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他看到唐义挣扎着重伤不能站立的也要扑过去保商寒贺一命的时候,就知道无论如何,有关于活死人的秘密,都必须随着商寒贺的性命一起,永永远远掩埋在这片密林之中。
之后的事情傅长乐再不知道,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十三叮嘱了一句,随后昏沉沉彻底陷入黑暗。
再醒来时屋外是烧红了半边天的火光,伴随着尖锐的质问和喊叫,吵吵嚷嚷混作一团。
“商寒贺你们说杀就杀了,好,形式比人强,我们蓝雪楼折了人吃了亏连个解释都得不到,那便也罢了,我们也认了。可是现在……”万珊瑚指着身后的火光愤而道,“可是现在这一把火又算什么!连句招呼也不打,有人甚至差点没来得及逃出来!”
“我们最后不是都把人带出来了嘛,万楼主又何必动怒呢。”风轻低头吹了一下自己染灰的指甲,拖长了语调漫不经心道,“再者这烧的分明是叶祖成和商寒贺的院子,千亿山庄的人都还没说话,万楼主这兴师动众上门质问,未免越俎代庖了吧。”
风扬木着脸接话:“听说最后几个起火了都不愿意跑的,都是蓝雪楼的人,万楼主许是担忧自己门人吧。”
“那我可就不明白了,蓝雪楼的人怎么会跑到叶庄主和商管家的院子里,甚至连着火都不跑,难不成……”风轻做作地一捂嘴,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道,“难不成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
万珊瑚被这兄妹俩一句接一句挤兑的开不了口。
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蓝雪楼的人在叶祖成和商寒贺的院子里找什么。
大宗师级高手的战力啊。
在某些时刻甚至爆发出超出想象的、超越大宗师的实力,这样动人心的秘法,又有多少人能拍着胸脯说一句自己不觊觎不想要呢。
得到了将叶祖成变成大宗师的秘密,即使不能提升自己的境界,只培养出一群战力恐怖、只听哨令的活死人,也足以称霸整个武林了。
尤其是没有宗师高手的蓝雪楼,这些年因为没有顶尖高手坐镇,对上江湖上的其他三大势力,总隐隐低上一头。
因此也难怪万珊瑚火急火燎,拖着重伤的身子,也要将这份蓝雪楼崛起的机会死死抓在手里。
只可很听风阁做的绝,干净利落杀了商寒贺不说,甚至一把火将可能藏着秘密的所有地方都烧了。
什么秘密,什么崛起的机遇,都随着这把大火少了个干净。
万珊瑚越想越呕心,忍不住出言讥讽道:“见不得人的事?不知道贵阁瞒着所有人偷藏了千亿山庄的血珠子这事,见不见得了人?”
风轻风扬还不知道那枚阴错阳差被混在水珍珠里的血珠子,闻言下意识抬头朝自家阁主望去。
影九在众人面前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面瘫形象,接收到两人的目光连眉头都未动一下,只板着脸淡声道:“万楼主若是没什么正事就请回,免得吵吵嚷嚷扰了左护法休息。”
万珊瑚剩下一连串的阴阳怪气话被掐灭在喉咙口。
听风阁的左护法,那个在密林里射出惊天三箭彻底扭转局势的神箭手,说实话万珊瑚还当真惹不起这样一个不为天下所知的宗师级高手。
又有谁能想到,那个走两步吐两口血、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用轮椅代步的病秧子,武功竟然高深到能三箭射杀大宗师级别的活死人!
岐山唐门背靠宗师唐明朗,听风阁又深藏不漏人才辈出,苦于没有顶尖高手坐镇的蓝雪楼实在硬气不起来。
万珊瑚心里恼恨,被堵了话,最后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影九心里记挂着傅长乐的病情,转头对杵了半天的某根木头说话时语气带了点不耐:“唐少门主也是来质问本阁主的?”
从密林出来后就变得格外沉默的唐义一言不发,突然跨步上前,塞了一个小木盒到影九手里。
“这是……这是血珠子?!”
