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姑苏云裳却是闲逸爱玩的性情,于名于利无所求,学宫中的小弟子们喜欢亲密地叫她“小师叔”,对外却一个赛一个护短,不但不夸嘴,反似生怕泄露出去,谁人会把他们小师叔抢走一样。
所以如今梦华京中,连知晓云裳是亚圣关门弟子的人也不多。
声势还在其次,华府的家事有琴颜有所耳闻,现下东宫一方明摆着站在北学的立场,婉太后又抬举华二姑娘,对华云裳表达出了不满,师妹选择在此时出头,无异是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去。
唯有他清楚,这个伶俐而单纯的姑娘,只不过想为师门争一口气罢了。
“师兄?”云裳第几回叫他,手指在他眼前挥,“师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什么?”
“我方才说,师兄博闻广知,可听说过用一绺头发浸在心头血里,这是何地的仪式或者道术么?”
有琴颜回神甫闻此言,想想那个画面,心头闪过一片恶寒,“问这个做什么?”
“唔、”云裳不自然地瞥开眼,“怕辩合时遇上相关之事,有备无患。”
这话可是胡说了,天下读书人都翘首瞩目的南北大辩,只会议论阐发有关圣人仁义之道,怎么可能突然冒出和这种血腥邪术相关的话题?
云裳神色中的遮掩模样,瞒得过别人,在看着她长大的师兄面前却无所遁形。
有琴颜看她几眼,见她不想说,便只道,“我似在从前收集的古籍中看到过类似记载。”
回想了片刻,他神情有些凝重,“好像是叫,‘血青丝’。”
“血青丝?”云裳缓缓念出这几个字,心尖似也被几缕细丝勒出血痕,“什么意思?”
“是一种诡异的替劫之术,方法十分血腥,需取替劫者的心头血沾上被替者的……”
话没说完,有琴颜看着小师妹忽然变白的脸色,关切道:“为什么问这个?你有事不要瞒师兄。”
“没、没什么。”水红色的绸缎发带衬着云裳雪白的脸,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提起唇角,看着有琴颜一笑,“只是想不通,怎会有人那么傻。”
她以为再见容裔不知会是何时,没想到却很快。
辩礼日定在八月十二,临近中秋节前夕,文渊阁阁老澹台恂出面邀请南学北学的代表人物,在金明池畔宝津楼上会面。
所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是坐而论道的风雅事,不可伤和气。南北才子齐聚京师,爱才如命的澹台老先生欣喜不已,设了此宴一来是见见这些后生的风采,二来,也是为远道而来的无涯院长崔瑾接风洗尘。
金明池是皇室园林,周长九里余,池水秀丽,宝楼鳞次。澹台老先生为表对崔院长的重视,特意向摄政王请旨借了来。
正值华灯初上,洛北的晏落簪与师弟陶允知先至,未几,从东宫下值的谢璞也到了宝津楼。
宾主寒暄后,澹台恂问崔院长何时到,晏落簪回言:“家师出门赴约前习惯沐浴静思片刻,稍后便至,劳阁老垂问。”
澹台恂捋须点头,不住地称赞这位北地的文坛领袖,已迫不及待想与之切磋学问。陶允知问道:“澹台阁老,听说稷中那边儿出了点差子,蔺清赶不来参加大辩会了?”
蔺清以一条巧舌力挺摄政王九载,在中原颇有狷介不羁之才名。这次陶允知作为从无涯书院选濯出来的参战者,憋足了劲想与蔺三一争高下。
对外,有琴颜只说师弟们乘的船出了些小故障,延迟了日期,要另换人下场。陶允知听闻后失落不已,而谢璞此时在青琐云纹菱窗边动了动眉心,轻道:“只要不是她就好。”
一旁的晏落簪听个正着,问:“师弟说谁?”
谢璞摇头未语,临窗欣赏金池夜影的陶允知忽而轻咦一声,随即瞥着眸光笑叹:“稷中莫非无人了不成?”
只见宝津楼下,一辆悬挂玉珰的宽敞车辇停在彩门之外,缓带青衫的有琴颜先行下轿,回头伸手等候,自马车帘帷内探出的一口白皙手掌轻轻搭在他的手背。
“怎会是她?”
晏落簪随之望去,大吃一惊。她眼看着上次在汝川王府的那个姑娘款款下辇,却不见那时的粉黛长裙,而是一身简素的青衿学士服,发髻高挽成冠,簪以白玉笄,动静之间风度不凡。
在场只有谢璞的目光不曾投向窗外,自斟了一杯酒,神情沉默。
晏落簪见状便知他知情,皱眉问:“你为什么不说她是稷中学宫的人?”
她到底是哪个辈份的,怎么有琴掌院竟会伏低俯就扶她下车?
