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对于现在的江妄来讲,他会觉得无所谓,没那么重要,也没有那么受伤,甚至,再善解人意一点,他还会理解她。
毕竟,每个人活在这世上,所要面对的一切人物关系都是很复杂的,甚至每件事都是复杂的,不能单纯用对错来评判。
但那时候的江妄,还差几个月才满十九周岁,他年轻、赤忱、血气方刚,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给宋云翊找最好的护工,每个月都往她的卡里转大笔的钱,但就是不回去看她。
偶尔护工会偷偷发视频给他,他反反复复将视频看好几遍,但从不回复。
宋云翊给他打电话,他也从来不接,只有一次,他还记得,那是2019年的夏天,京市快要下雨,天气闷而潮湿。
他刚跟其他几个战队打完一场练习赛回来。
那会儿,SY已经不像初时那么拮据了,他们换了大房子,是城郊的一处联排别墅。
几十个男孩子挤在一起,哄哄闹闹往卫生间走,上完卫生间,还要继续回来复盘刚刚的比赛。
夜色深重,江妄站在另一边的窗口抽烟。
窗户很小,他靠在那里,夹烟的手搭在窗台上。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走廊里太吵了,他一开始没听见。
等发现的时候,电话已经被他的手蹭到,接通了。
宋云翊的名字明晃晃映入他眼里。
他沉默了一瞬,本来想挂断的,听筒里却突然传来老人似惊似喜又有些不确定的低唤:“江妄?”
他没有小名,从小到大,家里人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
他将烟蒂咬进嘴里,低低应了一声。
宋云翊却又沉默起来,教练在那边叫人集合了,江妄又等了半分钟,说道:“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
宋云翊不知道说什么,但是也不舍得挂电话,她吞吞吐吐半天,最后也只是问:“你好吗?”
江妄语气很淡:“还不错。”
有什么不好的呢?
像每一个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普通人那样,每日按部就班地工作、学习,获得了好的成绩会欢呼庆祝,成绩不好时,也会丧气自省。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工作性质特别一点,忙时很忙,没有比赛的时候,比起旁人会相对自由一点。
宋云翊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就好,好就好。”
她连说了两遍,似是欣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电话。
江妄后来再接到宋云翊的消息,就是护工打来的电话了,她哭得话都讲不清楚,但江妄还是从她哽咽的声音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她说:“奶奶走了。”
起初,他没理解“走了”是什么意思,他反复询问,语调一次比一次硬邦邦,护工只是哭,不讲话。
然后护工的电话被人夺走,紧接着里面传来劈头盖脸的一通大骂。
那是江妄第三次看到江清远哭成这样。
第一次,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江清远终于开始接受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天赋有限,成不了大家,在绘画方面的成就只能止步于此的时候。
第二次,是苏瑾去世的那天。
第三次,就是在那天的电话听筒里,他字字诛心,骂江妄不孝,骂江妄心肠硬,骂江妄不体谅老人。
他哭天抢地,将不体面这三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可江妄默然半晌,他发现自己无从指摘他。
“她病最重的那几天,一直在叫你的名字。”等他骂完,电话又回到了护工手里。
江妄声音哽涩得厉害:“为什么那时候不通知我?”
“奶奶说,你要比赛,不能耽误你比赛。”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比赛,不过是直播平台和游戏方合作举办的一场小型比赛,根本用不到他上场,宋云翊每周都会托护工帮她查询江妄的行程,然后贴在自己的桌前,倘若比赛有直播,她哪怕再困,都要撑着精神去看。
“其实,哪里看得懂呀?”
她只能靠解说的解说,来判断江妄打得怎么样,江妄能不能赢。
赢了,她就欢喜拍手,输了,她就沉默着不说话。
“人都是越活越回去,像个老小孩。”
江妄回忆到这里,语声停了片刻,他与盛意还坐在外厅里那个狭小的沙发里,他们换了个姿势,他坐在沙发上,盛意则头枕着他的腿,躺在上面。
江妄手里还拿着一盒酸奶,边讲话,边用勺子舀出酸奶送进盛意嘴巴里。
是黄桃味儿的,酸甜而滑腻,口感很好。
盛意听得专注时,会忘记往下咽,她眨了眨眼,心里为江妄疼得要命,但这种时候,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她喉咙有些干涩地发问:“然后呢?”
