一右强硬地搀着张三郎往外走。
含钏转过身,正欲对徐慨说什么,却被门口急切的脚步声打断。
含钏回过头看。
是那个去铁狮子胡同拿银子的黑衣小哥!
含钏面露期待。
那黑衣小哥躬身将那方银子呈在徐慨跟前,徐慨拿手一掂,看了眼崔氏,“是官银。”再翻过银子的背面,细看了看,轻轻抬头抿唇,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容,“小肃,你拿着这锭银子去恪王府把老三请过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甜金瓜八宝莲子泥(二下)
徐慨笑了。
含钏一个大步向前,看到了那锭官银底座的两个大字——
“敬和”。
含钏抬头看了看徐慨,张了张嘴。
她脑子有些搅得像隔了夜的熟浆糊,在宫里那么多年,她当然知道,内务府给每个宫室的俸银会写了各宫名号,宫里的银子成色更纯,这是防止宫人或低位妃嫔将银子流出宫外...这是另一手段断绝了宫内宫外流通交往的途径。
谁也不会傻到,拿印有自己宫室名号的银子去买凶杀人啊!
含钏看向徐慨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一开始就预备请三皇子恪王过来的...
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几锭银子上刻的是“敬和宫”曲贵妃的名号...
徐慨的脸在灯下轮廓更加明显,眼神沉得如同深不可见的海底。
送走张三郎后,徐慨来回踱步,时不时和小肃交代几句。一个时辰为计量的沙漏漏了一半,窗外响起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低低垂下的湘妃竹门帘被猛地一把打起,竹帘子扫在门栏木框上“啪啪”作响!
含钏望过去,一个神色匆忙,披了一件靛色外衫的俊朗男子沉着脸从游廊跨步进来,见室内还有个不认识没见过的小娘子,眯了眯眼看向徐慨。
“三哥。”徐慨站起身,轻声招呼道,目光投向含钏,粗略一带而过,“这便是那位苦主御厨的弟子,她发现自家师傅家里有印刻‘敬和宫’名号的官银,又想到今日她师傅在宫中被扣下了,觉得事有蹊跷,这才来寻我帮忙。我见了‘敬和宫’的字样,丝毫不敢大意,立刻遣人过去寻你。”
这番话说得...
含钏微微咂舌。
她从未想过徐慨是个如此有成算之人?
三皇子恪王手里正好拿着那锭银子,往地上一丢,冷笑一笑,“被扣下!呵!长乐宫淑妃的胎出了问题!吃食里有药!父皇大怒,如今正封了宫门,让皇后一宫一宫地搜查!母妃的敬和宫和顺嫔的承乾宫也没躲过去!龚皇后好大的心胸!”
恪王语声里的阴冷叫人不寒而栗。
许是察觉到自己言语间的失态,转了眸子看向徐慨,“这银子,是在那厨子家里找到的?”
徐慨轻轻颔首,把话分成两段说,“那厨子的儿媳是个眼皮子浅的,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匣子白银,她没敢全拿,就拿了三锭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