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要管你的事, ”凤枕道:“我虽然不懂你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认她,但你有没有想过, 这对她而言也并不公道。”
“你跟我说公道?”白梼冷笑。
凤枕道:“我又不是替自己叫屈,你难道不知道?她一心以为她是之前那个,以为她做了多少的恶事, 她觉着自己是个大恶人,因此甚是负疚, 比如今日后院里登儿所做, 其实跟她毫无关系, 她非但给殃及其中, 甚至还救了那本该死去的母子, 她明明做了善事却并未觉着欣喜, 因为她认为是她种下的恶果。这么对待一个本来无辜的人, 公道吗?”
夜色中,白梼目光冰冷如水地:“这对她而言的确不算公道,但是这话别人可以说, 独独轮不到你开口。”
慕容凤枕苦笑:“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有私心,也因为你居心叵测。”白梼早就看穿了凤枕:“口口声声你说对她不公道,像是要为她好似的,实则如何?只怕还是为你自个儿吧。”
凤枕心头一震,慢慢咽了口唾沫。
白梼毫不留情地道:“你本也是恶迹斑斑,很不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自诩正义之词。而且,你说她不是原先那人,那么她又是谁?”
这把凤枕问住了,他因为要追查金钗儿的真正身份才也去了留歌坊,可惜这丫头竟神秘之极,竟然无人知道她的来历。
白梼本不想跟凤枕废话,但除非杀了他,否则的话,指不定他又如何。倒要断了他的念想。
于是太素继续说道:“你不知她是谁,从何而来,又怎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是何身份?你想告诉她她不是原先那个,是不是也想告诉她翰林院许厂的事?那案子的手法介于正邪之间……却极其精妙匪夷所思,你自然清楚,何况如今出事的是许编修,焉知此外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
慕容凤枕的脸色变来变去:“原来、原来你觉着她的身份非同一般……甚至……”
不等凤枕说完,白梼已经打断了他的话:“经手各色刑名案子,如今身为大理寺少卿,还能如此天真,你倒也让我很是意外。”
凤枕可以给白梼打,毕竟差不多习惯了,但给白梼当面揶揄嘲讽,却还是头一次。
他的喉咙发痒,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声。
原来慕容凤枕觉着金钗儿单纯善良,不是以前那个小贱人,加上他又有私心,所以蠢蠢欲动地想揭破此事。
但听了白梼的话突然提醒了他,他如今所见的只是个失忆了的金钗儿,一手针法出神入化,说句能够起死回生都不为过。
但毕竟还有许编修的案子悬挂在前!正如白梼所说,这作案手法匪夷所思而非正非邪,如果真是金钗儿做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对于留歌坊朱姬的义愤、以及践朱姬之约?还是……另有隐衷。
无可否认的一点是,金钗儿做起来得心应手甚是熟练,熟练到让凤枕生出一种错觉,就仿佛她之前也经常做这种事似的。
他起初把金钗儿当作先前那个万恶不赦之女子,百般鄙薄,及至发现认错了人,就如当头一棒。
正是因为这种猝不及防地变化,在凤枕心里不知不觉地竟有了极端的黑白之分,之前那个毫无疑问是黑的,那现在这个丫头则是纯白无瑕的。
如今听了白梼一席话,顿时觉着头顶上像是给浇了一通雪水,心也跟着发抖起来。
是啊,失忆了的这丫头确实天真可爱,但谁知道以前的她是如何呢?
万一,比先前那个更“黑”……
但与此同时,凤枕心里又生出一个古怪的疑惑:白梼既然想的这样远,那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在这个来历不明身份可疑性情难测的金钗儿,而且看着还疼爱有加的呢?
白梼知道凤枕听了这番话,自然该知道分寸了。
可还有一点白梼没有点破。
这两天白梼一则忙于回京后的交际事务,二则便是派了许多人暗中追查金钗儿的真正身份,比如她从哪里来,先前做过什么之类。
但他竟跟凤枕一样,不管派多少人,就如同泥牛入海,毫无什么有用的消息。
越是这样,白梼越是心惊,如果是京城内的普通人,总会有所交际,查其来历,性情等,不在话下。
可金钗儿除了时常去往留歌坊拿点心吃外,竟找不到她出现在别的地方的任何痕迹。
到达这种地步,要么是她自己处处留心,处处防备着不露痕迹,另一个可能,则是有人替她善后。
不管怎么样,这都足以证明,她原先的身份非同一般。
这个可能性,也是让白梼几乎不想追查下去的原因。
索性就让她安安稳稳地快快乐乐的,什么也不知道,平平安安嫁了自己。
可没想到,偏偏又有个凤枕坏事……不过幸好他应该已经懂了。
才想到这里,突然耳畔一点轻微响动。
白梼以为是有丫鬟们打门外经过,便不以为意地回头看了眼。
这一眼,让他泰然自若的脸色陡然大变。
白梼先前见金钗儿欢天喜地的陪着老太太看戏玩乐,知道她是绝不肯离席的,这才放心来找凤枕算账。
哪里想到,金钗儿竟会出现在这儿!