影九这下子是真的被惊到。
密林缠斗中,商寒贺叫破这颗小红珠真身时已胜券在握,没必要故布疑阵再编个谎话,再加上当时他脸上密宝被夺的愤恨不似作假,因此这颗平平无奇的小圆珠应当确实是传说中的血珠子无疑了。
封悠之私底下甚至怀疑那个万人尸坑就是为了养这一颗血珠子,至于水珍珠之类的,不过是顺带产物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血珠子都是唐义找到的,先前迷迷糊糊被塞给十三也就罢了,现在知道其珍贵程度,十三根本没想过再把这颗据说能助人一举突破宗师门槛的稀释宝物占为己有。
更何况十三也好,影九也罢,他们都出生影卫营,一身武艺都是实打实在刀光剑影、生死对战中磨砺出来的,对于借助外物突破瓶颈这种事,心底有着天然的不屑和排斥。
因此当初唐义是怎么把血珠子塞给十三,十三就怎么把东西给人原原本本塞回去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唐少门主不按常理出来,万珊瑚嫉妒的眼睛通红恨不得那半幅身家来换的血珠子,再一次这么随随便便,给塞了回来。
连那个掉漆的小木盒包装都没换。
“唐少……”
“当初是为了帮左护法找水珍珠才找到的这个,所以这东西本来就是她的,是为了帮她治病用的,风阁主转交给她就行。”
说完这一句唐义就匆匆忙忙跑了,好似后面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追。
影九不指着这血珠子突破,只是想到傅长乐的情况,他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将小木盒揣进怀里,转身推开了房门。
房内傅长乐刚刚喝完药,正表情恹恹和死抿着嘴唇的十三大眼瞪小眼。
影九好歹也算是看着小十三长大,一看他这小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憋着事,想问又不敢问。
过往的命运不曾善待过他,因此他总是害怕,害怕心底里最深最深的恐惧成了真。
想问,又不敢问。
看不过眼的影九生怕他自个儿吓自个儿,于是干脆一张口,替他直白问道:“殿下,您这又是突发神力拉弓射箭,又是吐血昏迷几乎摸不着脉搏,您是见惯了大风大浪遭得住,只可怜我们小十三吓得差点一起停了心跳。真的,不带这样吓唬人的,是好是歹您至少给句我们一句准话!先前我没瞧错的话,在密林里封大夫拿出来的是赤炎丸?不是,您和封大夫,到底都瞒了我们些什么啊?”
傅长乐这会儿被嘴里的苦药味搅的心烦气躁,本不欲搭理影九这个话痨,但架不住她们家小十三眼神巴巴望过来,好似她今天不给个准话,就要盯到天荒地老。
只是这事情着实不好解释,傅长乐轻咳一声,眼神飘忽,好半响才哑着嗓子不确定道:“我和封大夫瞒着你们,是在做一项科学实验?”
第44章 谈一笔交易
“科学实验”这种稀奇古怪的话一听就是出自某人之口。
若非这会儿正是闭关制药不容打扰的关键时刻, 十三和影九两人恨不得冲进去让封大大夫清醒清醒解释解释。
傅长乐也知道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口道:“简单来说就是封大夫发现水珍珠的药性有些特殊,需要在极端虚弱的情况下服用才能最大程度减少负面作用, 因此我才提前服用了赤炎丸,为的就是能够适应水珍珠的药性。”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影九却是不信,拧巴着眉头追问:“什么叫极端虚弱?”
就现在这走两步喘三下、吐血如家常便饭的糟糕情况,难道还不叫虚弱吗?
更重要的是……
“怎么还用上了影卫营的赤炎丸?”影九急的不行, “这东西哪里是随便能用的?”
傅长乐未答。
可谁都知道, 若非逼不得已, 封悠之绝不会轻易动用赤炎丸这种激发气血却后患无穷的虎狼之药。
傅长乐不欲他们太过担心,哑声宽慰道:“这赤炎丸本就是封大夫一手研制, 药性轻重他心中有数……”
“不止赤炎丸。”十三的声音比傅长乐这个病人更沙哑,他右手死死握着拳,盯着床上的人艰涩道:“前两粒是赤炎丸, 但最后一粒是、是见魂丹……”
“什么!见魂丹?!”影九惊的差点跳起来, “当年影二因这丹药而死, 封悠之不是毁了药方、发誓再不炼制此药的吗?”
殿下又怎么会服下这种催命之药?
十三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手心, 他却浑然不觉, 恍惚间,他的眼前闪过沂阳城外影二服下见魂丹后的画面。
当年沂阳一战惨烈,披着靖阳壳子的傅长乐带着三名影卫和近百名高手厮杀整整一夜。
影十战死, 影二和十三配合傅长乐的长弓贴身近攻,死战一夜不曾退后一步, 数不清的伤口彻底将两人染成模糊的血色。
每个影卫随身携带的三颗赤炎丸都已经用尽,一次又一次不计后果激发的气血和精力也已耗尽,脚下敌人的尸体堆积如山, 可这漫长又绝望的一夜仿佛没有尽头,谁也不知道黎明的曙光是否还能照进这片被鲜血浇灌的荒地。
所有人都已经力竭。
全神贯注射箭的傅长乐只觉得整个脑袋犹如针扎,拉弓的胳膊僵硬一瞬。
而她的屏障,她的十三,正在场内被宗师高手蒙顾剑缠的脱不开手。
三人天衣无缝的配合终于露了破绽。
“嗖!”
