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苏斐然视线逼人:“不为我家人?”
“为你。”卫临棹道。
苏斐然不禁微笑:“只为收我为徒?”
卫临棹颔首。
苏斐然仍笑:“为我是单水灵根?”
“是,也不是。”卫临棹摇头:“为人所托。”
苏斐然问:“什么人?”
卫临棹垂睫扬起,注视她,缓声慢语:“谷天机。”
谷先生将要离开,因此去信合欢宗,将苏斐然托付,合欢宗最终选定卫临棹前来,方有他们初见。但在初见前,他先看到魔修谢梳风的尸体。以他的神识,第一眼便察知是苏斐然所为,对方又是不恃阁弟子,若知此事,必然追究。所以,他为苏斐然处理尸体,后以寻人的方式提醒她留意。
一切都努力做得不着痕迹,好像他们的相逢是天意。但当苏斐然心有怀疑地追忆,有些蛛丝马迹无法抹去。
卫临棹回答得如此坦然,令苏斐然微讶。这一切竟是谷先生亲自操作,同样在她意料之外。她沉吟片刻,又问:“你只遇到我一人?”
“你若要问另一位姐妹,她在圣门。”卫临棹答。
不仅叮嘱她们二人不要相见,在安排去处时,更是分别交由两个宗门,可见谷先生的确不想她们相遇,询问卫临棹原因,他也不知。苏斐然便换个问题:“合欢宗为何让你做我师父?”
卫临棹轻笑:“或许,因为我惜花吧。”
苏斐然:……手痒,想拔剑。
卫临棹微怔:“怎么?”
苏斐然诧异低头,发现自己不仅想,而且做。剑已出鞘三分,寒光吞吐,直冲卫临棹。
麻利还剑入鞘,她微笑:“没怎么。”
只是最近和韩述切磋太多,一言不合就想拔剑,面对卫临棹时,积蓄已久的戾气便有些控制不住。
可惜目前打不过。
这念头浮现出来,苏斐然便认真计较起来,想着有朝一日若能胜过他,该如何一解心头郁气。
正想着,通讯石忽然亮起。
苏斐然接起,对方的声音乍然入耳,破碎吃力:“你过来……”
这是姜花花的通讯石,但此时传讯的是另一个声音,属于姜十七姑。
苏斐然沉着道:“何事?”
姜十七姑声音断续:“你来接花花……我等你……”
通讯挂断。
对方立场不明,又言语混乱,苏斐然不敢贸然前往,又着实在意姜家发生的事情,便去找姜昭节商量。姜昭节对姜十七姑颇有了解,闻言色变,又从苏斐然处听说姜花花此行目的,便断定母女二人出事,或许正和苏斐然交代的任务有关。
从语气判断,姜十七姑显然伤势不轻,处境不妙。两人不敢耽搁,飞快向通讯石定位处赶去。下山时,路遇四师姐,她讶然问:“你们去哪儿?”
“下山。”匆匆应付,他们一路冲出合欢宗,向姜十七姑赶去。
定位处较远,幸而姜昭节认路,带苏斐然以最短路线前往,又在附近搜寻一番,终于找到她的位置。
如姜昭节所言,情况不容乐观。
地面上倒着一只灵兽,已经奄奄一息,旁边,姜十七姑背靠大树,流出的血染红了周围一圈土地。
她手中握着通讯石,努力睁开眼睛,见到二人时强打精神,招招手:“过来。”
姜昭节当先上前。
姜十七姑重重叹息,说:“我快死啦。”
第79章 情道 入有情道,亦入无情道
姜十七姑捏个诀,周围便立起强大的禁制。这一式后,她又委败几分,闭了闭眼,说话时胸口起伏:“苏斐然,是你让花花回去?”
原本中气十足的声音,因为无力而虚弱,姜十七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张了张嘴,只吐出深深一口气,说:“我是不行了,但是我不放心花花。”
她又坐直身体,黑炯炯的目光盯着苏斐然:“你让她打听的事儿,我都知道。”
苏斐然先问:“需要我做什么?”