连正惊心动魄的凤枕也在瞬间屏住呼吸。
在两个人的注视之中,金钗儿怔怔地往前走了两步,她有些疑惑,又有点惊疑不定的:“白大哥,你、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白梼的心怦怦乱跳,心中竟盼她是才来,什么也没听见。
但他很快失望。
金钗儿望着他,有些艰难地缓慢开口:“怎么我听着,你们在说、我……我不是原先丢失的府里的姑娘……我不是、金钗儿吗?”
白梼的心已然沉了下去。
凤枕瞠目结舌,他张了张口似乎想力挽狂澜遮掩过去,但看向忍而不发的白梼,仍是决定保持沉默。
金钗儿见白梼不回答,也慌了起来:“我、我真的不是吗?”
她蓦地看向凤枕,也想起那件事来,于是语无伦次地忙说:“可是我……”
害怕,失望,忐忑,绝望,这些情绪催逼着她,像是捉到救命稻草般她不顾一切地说道:“可是我身上有、有一样的胎记。”
直到听到这里,白梼才轻轻地叹息了声。
他做了一个动作:微微转头又淡又冷地扫了凤枕一眼。
倒不愧是凤枕,白梼一个动作,他便已经会意。
于是凤枕清清嗓子,半带点窘地轻声说道:“真正的金、咳,那个……她那点红痣是在右边腰上。”
这点,凤枕是绝对不会弄错的。
所以那天在大理寺他不顾一切看过她的腰,发现那颗红痣竟在左边,才会反应那么大。
“什么?”金钗儿呆了呆,心头大乱,却又求救般看向白梼:“白大哥,你……你告诉我,我只听你的话,这个破枕头最会骗人的了,我、我是不会听他的。”
白梼刚才看向凤枕的眼神虽淡,实则恨不得将凤枕碎尸万段。
凤枕知道理亏,所以听金钗儿这般说自己,竟也不敢贸然地再还嘴。
其实,太素既然已经认定了金钗儿就是最初那个小孩子,他本来是没必要再瞒着的,只要说清楚就是。
但现在情况有些特殊。一来金钗儿的身份令他多有顾忌;二来,她失了忆,已经不记得先前的事了,要解释起来也困难。
白梼只想两人先慢慢地相处……直到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再告诉她。
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面对这般场景。
“钗儿,”他温声唤道,缓步走到金钗儿的身旁:“你问我真正的金钗儿是谁,白大哥可以告诉你,那就是你。”
金钗儿先是一喜:“我就知道……”
话未说完她便戛然止住,仰头望着白梼,打量着他的眉眼,终于把心一横:“白大哥,你、你别骗我,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白梼道:“我没有骗你,真正的金钗儿确实是你。”
“你明明说我跟先前那个是两个人的!”金钗儿嚷起来。
凤枕见状忙退到门口往外看着,免得再有人来又听了去。
白梼还没来得及开口,金钗儿已推了他一把,有些气愤又有点绝望地:“你说谎!我、我知道你是把我当做‘她’!当作之前那个……我才不要当别人的替身!”
“你不是什么替身!”白梼握住她的肩膀,正色说道:“钗儿,我不会跟你说谎,如果说这其中有一个替代者,那就是先前那个在府内无恶不作的,至于你,你才是真的!”
