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识探入手镯,苏斐然一遍又一遍清点家产,不管怎么精打细算都不够打一架。正摸索时,手指碰到了灵石。
心有所感,她回头。
白团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对上她眼神,两条后腿立刻蓄势待发,下一瞬,一蹦三丈高,像炮仗一样蹿上了天。身体却骤然失衡,落下时四条腿乱蹬,狗刨式游泳,一路跌落,正冲苏斐然的仰起的脸。
苏斐然加速迈进一步。
“吧唧”一下,白团子在她脚后摔成了一张皮,伴随有气无力的一声:“麻麻。”
苏斐然继续向前走。
毛茸茸的一层皮像注水一样涨起来,撑回了白团子的模样,继续亦步亦趋跟在苏斐然身后。
谁能想到,就是这个看起来软软的小东西,曾经追在苏斐然屁股后面跑,张嘴时露出的牙齿泛着寒光,险些咬开她的屁股。
那次苏斐然跑了很久才把它甩掉,停下来缓气的时候,发现所有食物都不见了,当时她以为是跑丢了,再次见到白团子后,才断定是被它吃了。
当时她正聚精会神对付儒修,只看到一个白影,并未留心,直到传送过来,才发现怀里多了个东西。
甩手就把它扔了。
可它却不离不弃。
又走了一路,苏斐然停下脚步。
白团子一头撞上她,又弹出一个屁墩儿。
苏斐然弯腰,伸出双手。
“麻麻。”白团子眼中映着她的身影,不过一尺之遥。
“赶紧走!”旁边传来一声怒喝。
白团子受惊,白毛炸成针球,它龇牙,一口咬上苏斐然的手指。
几乎同时,苏斐然揪住它后颈皮把它拎起来,又丢出去。低头看手,黑漆漆的焦痕上又多出一丝血红。
擦掉血丝,苏斐然向一旁看去,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另一家客栈门口。
“都说过没房间了!”伙计不耐烦地赶人。
那女子站在苏斐然身边,眼睁睁看着伙计关上店门。
两个人并肩站了一会儿。
女子突然扭头,冲苏斐然粲然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好巧。”
粉扑簌簌地往下落。
苏斐然转身就走:“不巧。”
对方自来熟地凑上来:“我猜你也没地方住……啊!”
女子踩住裙角,一个趔趄向苏斐然抢去。
苏斐然向旁边让出一步。
女子摔得舒舒服服。半晌才爬起来,埋怨道:“你都不扶一下吗?”
苏斐然头也不回:“你不如换身衣服。”
女子的装束可谓奇葩,脸上像打翻了各色粉盘,粉的红的白的晕成一团,偏眼圈周围画得黑浓,就连身上的颜色都像取下了天上彩虹,一层套一层,一色套一色,垂下的裙裾拖出一尺,走一步踉跄一下。
为苏斐然平生仅见。
女子却不服,展开双臂转了个圈,七色裙摆荡成彩缎,问:“这衣服不好吗?”
“不好。”
女子凑到面前:“可你都没有瞧我,怎么知道不好呢?”
苏斐然止步,当真回首看她。
只一眼,便愣住。
女子在笑。她笑的时候,旁人再看不到五颜六色的妆容,只看到她眸光潋滟,笑意盈掬。
她眨眨眼:“够丑吗?”
“嗯,够丑。”苏斐然回头继续走。
“啊。”女子长舒一口气:“真好。”
身后多了个尾巴,并没有影响苏斐然的行动,她走尽长街,没找到合适的客栈,便向小镇外去,找了棵树爬上去。
“你就睡这儿?”女子跃上另一棵树,捧着树干看过来。
“嗯。”苏斐然吃下丹药,再运功将药力送到四肢百骸,身体逐渐发热,烧焦的部位慢慢痒起来,苏斐然盯着自己的手臂,上面黑痂被顶起脱落,露出底下新生的肌肤,完好如初。
丹药是谷先生留下的,她于是联想到谷先生的伤,同样是手上、烧伤,却不知什么缘故,十年都没有恢复的迹象。
无为曾经问她:“为什么我们的手和先生长得不一样?”
