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将熬好的粥、两样小菜和酸菜煎五花肉薄片分装进了食盒,抹了把额角的汗,一路提到了秦王府。
徐慨本不欲用早膳,却嗅到了五花肉侵占性的香气,鬼使神差地来了一碗珍珠薏米粥,配上小菜,三口两口便将自己的份额吃了个底儿朝天。
含钏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小肃埋着头进来,见二人正在用膳,知道主子爷不爱吃饭的时候说话,也不爱别人同他说话,便垂首在旁等待。
含钏看向小肃的眼神透露出几分渴望和期待。
徐慨将筷子放下,看向小肃,“怎么样了?”
小肃埋着头,恭敬回道,“...金吾卫带了一队人去搜了白家的宅子,什么也没搜到。倒是顺嫔娘娘托人传了消息出来,说是曲贵妃与皇后杠上了...”
小肃顿了顿,“曲贵妃说皇后严于待人,宽于律己,阖宫上下都搜了个遍,却偏偏略过了自己的坤宁宫和赏给淑妃的两个嬷嬷。皇后气不过,带着人便去了坤宁宫,又说淑妃身边的两个嬷嬷虽是自己赐下的,却不是宫里的嬷嬷女使,只能说是自己荐的,不能叫坤宁宫的人,便又带着人亲自搜了两个嬷嬷在淑妃处的居所,倒是也什么都没搜出来。”
含钏后背一松,有些泄气。
小肃再道,“后来,曲贵妃点名要见那两个嬷嬷,咱们顺嫔娘娘眼神尖,一眼便被看见了其中一个贼头鼠目的嬷嬷指甲上有些黄色...”
含钏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被水润湿的藏红花...极容易在人的手上留下黄颜色!
小肃笑了笑,埋着头,语气放得很柔和,“如今,金吾卫又带着人去了那两个嬷嬷在宫外的住所,还未出结果。”
徐慨语气如常,“淑妃呢?可已顺利生产?”
小肃答道,“顺嫔娘娘说,血已经止住了,太医们和圣人都守在长乐宫。”
都是好消息!
含钏精神陡然振奋,一仰头,干了这碗珍珠薏米粥!
小肃回禀完后,又出了门廊,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门外“哐哐”几声熟悉的脚步声!
人未至,声先至。
“找到了!果然那两个婆子家里藏着皇后赐下的银子!”恪王掀开门帘,“金吾卫顺藤摸瓜,在那婆子的灶房找到了两锭有名号的官银,又在内室找到了一匣子被抹去名号的银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猪肉藕丁鱼包
一股巨大的喜悦冲击了含钏,含钏猛地起身,陡然间脑门发嗡,耳朵里传来“嘶嘶”的声音。
含钏狠狠甩了甩头,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恪王,理智告诉她最好不要与恪王搭话,情感却敦促着她“快张嘴询问!快问白爷爷怎么样了!”‘
在含钏开口发问之前,徐慨的声音显得又平又淡,“那便尘埃落定了?那一匣子的官银底座必定也是‘坤宁’二字,落在灶房的那两锭没来得及磨掉底座的银子,便是最好的证物。”徐慨目不斜视地看向恪王,轻声问,“淑妃娘娘可顺利生产了?”
恪王愣了愣。
这他就不知道了。
淑妃生产与否,便与他无干了。
私心重些,他倒是希望淑妃借那藏红花,这胎落不下来。
那位置就一个。
前面已经有人和他争了,犯不着再多一个。
徐慨一看恪王的样子便心知肚明了,轻轻颔首,难得扯了一丝笑,“贵妃娘娘沉冤得雪,也不枉这一晚上的奔波,三哥,我让仆从驾马车送你回府吧。”说着便转头吩咐小肃。
一晚上便在无形间化解了龚皇后的诬陷,还顺势泼了一盆脏水到龚皇后身上,抓住这机会,还能把龚皇后搞臭搞死!
恪王心情大好,哼了两首小曲儿跟着朝外走。
徐慨去送。
走到回廊,恪王回头看了看,瞥见了半扇窗棂后那姑娘清新灵气的侧脸,笑着拍拍徐慨的肩头,“这妞儿不错,越看越有味儿,有眼光。等你娶了正妃,就能把她收房了。”恪王着意抬头再看,却不见含钏的面容了,恪王笑了一声,声音放得略低,“其实吧,如今收了房,也无人敢说一二三。男人嘛,身边怎么能缺女人?别说这么个出身不高的丫头,便是公卿世家的姑娘小姐,若是看上了,便求就是,难不成圣人和未来的正妃家里还能因为个把女人责难自己儿子?”
徐慨眸光犀利得像一把利刃出鞘的刀。
他不喜欢别人以调侃揶揄的语气评论含钏。
准确的说,他不喜欢别人评论含钏。
徐慨的眼神太过犀利,恪王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一靠便觉不对,色厉内荏地挺起胸膛来,拳头实实在在地打在徐慨胸上,“作甚!作甚!说不得?你这厮倒是护犊子,为个女人,同我横眼睛!?”