而且晏落簪心底里不得不承认,若说那姑娘穿裙装已是天姿国色,那么她著士子青衫便完美糅合了雌雄之美,昳丽中不失明爽,如同明月之辉融进了朝阳之耀。
谢璞抬起头,看了看师姐缃冠上垂下的两条风雅丝带,正般衬她一掌大小的玉颊,那双丹凤眼中却无半分与风雅相似的情绪,唯有隐忍的不悦。
洛北才子不禁笑道:“师姐想让我说什么,师姐不是,一向瞧不上她,也不想听见她的事吗?”
与此同时,与金明池南北相对的琼林苑,楼阁复道上开着一扇窗。
屋内茶香清馥,此回赴京的藩王之一——青州王容辕之子容天琪,手里拿着一架从西域掏弄来的千里镜放在眼前,看见那下辇之人兴奋不已。
“王兄,王叔,郁陶君来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伊人如花隔云端,柔而不弱,遒而不刚,真真爱煞人也!”
青州之地民风朴直,这天皇贵胄出口也无避忌。被他叫做“王兄”的,正是令江南书香世家闻之敬畏,不惜举家迁往京城的临安王。
容明晖的面相却十分和善,且年轻俊逸,在下席位放下酒杯,含笑看向上首的摄政王,不紧不慢的声音微微发绵,如一道细流的清涓:“听闻这位郁陶君与王叔颇有渊源,封号还是王叔亲自选的呢。”
他比容裔还大上几岁,叫起叔叔来毫不口软。想当年先帝驾崩后,容裔为太子血屠皇室,几位有能力争夺大宝的皇兄被砍的砍、剐的剐,容明晖是唯一从隽从心和容裔的算计中活着封王离京的。
然而在夺嫡最激烈的时候,容裔手中的剑离他眉心不过三寸。
一晃多年未见,见面又能如此“不计前嫌”地言笑晏晏。
——这样一张见人三分笑的脸,下令凿沉一艘船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容裔想起才查到容明晖身上便断了的线索,面沉如水。
摄政王不搭理临安王的热情,作为地主东道仍板着张脸,许是为了国事操劳不计,他脸上的血色有些淡,几至不近人情,“不记得了。”
客明晖不在意的笑笑,他身后一个英朗少年为主上添酒,听见那头容天琪不顾世子形象地手足乱舞:“啊呀呀,她上楼去了,仅仅一个背影也堪可入画!求王叔垂怜垂怜小侄,请郁陶君等过来一叙可好?”
说是请求,却打定主意撒娇,不等容裔驳斥便命跟着的人到对面去请了。
来前他父王耳语嘱咐过了,别看摄政王长着张要吃人的脸,他和临安王才是针尖对麦芒,我儿只管装傻卖愣就好。
装傻是真,他心慕洛北郁陶君久矣也是真。这借他人量尺裁自家衣裳的小算盘可打得一点也不假。
容明晖身后的少年微挑了眉头,似看不上这么个色令智昏的草包世子,但神情掩饰得很好。
容裔嫌弃这个犯花痴的侄子,想泼他几盆冷水,刚一动嘴皮子,心口被牵得入骨一疼。
容明晖若有似无的视线一直未离开他,容裔嘴角冷诮,浑若无事般嗤了一声,“一个女人罢了,出息。”
第52章 她怎么会来?
青州世子的随从过来请人时, 无涯院长尚且未到,云裳跟在有琴颜身后上得楼来,只见她下颌微敛, 拢指在胸, 向众人一一揖礼。
“姑苏云裳,见过澹台阁老, 见过诸位学兄。”
澹台恂在容裔府上的试霜阁曾与云裳失之交臂,并未见过她, 一时也没把“姑苏云裳”与摄政王昭告天下要追求的那位国公千金联想到一起, 称赞一番“稷中学宫俊杰辈出”。
陶允知向云裳脸上打量一眼, 又向身边师姐一比, 笑道:
“姑娘勇气可嘉,敢与洛北郁陶君辩合, 只是为何不见其他学兄?姑娘难不成想一人撑下三场辩礼吗?”
云裳与有琴颜对视一眼,还未答言,谢璞先警告般道:“允知!”
被点名的陶允知微露诧色。
他性格自来如此外放, 视云裳为同道才如此大方笑言,也不曾失礼, 不懂谢师兄因何面露不悦之色。
真是官升脾气也跟着见长了。
晏落簪心如明镜, 无声轻哂, 适时容天琪身边的长随来请, 众人才知摄政王在对面宴请临安王。
澹台阁老平生不喜结交权贵, 以等候崔夫子的借口留下, 余者一行五六人下宝津楼过金池桥, 入夜的秋风吹来,晏落簪慢落一步,走在云裳身边。
她目不旁侧地微笑:“不期与华姑娘再度相遇, 期待阁下在辩合会上的表现。”
云裳微微点头,“郁陶君客气。”
“不过,”晏落簪飞凤眼尾轻轻一挑,低低道:“有一言想提醒阁下,分庭辩礼乃学界大事,事关文统圣教之继承流传,是天下读书辈的冀望,却非随便什么人都可来渡层金、露个脸了事的地方。”
云裳眉眼平静地转头看她,“郁陶君何意?”