苏斐然回答她:“所有人的手长得都不一样。”
小孩子的话总是很多,可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无为的各种“为什么”不胜其烦,往往敷衍了事,慢慢的无为不找她说话了,谷先生也总是沉默地看天,她便有了独立的空间。
所以,谷先生送她们离开的时候,无为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她的胳膊要一起走,她却搬出谷先生的话敷衍:“你往东,我往西,我们再也不见。”
无为向来听话,果真便向谷先生指定的东方磨蹭,一步一回头,没走出几步,便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无名——”
苏斐然没有回头。
她对这分别的场景再了解不过,那么多痛彻心扉,到最后都化作相逢陌路,倒不如以利益相交,最干净明了。
就像身边突然凑过来的女子。
这人自称秦妫,跟了她一路,也透露了许多信息。
不恃阁因为是炼器大宗,招收弟子以金、火灵根为主,对悟性要求高,对修炼天分要求较低。所以,凡是灵根中有金或水的,哪怕是五灵根,都有可能入选。反之,哪怕是单灵根,若非金非火,想进不恃阁都难。
苏斐然问:“那若想成为嫡传弟子,需要怎样的天分?”
“嫡传弟子?”女子笑起来,牙齿白得晃眼:“那要求可高了,总得炼器功夫到家,修炼能力也不差吧。”她凑近来:“小妹妹,你野心还不小呐。”
“不过——”她语气一转:“不过我的野心更大些。”
她敞开嗓子大喊:“我要去合!欢!宗!”
苏斐然想堵上她的嘴巴。去合欢宗这种事情也是能大声喊出来的?
喊出来也就算了,还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
苏斐然只想答:抱歉,我不懂。
可想到卫临棹,徘徊心底的那个问题又冒出来,不自觉说出口:“合欢宗很受欢迎?”
秦妫看她的眼神像看世外高人:“你不知道?合欢宗可是天下第一大宗。在它面前,不恃阁算个屁!”
苏斐然沉默良久,吐出一句:“食色,性也。”
“呵。”秦妫神色一敛:“你这般小的年纪,怎么也学着那些儒修,满脑子净是迂腐念头?虽天地不仁,却万物有情,母生父养结成亲,知己相交为姊妹,男女共情则成欢。偏这亲情、友情、爱情,在你脑中便只剩了幅大被同眠图,再叹一句‘食色性也’。我反而不清楚,到底是合欢宗的人龌龊,还是你龌龊。”
苏斐然惊住。
秦妫却向前一步:“便是大被同眠,又有何不可?万物负阴而抱阳,男女交欢,天道自然。”
她慢声说道:“再或者,抛了众生有情,抛了天道自然,便只为求道长生。你却看不见‘天下第一宗’,只看到‘男盗女娼’,这又是什么道理?”
苏斐然怔然不能言语。
合欢,合欢,合而成欢。为何她见到这两字,便抛却了亲情、友情,忘记众生相处时多少种欢欣愉悦,却只想到男女之情?又为何念及男女之情,却想不到情生自然、水到渠成,便只有满眼苟且?
扪心自问,既然求强,又为何见到“天下第一宗”的名号,目光却只停留在“合欢”二字之上?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有前世。
第6章 前世 杀夫证道
前世的合欢宗便是个遍地龌龊的地方,那些名门正派的修士一旦遇到合欢宗弟子,总要骂一声妖女——宗中男女皆有,但被骂妖女的,自然是女弟子了。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许多名门女修便有了类似的心态。
无论做什么,总要左右端详,怕衣服遮得不够严实,怕说话不够稳重,怕举止不够端庄,怕成了男人眼中的荡、妇妖女。
苏斐然险些也成了这副模样。但“物件”的标签却让她意识到,哪怕你从头裹到脚,笑不露齿,行不动裙,你在旁人眼中依然是“天生尤物”。
除非你够强,强大到,男人见你时,不觉得你是女人,只知道你是修士。
为此,她投身剑宗。
只是她又行差一步。师兄师姐们对她说,女人再强,总要有男人依靠。男人再差,你用心找,总能找到。于是,她以为自己找到了。
直到偶然发现,对方修的是无情道。
她竟松了口气。
次日,她便主动找上那剑修,将深情交付,结成双修道侣。
接下来的一切水到渠成。
爱意越来越浓,浓到那人再也控制不住杀意。
于是她拔剑出鞘,先他一步,杀夫证道。
需要男人来依靠?只做你的小女人?
开玩笑!
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群我杀一群。
苏斐然便这样混成了无情道剑修中的传奇。只不过在众人口中,剑修前面总要加一个“女”字。
前世有这样的经历,今生她理所当然对男女、情爱二词非常敏感,听秦妫一言,不禁惊讶。
不论对错,秦妫的言论实在太理想太纯粹。
可事实呢?