“你发誓会收她当徒弟。”姜十七姑道。
苏斐然发誓。
姜十七姑点点头,强打精神:“姜家和贤门确实有很大关系。”
从姜昭节处,苏斐然那已经得知,江潮生和江月照虽然姓“江”,却同为姜家人,江潮生与贤门关系密切,江月照似也如此,姜家和贤门间的牵系未免太多。现在姜十七姑明白地告诉她:姜家和贤门根本就是一路人。
“一万年过去了,他们还想着复兴呢。”姜十七姑露出与往日不同的嘲讽神色,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受制身体,不能尽言,缓了缓,挑紧要的说:“贤门和其他几个世家,也有联系。”
姜十七姑仰头靠在树上,喘息片刻,又说:“我没听到贤门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他们要联合世家……好像有哪个世家不愿意……”她晃晃脑袋,眯起眼睛才勉强将视线聚焦,但思路已不清晰:“我不想花花继续呆在那里……我想她跑出来……结果她每次都被抓回去……我生了六个孩子……只活下来她一个……哈,我亲手掐死了五个……”
苏斐然打断她:“哪个世家不愿意?”
“世家,哦,”姜十七姑摇头:“我被发现了……我得把花花带走……她不能留在那儿……”
苏斐然再度打断她:“姜花花在哪儿?”
姜十七姑涣散的瞳孔再次聚焦,她终于想起什么,撑着树身坐起来:“我得把花花交给你……”
她从衣领中扯出一条链子,不见有什么动作,链子中闪出一个人影,姜花花躺在地上,无声无息。这场景太过熟悉,苏斐然不禁上前一步:“你的项链从何而来?”
姜十七姑仿若未闻,盯着姜花花,摸着她脸颊,不多时,姜花花清醒,有片刻恍惚,紧接着蹦起来:“妈妈!”
“这……”
姜花花猛地抱住她:“妈妈,你没事吧?你怎么样?他们人呢?我们是不是逃出来了?”
连珠炮似的发言,令姜十七姑无法插话,刚要说,姜花花又捂住她嘴巴:“别说话,我带你去合欢宗,他们肯定会——”
她看到了苏斐然,扑过来抓住她的衣袖:“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只要你就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做!她不能死——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在她那儿,我什么都不知道……”姜花花跪在地上,摇晃着苏斐然的衣袖,哽咽不成声:“救她……”
“我的禁制撑不了多久。”姜十七姑言语又分明些:“你们带她走。我知道的,她都知道了——”
姜花花大喊:“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项链你拿着。”姜十七姑将储物项链交到姜花花手中:“只有你能用它。”她抓着姜花花的手去握项链,可姜花花全身无力,那项链一次又一次落地。
“拿着!”姜十七姑喝道。
姜花花全身一震,接过项链。
“有人来了……”姜十七姑道:“走。”
姜花花却紧紧抓着她的手。
“为自己活着!”姜十七姑一把推开:“走!”
元婴修士的气息由远至近,穿透摇摇欲坠的禁制,锁定此处。苏斐然拉住姜花花,手中多出传送符。将要发动,那股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地袭来,伴随而至的,还有一道熟悉的红光。
传送符发动。
红光眨眼来到。
相似的场景再度出现,复命剑出鞘,苏斐然只愿自己金丹期的修为足够抵挡一击,剑势初起,寒光乍亮。
禁制就此破碎。
姜十七姑拦在前方!
那束红光落到姜十七姑身上,像穿过破絮,只发出轻轻一声“噗”。
姜花花大张了嘴巴,声嘶力竭地喊:“妈——”
可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像姜十七姑的死,寂寂无声。
姜花花失语了。
回到合欢宗后,她没能说出一句话,只是面对苏斐然时,固执地用愤怒的目光看她,像要将她射穿。姜花花发不出声音,却执拗地一次又一次做出口型,全身挣扎着,发出无声的怒吼:“你害死了我妈妈!”
苏斐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如果不是她要求姜花花返回宗门,要她找到姜家和贤门的关系,姜十七姑不会主动提出帮忙,不会因为被察觉而遭到攻击,最终死掉。
苏斐然问:你能和姜家断绝关系吗?