徐慨再凝视恪王片刻,转头看向一旁的灌木。
恪王轻哼一声,没一会儿就走出了院子。
徐慨转头折回去时,进宫打探的人正巧回来,将宫中的情形一五一十告知了徐慨,徐慨加快脚下的步子,撩开帘子,语气中有藏不住的兴奋,“含钏!淑妃顺利产女!圣人放了话,伺候的人都有赏,其中包含白家爷孙,若无意外,你师傅晌午时分便可出宫回家了!”
含钏一抬头,两行眼泪无意识地涌出眼眶,含钏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背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眼泪,一边哭一边笑,“好好好!我过会子便骑上小毛驴去内门接师傅,也不知他老人家饿了没?食肆水缸里有两尾新鲜的鱼,我剁了做鱼面端过去...还有跳水萝卜也腌好了...”
含钏一边说着,眼泪一边往地上砸,说到最后终是声音喑哑得开不了口了,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小姑娘孤零零地站在窗下,仰着头张着嘴哭,鼻头眼眶红得像夹在面点里的红豆沙,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一边嚎一边抹眼泪,似是要将
徐慨有些想笑。
可想了想,含钏正哭得认真,他笑,是不是有点砸场子?
徐慨便面无表情地立在旁边,用不动声色来掩饰手足无措。
小肃立在门廊口,眼风扫到内室的场景,心里头急得打鼓。
冲上去抱住啊!
抱住贺掌柜的啊!
这时候不抱,啥时候抱!
这时候一把抱住,贺掌柜正高兴着,不得顺势把头倚在自家主子爷肩膀上啊!
这...这不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吗!
无论小肃急或是不急,徐慨就站在那里,不悲不喜。
等了许久,待含钏哭得呛嗝儿的空隙,徐慨沉默地见缝插针地递了手帕巾子过去。
含钏抽泣着拿了帕巾子,擦了擦脸,鼻尖萦绕着一股子冷冽的松柏味,再抬头看徐慨,徐慨双眼红红的,是熬了一整夜的结果,面容却显得极沉静,嘴角轻轻抿在一起,就这么面对面注视着她,静静地看着她...
“嗝——”
一声嗝,打破静谧。
哭久了...就容易反嗝...
含钏僵硬地立在原地,不知该将脸藏到哪个地缝里去。
徐慨终是笑了起来,“我送你回食肆吧,回去洗个澡,睡一睡,换身衣裳。等晌午内门开了,你师傅出来,我和你一起去接。”
我和你...
含钏泪眼婆娑地看向徐慨,话就在嘴里绕了很大一圈,却最终将那一句话吞咽下肚。
含钏在前头走,徐慨在后面跟着。
胡同口到胡同尾巴,短短的距离,被走出了戈壁荒漠的感觉。
含钏站在灯笼下和徐慨告了别,“...待会不劳您费心了,您难得沐休,还是在府上休憩一天为好。食肆里的人或许都想去接白爷爷,您的马车不一定能坐下...过会子,我们就先自己去接,待白爷爷好些了,儿再同白爷爷过来同您谢恩。”
也是。
食肆的人应当都会去。
人多,他去也没办法陪着含钏。
倒不如等接回来了,他再去看看。
徐慨点了点头,“都行。”
含钏回了食肆,给自己灌下一壶浓茶,撂起袖子兴致勃勃地去内院打鱼,鲮鱼养了两天胖乎乎、干干净净的。
含钏利落地破了肚子,选了腹部上下半寸最肥美的鱼肉,拿刀背将鱼肉刮成泥,再拿筛子将鱼泥尽数筛下,将鱼腹的筋膜、小刺全都筛了出来,再将鱼泥拍打上劲,团成一团压成鱼饼,经过上百次推擀,鱼肉变成了薄如堂纸的薄饼。
这门手艺,也是白爷爷教给她的。
鱼肉成皮儿,猪肉藕丁做馅儿,名称鱼包。
含钏尝了个煮熟浮起来的鱼包,外皮劲道弹牙,内馅醇厚多汁,两种食材交相辉映,回味悠长。
含钏轻轻点了点头。
无论怎样,白爷爷和四喜还活着且全身而退,这才是最要紧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松仁鹅油卷(上)
鱼包做起来不容易,毁起来却很快——韧劲十足的鱼皮长时间浸泡在汤水中,鱼肉的韧性将会大打折扣,连带着鱼面皮儿里面的猪肉馅也会进水散味儿。
含钏尝了一个后,便把后面的整整齐齐包了几大排没下锅,等着白爷爷出来后再下锅煮。
现吃现煮,才新鲜好吃。
含钏回厅房收拾了一大堆东西,藿香正气丸、人参片、干净的衣裳、小麦酱饼、冰块、用竹筒装好的加了冰的牛乳茶...小双儿到了后院,正看到含钏拿着小铁盆往租来的马车里放,抹了把汗,“您这是做什么呀?”
含钏头也不抬,“放个冰盆在马车里,这天儿热,两人身上都有伤,凉快点,他们也能舒坦。”
小双儿:...