江妄说:“后来,我回到SY,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几天后,跟人对战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心理出现了一些问题。”
他的语气很淡,不像是在讲自己的事情,盛意心脏猛地一抽,江妄低头看了看她,虽然她极力克制,但可能情绪太浓了吧,根本就隐藏不了。
她脸上的心疼快要溢出来了。
他不由失笑,拨开她脸上的碎发:“别担心,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的性格一向如此,举重若轻,盛意未敢将心放下来,问他:“什么问题?”
“我发现,只要打比赛,我的手就会不受控制地发抖。”
不仅如此,还会犯恶心、干呕,好像本能地抗拒这件事,然后这种症状又延续到了他的饮食上。
江清远口不择言骂的那些话,他以为自己没放在心上,可语言如利刃,最终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口。
虽然他用了千万句话告诉自己——奶奶的死跟他打游戏没有任何关系;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以及这些年断联的点点滴滴,都跟他打游戏没有关系——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将那些话听进去了。
江清远说:“你就算为了报复我,也不应该拿老人撒气,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欢画画。”
她当年望子成龙,将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可儿子不争气,她又将自己的愿景寄托在孙子身上。
结果孙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她最梦寐以求的那个学校,还没读满一年,就突然辍学了,然后去打什么劳什子电竞。
江清远说:“要不是你突然退学,她身体好,心情好,也不至于走得这么快。”
“你害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你的人,怎么还有脸自己在那里风光?”
如果是以前的江妄,肯定就会立马找出他这些话里的问题,但人在经历过巨大创伤后,往往很难再保持理性地思考,很容易就会把责任全部往自己身上揽。
纵然他心里什么道理都明白,但心理上的这些问题,根本不是说掌控就能掌控得了的。
他把自己的问题说给战队经理陈驰听的时候,陈驰吓坏了,他瞒着众人带他去与队里的心理医生聊,效果不好,又去联系别的名气比较大的心理医生。
看完之后,他的精神状态看着稳定多了,就跟没事人一样了,但是那些生理症状却始终得不到解决。
恰逢不久后,那年的秋季赛开赛,他发挥失常,SY输得惨烈。
结束之后,他们去附近的餐厅里聚餐时,那天与他们对战的SNS也在同一家餐厅里举办庆功宴。
两个包厢离得近,江妄那天心情不好,没怎么吃东西,出去抽烟时,正好碰见SNS的几个队员在跟大款争执。
胜者得意,嘴了SY几句,大款听不下去,还了嘴。
两方闹得难看,江妄扔下烟头,本来准备上前去把大款拉走,冷不防听Nion冷嘲道:“说什么Wind奶奶死了他才发挥失常,我寻思着这比赛也不是他奶奶帮他打的啊?”
“他奶奶挑着这个时候去世,说不定就是想让我们SNS帮她教训一下Wind这个不肖子孙呢……”
话未落音,江妄的拳头就挥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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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江妄讲到这里,盛意就全明白了。
他不是那种喜欢卖惨的性子,以前就不喜欢将自己的苦难示于他人,所以,原本他是没打算跟盛意说这么多的。
谈恋爱就给对方快乐就好了,没必要将自己生命里那些重量也施加在对方身上。
譬如此时,她听完之后,就好久没说话,但握着他的手的那只手却在渐渐收紧。
她垂着眼,应该是心疼得厉害,睫毛一直在颤抖,手里的劲用得很大,甚至快要把他捏疼。
她掰开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去摸他手指的纹路。
他的手指皮肤不算非常细腻,骨节虽然大,但手指长得很匀称。
指甲修得短短的,很干净。
盛意其实有好多好多话想说,想说,江清远说得不对。
奶奶对江妄有着深厚的爱不假,但她擅自将自己的梦想压在江妄身上也是真,要感恩,要爱她,但是也不必认为事事都是自己的错。
想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换成任何一个人,遇到那种事,都会生气。
所以,可以伤心,可以自责,但不用这么自责,更不要伤害自己。
她嘴唇动了动,仰头去看江妄的神色,他垂着眼,目光亦定格在她身上。
于是,盛意满腔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江妄都懂的,他本来就是那样聪明通透的人。
第50章 月亮坠落 【修】好哦,哥哥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酸奶已经吃完,空盒被江妄放在了茶几上。盛意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说:“好想亲你哦。”
停了两秒, 她又改口:“亲我一下好不好,江妄哥哥?”