女人只有足够强,才能够得人正眼。可此时她却又可悲地混成了“男人”,于是开始希冀从一个男人眼中定位女性的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便卸掉自己的强大,由他包容自己的弱小。
苏斐然将这些说与秦妫,问她:“这样的爱情,你认可?”
秦妫奇怪地看他:“男人明明这样弱,你为何还要向他们伏低做小?你是谈恋爱,又不是请祖宗。”
交流到此,一番鸡同鸭讲,苏斐然意识到哪里出现了问题,却一时没有想通。但秦妫先前的话确实令她心有触动。抛掉爱情不讲,这里的合欢宗同样修习亲情友情,只这一点,便超出前世许多,更别说它还挂着“天下第一宗”的名头。除非天下修士都瞎了眼,否则必然有过人之处。
苏斐然想到卫临棹,料想修士们没眼瞎。所以这合欢宗,她还是要去看看。如果真有那么厉害,便是弃了无情道改修情道,那又如何。
——前提是计划足够顺利。
她摸了摸手镯,心思又转到不恃阁的事情上。
自从知道下个月是不恃阁的收徒大会,苏斐然心中便多了个念头:成为不恃阁的嫡传弟子。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上门,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和仇人变成一家人,到时候不管仇人如何强大,总要顾忌三分。可听秦妫介绍,像她这样只有水灵根,除了铸剑,对炼器一窍不通的人,休想迈进不恃阁的大门。
但秦妫却对这件事上了心,某日进小镇逛了一圈,回来时便笑得眉眼飞扬:“你运气可真不错。你猜如何?不恃阁居然死了个嫡传弟子!”
居然是嫡传弟子。她踢的这块铁板可够硬的。
苏斐然不动声色地问:“这是什么情况?”
秦妫拎起酒坛灌了一口,擦下巴擦了满袖脂粉,道:“不知道怎么死的,本来捂得严实,但最近可是收徒大会,多少双眼睛盯着不恃阁呢,这消息就被抖出来了,不少人已经下注,赌那位死了弟子的长老,今年会不会再收一个。”
苏斐然瞥她一眼:“你也下注了?”
秦妫打个嗝,摆手:“哎,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
之前还穷得住不起客栈,今天就喝上了小酒,很显然,有钱了。
苏斐然直接问:“能借点灵石吗?”
秦妫笑开:“巧了,还真有!”
说着,扔去一袋。
储物袋上神识已经被抹掉,苏斐然探进去一看,一百多块灵石。
“别看我,灵石都在你那儿,真没了!”秦妫又灌了一口酒,向苏斐然走来,却又踩上裙摆,“啊”的一声向前扑倒,酒坛脱手而出。
泼了她一身。
秦妫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苏斐然由她躺着,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秦妫闷闷的声音响起:“你看到那裙子了吗?”
苏斐然头也不抬:“看到了。”
秦妫这才爬起来:“你都不说点什么吗?”
苏斐然对她微笑:“能换成灵石吗?”
秦妫:“……不能。”
苏斐然到底穿上了裙子,在秦妫的强烈要求下转了一圈。
裙子的颜色长短都很正常,对比之下,更显得秦妫这身装扮的突兀。她却浑然不觉,挽着苏斐然的胳膊去逛街。
因为地理位置优越,这个小镇上经常有不恃阁的弟子出没,各种交易也非常繁荣,尤其是法器类商品,琳琅满目。
苏斐然停在其中一个店铺面前,问有没有剑器。
这段时间,街上十岁左右的孩子非常多,都是为了收徒大会而来。这类人身上往往带着不少资产,为了筹备考试,出手大方。故而苏斐然站在那,就像一位活财神。老板立刻笑容满面:“有!有!”
不多时,柜台上摆出了七把剑,掌柜从左到右介绍一遍,价格从高到底,夸得天花乱坠。
最便宜的,二百块灵石。
苏斐然试都没试,直言:“贵。”
溢价太严重,简直是宰羊。
老板又期待地看向秦妫。她穿这一身繁复的法衣,一看就是有钱人。
不差钱的秦妫瞪他一眼:“炼气期的灵力能用得了这些剑?难不成还要买回家里囤到筑基?”
老板被呛,讪笑几声,说自己迷糊,很快又换了七把剑。
这次最便宜的五十块灵石,苏斐然试了试,灵力使用效率很高。魔修那把剑,她到练气二阶才刚刚能拔出,但这把剑她却能够使用。
苏斐然收回手:“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