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个说得情真意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真的是一家人,自以为自己的行为正常无比,然而落在围观众人眼中,十分荒诞。
仅仅一道圣旨,一道赐婚的圣旨,便令仇人结盟,亲人反目,贵人变脸。
而当事人裴玄陵,至今仅仅说了一句话,一句不愿意接旨的话。
可笑,太可笑了。
安明烨站在人群中,忍不住往后踉跄退了两步,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和嘲讽。
忽然间,他想起了曾经裴玄陵意味深长的话,当时觉得莫名其妙,如今再想起来,竟是一切有迹可循。
原来,一直以来,愚蠢的都是他,愚蠢的只有他。
曾经被他怨在心上的裴玄陵,竟是唯一提醒他的一个人,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安家是豺狼,裴家乃虎豹,前有狼后有虎,而他所求的父母亲情,从未存在过……
在这些人眼中,人只分为四种,有用的,没用的,尊贵的,低贱的。
曾经的他是没用且低贱的,现在的他是有点用却低贱的。
安明烨情绪激动,胸口起伏不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渴望在这无法呼吸的空间中吸取一点救命的空气。
酸涩发红的眼眶死死看着围着裴玄陵的一群人,他既为裴玄陵感到同情,又为他感到敬佩。
自己是个蠢货,可裴玄陵不是。
他不仅不是,还瞒过所有人的眼皮,策划了今日这一场好戏。
这戏是给所有人看的,自己不过是其中之一,顺带的那个,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裴玄陵确实让他看清了真相,唤醒了他。
自己非但怨不得对方,还要心存感激。
安明烨笑了。
他心中长叹一声,安明烨,你真蠢啊。
此时此刻,在场众人都将目光放在那个胆敢抗旨不遵的人身上,而当事人却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些目光。
他目不能视,不用看所有人的表情和目光,泰然自若,哪怕被说到诛九族也没有半点畏惧,甚至还笑了。
此时听他们说完,池意才开口道:“诸位,都说完了吗?”
“现在,该我说了。”
他转身面向裴家,双眼缚着白绫,裴家众人却仿佛被他的视线扫射,冷如寒芒。
“父亲,母亲,你们养育我十数年不假,养恩大于生恩,我也理应孝顺奉养你们,自三年前起,世人皆知裴家出了位画仙,却不知这位画仙在裴家却过着节衣缩食,只为攒钱买纸笔画墨,三天两头跪祠堂挨家法,只为保住那些心爱的画作的日子。”
“你们自诩身份高贵,不愿与我撕破脸,只想强力镇压,令我屈服,可最终,你们从未赢过。”
池意淡淡说着,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当自己说到“保住那些心爱的画作”时,众人投向裴家人的狠厉目光。
就是这些鼠目寸光的蠢货,才让画仙的画竟然那般少!
当然,他本就眼瞎,理应看不见。
“不想我一朝翻身,成为画仙,声名远播,而你们也在顷刻之间转变态度,从抵制到支持,仅仅隔了不到一日。”
“我想这定不会是因为你们想通了,愿意成全于我,而是因为那些求画之人所付出的利益吧?”
“你们有算过,你们弃之如敝履的画,为你们带来了多少利益吗?”池意淡声问。
裴家人面面相觑,他们当然没算过,算这个有什么用。
池意缓缓一笑,“我把你们算了,那些东西加起来,足够抵得过十数个裴家不止。” 众人震惊!
要知道,裴家可是名门望族,一个裴家便不得了,十数个?
哪怕是再不缺钱财的人,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眼中充满了贪婪和嫉恨。
有裴玄陵这话,今日之后,裴家就算不死,也得残。
“我想,那些东西理应能偿还我在裴家所得到的一切,是吗?”池意声音大了一些,这不是问裴家的,而是问所有人的。
无数人齐齐喊道:“是!”
池意笑了,“很好,看来我不欠裴家的。”
裴家夫妻眼见事情脱离他们的掌控,一步步发展到现在,听着池意的话,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
“你们可还记得,自己所说不会插手我婚事的言论?”池意又问。
裴家夫妻哑口无言,他们当然没忘,毕竟才刚说完不久。
池意点头,“记得便好,那再想想,你们方才求着我接旨的姿态,觉得如何?”
“好笑吗?”
裴家夫妻面色涨红,张了张嘴试图说什么解释,却被池意无情打断,“既然已经做了,再狡辩也没用。”
“作为父母,你们无情无义,冷心冷肺,唯利是从,不配得到子女真心,更不配做裴玄陵的父母!”
池意不卑不亢,义正辞严道。
裴家父母叫喊道:“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啊!从前是为了让你上进,如今是为了你日后的富贵荣华,你不能画了,我们要为你安排好今后的生活,你竟然还怨我们?!”
池意却不再搭理,转而面向安家,用那双蒙着白绫的眼睛“看着”他们,令他们觉得毛骨悚然,笑着道:“爹,娘,今日初次见面,我们了解并不多,我本该不说什么,可既然你们非要凑上来,那我便也不客气了。”
安老爷怕自己也跟裴家人一样被训个狗血淋头,当即小声道:“那个……玄陵啊,爹娘可是一直站在你这边的,跟那对姓裴的可不一样。”
池意微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们在苏州大肆宣扬我是你们儿子,并且收了无数重礼。还知道你们领着一个据说与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上京,却在半途被劫身无钱财后将人卖了,到京城却只字未提。怎么,还想着把她买回来后嫁给我吗?”