“没什么,只是稷中学宫为亚圣一手所建,在下一直心向往之,不愿其名声蒙尘。”
她说话时嘴角始终噙笑,笃定了这华府的姑娘定是走了什么门路,才成为稷中的弟子,又不知怎么说动有琴掌院出战辩礼,根本没有视她为对手。
下阶矶时,余光扫见有琴颜伸手扶住华云裳要她小心些,一副护花模样,晏落簪心中更为不屑,更多的是可惜与唏嘘。
原来传言中稳重端雅的稷中掌院,竟也是个见色而迷的人。
才想到这,恰逢有琴颜目光扫至,淡笑道:“郁陶君可是在质疑文林择人不淑吗?”
云裳闻声低头掩住一抹笑,随即抿住上扬的嘴角,用指尖轻轻掐了掐大师兄。
一点口角争锋罢了,还不至要他帮忙出头。
云裳知道,晏落簪成名已久,又是北地唯一一位才名显赫的女祭酒,有那个傲视他人的资本。
她同样知道自己在学宫这些年学了什么,对阵无惧,有底牌也不必在这种时候急吼吼地亮出来,毕竟使对手麻痹大意,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有琴颜一眼瞧出师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乐得配合,那手便未曾松开,落在晏落簪眼里愈发不堪。
云裳浑不在意,看见谢璞回过头来,对他有礼地笑了笑。谢璞的目光落在那只碍事的手上,却不太笑得出来。
有琴颜迎着洛北第一才子的目光,颇愉悦道:“看来姑苏的云片糕,是比京城的酥食可口些。”
他说得没头没尾,走在前头的陶允知回头胡乱接口:“在下尚未尝过苏州小吃,只是京中甘露阁的酥密食颇为精致可口,有琴掌院不妨尝尝看。”
还没说完“哎哟”一声,是谢师兄在他头上打了个榧子。陶允知委屈不解地揉揉头,觉得今天这个谢幼玉很不对劲。
另一边有琴颜好脾气地回答:“领教。”
晏落簪对男人间暗争飞醋的行径嗤之以鼻,由此更认定华云裳不过一个以皮相侍人的女子。
呵,还是堂堂国公府的小姐,也不怕掉了身价。
几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云裳一概不理,到了琼林苑外微一驻足,两楹高悬的联三聚五水晶菡萏彩穗灯映着金明池的粼粼水波,华光射目,她抬头微微眯起眼睑,望了一眼那亮着华灯的楼阁。
“她看我了,郁陶君看我了!”
楼上站在窗边的青州世子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蝎蝎蛰蛰地散德行。
容裔不当一回事,嫌吵地乜了他一眼,容天琪立马消停下来,又有些不甘心地摸着鼻子嘟哝:
“王叔,咳,您不谈风月所以不知,郁陶君她当真是一代风华佳人,才貌双全,姿品无双……”
若无人打断,这位小爷只怕能自顾自赞上一宿,临安王想不通似青州王那么古板无趣的人,怎么生出这么个活宝,他身后那少年忽然道:
“世子爷说郁陶君以女子身份入泮教学,才能冠绝南北,此语未必尽然。”
此言一出,容天琪嘴皮子卡了个壳。
今夜格外寡言的容裔不轻不重拈着手里的酒杯,转眼看向少年,眼底下不显明的青色像两片阴影,隐住他的思绪。
幸而临安王笑笑给小随从解了围,把话含混了过去,说话间谢璞等上得楼来,容天琪回过神,眼里出现一片比金明池水还荡漾的光彩,亲自纡了尊去开门。
烟纱透雕门一开,一张雕玉堆雪、矜丽素净的面容映入眼帘。
饱学才士多谦雅,行动让女子先行,容天琪一见打头这位姑娘心头怦然一跳,不禁失了声。
百闻不如一见,容天琪目光熠熠,但觉她的人便如她的文章一样,语语浓艳,字字葩流,是华而不靡涟而不妖,总之不知付与何言才与她相衬,磕磕绊绊道:
“郁、郁陶君,本世子、不,小可久闻女君才名,心甚仰慕……”
没等他仰慕个完,门外那“郁陶君”开口:“世子认错人了,在下姑苏云裳。”是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
云裳侧让一步,露出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晏落簪,“这位才是郁陶君。”
声音传入阁中,容裔的呼吸顿时造反作乱。
她怎么会来?
这一晚上应对临安王这只狐狸的心力,到头来没抵挡住一语之威。
容裔心臆一乱,牵连胸口的伤跟着狠狠发疼,本意想借着放下酒杯掩住异色,未料手臂失力,掌中的酒杯重重跺在几案上。
檀声玉振,如雷霆发怒。
南北学院的人忙入内团团见礼,皆闻摄政王为人冷戾,不敢轻怠。
文士见王侯不跪,云裳行的是叶揖之礼,垂目之间,坐在那浮雕夔龙护屏短榻上的男人呼吸轻沉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