另一名宗师齐盛抓住空隙回身一击。
脱手而出的重锏直接破开傅长乐手中的长弓,只听“嗡”的一声,那柄取过无数高手性命的乌木长弓,彻底断成两截。
这一击得手,纵使心志坚毅如齐盛,也不自觉松了口气。
傅长乐一身本事几乎全部建立在长弓利箭之上,现在武器被废,相当于直接废了她九成战力。
没了傅长乐防不胜防又精准无比的远程攻击,单单两个影卫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足为惧。
拼着废了半个肩膀中了一箭才为齐盛制造出这一空隙的蒙顾剑也松了口气,碍于统帅的命令,能够不伤到人活捉自然最好……
“噌!!”
刀锋在剑身上擦出刺眼的火花,蒙顾剑一时不查,硬竟生生被这避无可避的当头一刀逼退一步。
他还未曾作出反应,更凶狠更猛烈的第二刀又至——
“咚!!”
齐盛的右手手筋凸起,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抽出另一条重锏猛地右甩,堪堪挡在刀口和蒙顾剑之间。
蒙顾剑在生死边缘走了个来回,后怕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涌上来,不敢置信地诧异已经写在脸上。
这、这怎么可能呢?
双方人马已经缠斗整整一夜,这个使刀的女影卫刀法大开大合极耗体力,加之女子在身体力量上的天然弱势,纵使有影卫营秘药,这影卫也早已露了疲态,不过是凭着一口气在苦苦支撑。
可刚刚这一刀,威势之大竟生生撞飞了齐盛的重锏,此等功力,居然比其全盛之时更强三分!
这怎么可能呢
唯有视力极好的傅长乐看到影二吞了一粒乌金色的丹药,随后一身伤势仿佛瞬间痊愈、爆发出比全盛状态下更强势的战力。
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若是这丹药药效当真如此之神奇,那为何从未在影卫营中见过,影二又为何藏着掖着直到这千钧一发之际才吞下此药?
除非……
除非什么傅长乐不敢再深想,她的长弓已断,不得已换了随身的弩/箭,同时调整位置从主攻手变为远程策应。
弩/箭力度射程均不及长弓,但胜在箭身小巧,速度极快,再之傅长乐本身就精于算计长于分析,影二这一波突然爆发的攻势配合傅长乐防不胜防的弩/箭,逼的齐盛三人不得不再次避其锋芒。
影二和十三几乎完全放弃了防守,两人宁愿拼着自己硬抗一剑也要捅敌人一刀,打法之强硬,态度之坚决,竟也和蒙顾剑阮东明拼了个两败俱伤。
可也就这样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影二在爆发之后,刀法已显颓势。
她举刀的动作越来越吃力,出刀的速度也越来越缓慢。
又一个破绽。
蒙顾剑的剑锋抵上她的咽喉。
只要再往前一寸,这个在重伤状态下和宗师高手硬抗一个时辰、仿佛永远不会倒下永远不会后退的影卫就会和她的同伴一样,成为沂阳城外一具没有姓名的尸体。
冰冷的,无名的尸体。
千钧一发之际,三支弩/箭破风而来,“铛铛铛”撞开锋利的、泛着寒光的剑锋。
傅长乐身上的最后三支弩/箭连射,破开这致命一剑。
可下一秒,那个分明避开了这一击的黑色身影却重重倒地,就像是一个突然断了丝线的木偶,大块大块的漆红的颜料掉落在地上。
被弩/箭逼退半步的蒙顾剑眉头紧锁,正欲再次举剑,突然动作一顿——
只见倒在地上的女影卫一头乌丝瞬间变白,紧握刀柄的右手失了血肉,只剩下一层干巴巴的、松弛的枯皮松松散散挂在手骨之上。
红颜顷刻成枯骨。
在昏暗朦胧的月光下,不止是蒙顾剑,包括阮东明和齐盛在内,几人均被眼前这一幕惊的一时停了动作。
傅长乐摸了摸空荡荡的箭筒,弩/箭已尽。
血战至此,败局已定。
她扔了弓/弩,只背着已段成两截的长弓,一步步从射击的至高处走入尸横遍地的战场。
这是一整夜来蒙顾剑等人离他们要活捉的对象最近的一刻。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动手,齐盛和阮东明也没有。
他们看着那个已经彻底成了血人的影卫十三警惕而固执地守在她一步之前,看着那位名动天下的长公主半跪在地上,俯身侧耳听那个呼吸微不可闻的女影卫说了最后一句低语。
她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白发,声音却很稳,就像是一句再郑重不过的承诺和应允。
她说:“阿阮睡吧。他会好好的,我保证。”
呼啸的风声穿林而过,十三死死握着墨刃,亲眼看着影二在殿下怀里,一点点,碎成一抔沙。
那个会给自己刀鞘绑蝴蝶结的影二,那个整天咋咋呼呼哄骗自己叫姐姐的影二,那个别别扭扭喜欢影五却死鸭子嘴硬至死也没有告白的影二,那个明明对自己名字宝贵的不得了、却不允许任何人喊她“阿阮”的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