姜花花说:不能。
可姜十七姑用生命为她做出了断:能。
姜花花再回不到姜家,哪怕她一次次将责备的话喊向苏斐然,可是,她再离不开苏斐然。
她抓着那条项链,闷在房间中,再不出来。
收徒的事情就此搁浅,苏斐然便专心教导韩述,可姜十七姑的事情仍挥之不去。
那一幕实在太像。
姜十七姑和姜花花的离别,她和白牙的离别。都在元婴修士的压迫下,以一方的牺牲做赌注,赌那一次奔逃。
那次分离,虽终究再聚,可她却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别离。
前世陨落,她心无执念,今生重活,她信念坚定。
无论姜羡、姜昭节或韩述,无论谷先生、无为或卫临棹,她只想悟道。
可见到白牙鲜血淋漓的那一刻,她脑中什么都没想。
她什么都没想,偏偏那之后的无数白天黑夜,总忘不掉那次离别。
是为自己的弱小?
不,是为自己因弱小而失去它。
又为何惧怕失去它?
因为失去令人脆弱,令人在无谓的情绪中挣扎。
情绪交织时,分不清彼此,就像有情与无情,自私与博爱,常相伴而行。
她问卫临棹:我何时入道?
卫临棹反问:你入何道?
她答:我入情道。
卫临棹不置可否。
今日她方知所入究竟何道。
白牙助她入道,入有情道,亦入无情道。
为失白牙而悔,是有情。为不愿悔而不愿失白牙,是无情。
苏斐然将《道德经》翻过最后一页。为韩述而温书,却温故而知新。
道不可名,名之则非道。道有万千,举其一则失其众。故有道与非道。
情有万千,举其一则失其众,故有情与无情。
“那么,”苏斐然问:“何不以多情入道?”
卫临棹答:“何妨一试。”
苏斐然欣然离开,将有朝一日必揍卫临棹的念头暂时搁到脑后。
悟道成功的畅快充斥身心,令她举止轻快,便再度想起姜花花。刚来到门前,姜花花便走出来,无声地问:“你来做什么?”
苏斐然说:“疗伤。”
姜花花反手关门。
苏斐然踹开房门将姜花花摁倒在床上。
姜花花横眉竖目,却说不出话,只奋力挣扎,可毫无作用。
苏斐然好整以暇看她挣扎,说:“喊师母。”
姜花花扯了下嘴角,别过头去。
苏斐然将她的脸扭过来,又说:“喊师母。”
姜花花张口就咬。
化玉功发动,硌得她表情扭曲。
苏斐然慢悠悠松开手:“或者你想打一场。”
姜花花目光灼然明亮,下一刻,噼里啪啦众多法器向苏斐然砸来。
两个人从屋中斗到屋外,从院中斗到路上。姜花花练气期就敢到处撒野,正是因为她身有依仗,法器不要钱似的砸,和撒花一样纷纷扬扬,全向苏斐然招呼。她砸一件,苏斐然没收一件,到后来收法器收得手软,觉得这样不行,干脆一剑送她趴下。
姜花花不服,立刻又召唤出灵兽,左右围攻,又砸出一堆法器。
苏斐然一手捞着几件法器,再将她踹趴下。
如是几番,到姜花花再无法器可扔,灵兽也可怜巴巴地瘫倒一旁,只有她仍顽强不屈地趴在地上,翻着白眼向上看,两只手撑在地上,手臂肌肉贲突,像随时都要跃起。
苏斐然蹲在她身边,问:“还打吗?”
姜花花用燃烧的目光做出回答。
苏斐然将她撞到树上,平静道:“叫师母。”
“你休想!”姜花花大叫一声。
声音出口,她怔住。
苏斐然同时松手,退开几步看她。
一次又一次战斗将姜花花折腾得狼狈不堪,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仍不肯认输。可那突兀的一声,像在她身上豁开一个缺口,无处宣泄的情绪奔涌而出,她瞬间眼圈发红,泪水将出,却又强忍着,目光倔强。
两人对视许久。
忽然,姜花花抛掉了所有招式,一头撞向苏斐然怀中,声嘶力竭:“你还我妈妈!”
苏斐然沉默片刻,抱住她,说:“我还不了你母亲,还你师母如何?”
空气片刻沉寂。
姜花花身体蓦地一软,她缓慢滑落、跪倒,仍抱着苏斐然的身体,泣不成声。
她哭了很久,也抱了苏斐然很久。
苏斐然便等了很久。
等到姜花花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抱着谁哭,终于站起身,“哼”的一声冷笑,别过脸将走。
“现在,”苏斐然叫住她:“能说说姜家的事吗?”
姜花花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
紧接着在苏斐然面前,愤怒地撞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