安老爷瞪大眼,指着池意不敢置信道:“你你你……”
“哦,你想问我怎么知道?”池意悠悠道,“自然是因为我关心你们,不仅派人送了信,还让人调查你们的为人品行喜好,好投其所好照顾你们啊。”
“谁知竟让我发现这么多。”
“你刚愎自用,趋炎附势,为富不仁,见钱眼开,宠妾灭妻,对嫡子不慈,娘则是为母不慈,心狠手辣,无论是在苏州还是京城,你们都未曾提过安明烨一句,要知道他可是你们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难道我这个半路出来的儿子竟然能抵得过十几年的感情,比他还重要?若是对于有十几年感情的儿子都不屑一顾,我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在你们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想,你们想要回我,也不过是为了我的名,我的利,我的画吧?这样的你们,又凭什么要求我为了你们的性命而委屈求全?裴玄陵欠你们的,只有一具肉身,从你们宣扬我是你们儿子后得到的那些东西,也足够买一具身体了,不是吗?”
池意勾唇轻笑,淡然的表情好似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众人却能看见他负在背后的手紧握成拳,面色也十分苍白,俨然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好似他从前不肯相信的一切,如今都成了他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的这两对父母,从来就不爱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安老爷试图辩解,“怎么会呢,玄陵你想错了,我们不管明烨,只是为了不让他的亲生父母吃醋,然后待明烨不好,我们也是为了他好,安家哪里能抵抗裴家。”
“至于你,你现在都不能画了,我就算带你认祖归宗也得不到画啊,哪里图什么名利了?你可不要误会我和你娘啊!”
池意不去“看”他,转而面向公主,“公主殿下。”
公主身子竟下意识一抖。
明明池意还没说什么,她却已经有预感,自己的下场可能比裴家安家好不到哪里去。
不不……怎么可能?!她今日分明刚刚认识裴玄陵,对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而且……而且她也没做什么吧……这不什么都还没成功吗?
然而,池意所言却出乎她的意料,“公主高贵貌美,能看上我这一个瞎子,实属荣幸,我本不该拒绝。”
是啊!原来你也知道,原来你竟然知道!
是你配不上我,不是我堂堂公主配不上你!
公主在心中叫嚣着,面上却露出笑容,贵气逼人,“裴公子既然……”
“可是。”池意打断了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你真的心悦倾慕于我吗?”
质问的声音令公主浑身一冷,方才池意言语间的恭维带来的和缓迅速消退。
“裴玄陵无权无势,如今更是眼瞎目盲,何德何能得到公主垂青。”
池意冷嘲道:“倒是有一隐秘传闻我曾有所耳闻。”
“当今国师曾言,玄陵画中藏有玄机,得之而得天下。”
轰——!
在场众人纷纷震惊,瞪大眼不敢置信,下意识看向公主,却见她眼中也充满了震惊……与杀意!
这事……是真的?!他们心中下意识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想,公主与陛下,想必也是为了我的画,才赐下这桩婚事,是吗?公主殿下。”
这声公主殿下不再有先前的尊敬,反而满是嘲讽。
公主浑身颤抖地看着他,冷静……冷静……
不能露出端倪,父皇若是知道此事被昭告天下,定不会饶过她!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公主气急怒道,“本宫天之骄子,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裴玄陵,你以为你一个瞎子很重要吗?还要本宫算计你?用这么可笑的方式?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再者,你都瞎了,瞎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人人追捧的画仙?你都不能画了,本宫就算要你又能得到什么?!”
众人一听,竟也觉得有点道理。
池意却笑了,笑得开心又悲凉。
“你们都说,我不能画了,没有用了,可若是……我还能画呢?”
轰——!
更大的震动在所有人心中响起,激得他们三魂没了七魄!
“你……你说真的?!你还能画?!”有人不敢置信问道。
有人不信,心中认定不可能,眼睛都瞎了他还能画什么?!
池意笑着点头,轻描淡写道:“是啊,我还能画。”
“那你……那你为何不说?!你若说了……”公主气急败坏怒道,不可能,这个男人能画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她浑身颤抖,心中被恐惧填满。
池意收起笑容,声音悠悠,“裴玄陵没说,可你们,为何也不问呢?”
是啊,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认定裴玄陵画不了?为何要在裴玄陵说之前暴露出可怕的真相。
如果从一开始先问,裴玄陵依然是名副其实的画仙,哪怕是被欺骗一辈子,又如何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第32章
裴玄陵的悲剧有很多原因, 其中哪个最为突出,也算不清。
他死时以恨灭道,何尝不是满腔怨恨。
可他恨什么?
画吗?
还是那以他的死才会开启的画道?
恐怕都不是。
他因画而生, 也因画而死。
画道因他而生,同样因他而灭。
他从不恨画,与画道的因果也终结。
他恨被利欲熏心的世人。
恨被人贪求的权利。
恨这些人面兽心。
因此,池意没想过不再画画,他想做的, 不过是把这些人面兽心家伙的人皮扒下来。
这才设计了这一遭。
安家人是他派人抢劫暗杀,也是他派人救助, 并威胁他们上裴家闹事。
裴家宾客中起哄闹事。
给公主报信, 骗她杀安家是裴家授意。
骗皇帝裴玄陵有未婚妻并且今日就要确定亲事,诱哄他下旨赐婚。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过多的巧合不过是人为。
而这, 不过是为了如今这一场扒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