金钗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连站在院门口的凤枕也惊呆了,回头狐疑地看向白梼。
只见白梼握住金钗儿的手,郑重说道:“钗儿,你要信白大哥,你才是真正的的钗儿,是我一直喜欢的钗儿,也是……”他把金钗儿一把抱入怀中,轻声道:“该成为我妻子的人,只有你是。”
第32章 照看她一辈子
正在此时, 老太太那边因为不见了金钗儿,派了人来找她,白梼只能先把她送回去。
见她的脸色仍是忐忑, 白梼叮嘱道:“今日是中秋节, 不要忧心忡忡的,我方才说的句句是真, 去了老太太跟前务必高兴些,别叫老人家看出来。”
金钗儿勉强答应, 这才进了里间, 这会儿戏台上那真假美猴王已经到了结局, 佛祖将两只猴子辨了出来, 于是孙悟空又欢天喜地地回到取经三人之中,那六耳猕猴则变成了一具倒地的尸首。
金钗儿呆呆地看着戏台上一喜一悲的猴子, 原本她也该为这团圆结局鼓掌喝彩的,但这会儿她心里竟是说不上来的滋味,因为在此刻, 她居然分不清自己是那只六耳猕猴,还是真正的孙悟空。
老太太看了她几回, 见她恍然出神, 笑的也有些勉强, 便问道:“是不是困倦了?时候也不早了, 不如大家散了, 各自回去歇息罢。”
于是众人才都起身退了席。
等老太太回了上房后, 二姑娘白蕙跟三姑娘白锦, 并金钗儿一路往回。
路上,白蕙便说起刚才的戏文,笑道:“这戏也热闹, 若不是慕容表哥我们还看不着呢。”
白锦却对金钗儿道:“可惜钗姐姐中途出去了,错过了精彩之处。”
金钗儿问什么精彩之处,白锦笑道:“就是两只猴子斗法,最后假的给一棒打死呀!”
将到各人院落,才又分开。金钗儿怏怏地回到房中,心不在焉地坐在桌边,也不洗漱更衣。
新燕正要询问,就听到门口一声咳嗽。
新燕吃了一惊,原来竟是白梼突然到了,本来这已是夜深,于情于理都是不妥,可新燕很会察言观色,又知道白梼的为人脾性可不是凤枕那样的。
他既然夤夜前来必然有事,于是新燕陪笑道:“我去倒茶。”
金钗儿见白梼来了,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知道自己不是之前那个,面对他就不像是先前那样亲昵了:“白……”
那“大哥”两个字,便悄悄地又止住了。
白梼走到桌边上:“我知道不说清楚,你恐怕也难睡着。”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坐下,听我说。”
金钗儿有些忐忑,却也乖乖坐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白梼道:“我知道你看那个真假美猴王,心里定然过不去,虽然我已经跟你说过,但你心中未必过得去。”
之前仓促之间,白梼只把其中关键说了,但却没有详细的来龙去脉,也难怪金钗儿仍是半信半疑。
白梼说道:“我那些话,不是搪塞你的。你听我说完就知道。这件事该从那年你进京说起……”
他将那年金参将带了钗儿进京来府里做客等一一说了,又道:“当时你父亲虽答应你留在府内,但却因还有一件事要去做,所以要等两日再送你过来。后来,果真的送了一个女孩子来,我当时以为就是你……”
金钗儿睁大了双眼,疑疑惑惑。
白梼当时才十三岁,心无旁骛,因为跟金钗儿一见如故,又甚是怜惜这懂事乖巧的女孩子,所以在心里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如兄长般照顾她,护她无忧。
此后大概过了月余,彼此相处确实也甚好,金钗儿在白府里也是有口皆碑,众人皆都甚是疼爱她。
老太太那边因见白梼跟女孩子相处如此亲热,不由生出一种念头,只是还存在心里未敢说出来。
可慢慢地,事情有点儿不对头起来。
首先是金钗儿房内的使唤丫头,不知何故,隔三岔五身上总是带着伤。
白梼他怕有外人欺负金钗儿,私下里询问,那丫头起初不敢说,慢慢地才吐露,是金姑娘打的。
白梼第一次听说这个后,哪里肯相信,还以为是这丫头无端指责陷害。
慢慢地又过了两三个月,在跟金钗儿的相处中,却连白梼也察觉了异样。
虽然这个金钗儿在他跟前仍是如同以前初见般懂事乖巧,但时不时地,会流露出一种怪异的狡猾之态,而且有那么几次,他无意中目睹金钗儿对身边的丫鬟动手……烧的通红的炭盆给掀翻在地上,引得丫头们惊声尖叫。
白梼惊心动魄,可事后暗自忖度,又觉着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这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而已,一定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她一时的顽皮而已。
而每次在白梼感觉奇怪的时候,金钗儿总会百般讨好卖乖,这些补救的手段,不免又让他将之前的怀疑给压下去了。
加上老太太跟太太那边也没什么话说,所以白梼自然没有言语。
只是……大概是出于本能地,他不像是以前一样跟那女孩子亲近了。
半年后金参将回京一趟,老太太趁机将要定亲的事说了出来。
金参将见女儿被养的粉妆玉琢,越发水灵,而白梼更是一表人才,以他的眼光看来,将来功业必还在老侯爷之上,简直世间难得的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