自从刚刚在海边叫了一下这个称呼后,她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声比一声叫得顺口。
满室沉重的气息,瞬间被她温软的声音驱散, 她双臂环上他的脖子, 江妄顺着她的动作, 头往下压了一点,两人嘴唇相碰。
盛意嘴巴里都是酸奶的味道, 嘴唇上也是,冰冰的,软软的, 她虽然不会接吻, 但电影和小说看过不少, 而且, 还有简希每日在旁边给她言传身教。
她探出一点舌尖, 小心舔舐着他的嘴唇,她是真的不懂,所以动作做得格外大胆, 江妄本来打算浅尝辄止的,结果被盛意这么一勾, 火气瞬间就上来了。
他的眼神暗了暗,未等盛意探开他的双唇,他就反客为主, 撬开了她的齿关。
他亲得用力,盛意本就是躺着的,整个姿势有些扭曲,她连换气都掌握不好技巧,头脑慢慢发晕。
江妄怕她不舒服,抱起她,她身后的衣角随着他的动作被带起来,男人手指温热,蹭到她的皮肤,痒得要命。
盛意双手撑在自己后面,听到江妄低声呢喃:“再叫一声。”
他的呼吸喷到了她的颈窝里,盛意眨了眨眼,脸上铺满红晕,整个人都呆愣在那里,小声嘟囔:“……流氓。”
江妄一看,就知道她想到了哪里,他轻笑。
“叫哥哥。”他说。
盛意愣了两秒,意识到自己想歪了,并且还被江妄抓包了,脸霎时更红了。
春日夜晚虽然凉,但两人都被撩起了火,盛意觉得自己额头都沁出汗来,衣服紧贴在身上,泛着潮湿的热意。
她侧身从桌子上又拿了一罐酸奶来,拆开,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她坐得不老实,在江妄身上歪来扭去。
吃两口,才想起要问江妄吃不吃,话还没问出口,她突然感觉自己身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抵着。
男人被她蹭得闷哼一声,她愣了两秒,饶是再未经人事,到底也是成年人了,她整个人瞬间爆红,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从他身上逃了下去。
她坐到了沙发的那一头,身上还裹着一条毯子,眼睛飘忽着不知道要往哪里看。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凝滞中,又飘散着暧昧到了极点的气流。盛意机械地吃着酸奶,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男人后背靠在沙发上,整个脑袋往后仰着,他一只手臂遮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又带着几分不大正经的轻笑。
“你撩起来的火,不负责么?”
轰地一下,盛意整个人瞬间更红了,但她这个人,身体里不知是不是天生有着一点奇怪的叛逆因子,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喜欢讲一点刺激人的话。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一点,问他:“要、要帮忙吗?”
话问出口,男人又是一声轻笑,她整个身子都僵着,眼睛看他一秒,就瞬间转开,然后再看他,再转开。
江妄问:“怎么帮?”
盛意学着以前简希同她分享自己与谢乔的事情时的老练语气,咬着唇说:“就……就……不然,我用手?”她咳了声,“应该不难?”
她毫不自知地撩着火,话音落,手指突然被人捉住,她的眼睛下意识看向江妄,心跳咚咚咚像是有根锤子在砸墙。
江妄搭在眼上的那只手臂终于拿开,他轻侧过头,睨着她,盛意立马躲开了他的目光,视线转移到他的喉结上。
他的喉结真的很大,凸在脖颈间,在这样的情境下,莫名有些色//情。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突然用力,盛意想到什么,紧张得要命,下意识往后一缩。
但没能缩回来,她呜咽了一声,小声唤他:“江妄。”
“哥哥。”
“江妄哥哥。”
“我错了。”
她求饶得很快,一声比一声软,一声比一声嗲,瞧见江妄眼神陡然变得更深、更凶,她察觉道自己用错了方法,瞬间闭了嘴。
她说:“我不会……”
江妄冷哼:“刚刚不是还说很容易?”
盛意:“我那都是在吹牛,我有眼不识泰山,班门弄斧,江妄哥哥放过我。”
她紧张起来,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往外冒,江妄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想笑,又不想这么快放过她,只好朝下压了压唇角。
盛意声音小小的,绵绵的,求道:“下次再来,好不好。”
“我、我学习一下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