行吧,辛苦那匹马了。
含钏杂七杂八拖了小半车,想了想从内屋抱了一床被褥、一床凉簟子铺在车厢里。
白爷爷和四喜都挨了板子。
铁定是不能正经坐下的,上车就躺着比较不折磨人。
含钏准备妥帖了,趁着太阳还没彻底升上来出发。
拉提驾着车,含钏和钟嬷嬷坐在马车里——钟嬷嬷是自告奋勇要去的,说和白爷爷是老伙计了,受了这大灾大难的,得去接他。
钟嬷嬷去了,马车坐不下,小双儿就去不了了,崔二更甭提了,一直埋着头做事,说是没脸面见白爷爷。
那孩子知道这事儿是自家姑母闹下的祸端,今儿个早上一见含钏便“噗通”一声跪地,红着两只眼睛,哽咽着致歉,“...姑母为人不坏,只是眼界太窄了,等白爷爷和四喜哥回来,一定请白爷爷好好教训教训她。”说着便给含钏磕了个头,“俺替姑母给您赔罪了!”
孩子是好孩子,姑母却不是个好长辈。
看人看事,还没个乡头出来、没咋见过世面的孩子清醒!
含钏想起她就是气,捂着胸口摆摆手,“别提她,就是赔罪了!”
崔二埋着头,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含钏让他起来? 他梗着脖子也不起来? 只说要赔罪。
含钏手劲大,拎着崔二的脖子? 跟拎了只瘦弱的小猫儿似的? 一把揪了起来,恨铁不成钢? “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我既然收了你? 你便是‘时鲜’的伙计? 是食肆的内伙子,和别人都没干系!
“你姑母犯了错,咱没法儿代替白爷爷和你四喜哥说原谅,毕竟挨板子的是他们? 吃苦受罪的也是他们? 险些没命的更是他们!若他们愿意谅解你姑母,旁人说再多也没意思。
“若他们不愿意谅解,咱也不能强求。这犯错,有一就有二,你姑母那性子是个拗的? 我瞧着,是谁也纠不过来!”
崔二红着眼眶看向含钏? 把话在心里过了两遍。
掌柜的这话,话糙理不糙? 是这个道理,在村里头若是苦主没吱声儿? 谁也不敢去求情!
可...
崔二闷着头抹了把眼睛。
可是姑母给了他一口饭吃? 带他来了京城!
若是没有姑母? 他一早饿死在受了灾荒的田里了!
崔二迟疑地看向含钏,“那如果..如果姑母往后没人养,俺能给姑母一口饭吗?”
含钏看崔二的目光十分温和,“同我之前说的一样,你的银子,你的决定,和旁人也没有关系。”
...
含钏站在马车旁边,看内门宽街相连之地,游人如织,环视一圈最后将眼光定在了内门上。
渐渐晌午,天儿热得很。
钟嬷嬷上车遮太阳,含钏如老松入定般立在内门口。
太阳直射脑顶门,在含钏快要用目光把内门盯穿前,内门旁边的小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儿,内膳房挂炉局的常师傅和几位脸熟的小师傅扶着白爷爷与四喜出来了。
待含钏看清二人的样子,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白爷爷的后背衣裳全是血!
有的血渍已经干了,有的血渍还湿漉漉的鲜红的,后背的衣裳都快烂了,几块儿布条儿臊眉烂眼地耷拉着。白爷爷眯着眼睛斜靠在常师傅肩膀上,下巴本就稀疏的白须上也沾着血,头发乱蓬蓬的,几根银丝高高翘起,若不是耷在常师傅肩膀上的指尖还在动,说是没了气儿也有人信。
四喜也没好到哪儿去,比白爷爷稍有些精神,却也气若游丝,出气比进气多!
含钏抹了眼泪迎上去,对常师傅深深鞠了一躬后,伸手接过了白爷爷,拉提把白爷爷和四喜背上了马车。
马儿嘶鸣一声,踢踏往外走。
白爷爷使劲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钏儿...?”
“唉!”含钏哭着高声答应,“是钏儿!”
白爷爷摆了摆手,“那群狗日的...”
说话费力极了。
喷出的气儿让白须发轻轻发颤。
“那群狗日的...他爷爷我不能认...没做过的事儿...他娘的北京爷们儿不能认...”
含钏憋着的眼泪一瞬间就砸到了衣襟口,抽了抽气连连点头,“好好好,咱不认!谁认谁是王八犊子!”
一路回了“时鲜”,刚将白爷爷在正厢安顿好,徐慨过来了,身后跟着那位针灸和药理很是厉害的老孙太医,含钏和钟嬷嬷在回廊等。
没一会儿孙太医出来,面色有些沉重,捻了把胡子,低了低头同含钏轻声说道,“...老人家毕竟年岁大了,这算是一个大劫数。掌柜的也是在宫里长大的,您也知道。有些宦官内侍手上是有手艺的,同样的板子,别人打下去虽也皮开肉绽,却不伤及筋骨。您家这位老人挨的板子...瞧不上外伤不重,却是打到内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