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润不觉得王家要撸起袖子自己干。
王氏集团是评估项目进行投资,而不是自己去创业。
这千百年间,这些世家大族能屹立不倒,便是源于娴熟的反复横跳技巧。
有潜力的人,便会成为这些世家大族的自己人。一旦不能成为自己人,那么王润就会千方百计将之抹去。无论是曾经的章龙太子,还是雄心万丈的安阳王,都是这样子的对象。如今这两人的名字,已经不存于世上了。
要说他有什么不顺意的,便是针对越红鱼计划上的失败了。
王润心中唏嘘不已,还劝自己大度些。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那也不能尽求十全十美了。
如今乱局已成,也算是随了王润心意。
那么王润也静下心来,等着观赏自己的杰作,再从中挑选世家下一个猎物。
结果王润却是震惊了!
他最厌恶念善会,可念善会却发展最好,卷得最快。念善声势浩荡,所以令旗帜一出,方圆百里百姓尽相奔赴。
比起其他地方豪杰,念善会让利最多,可以说是降维打击。
这世间又有几人甘心为奴,世间百姓心中自有一把赤火,那是人心最真切的渴望和梦想。这股火焰本就是一股力量,是藏于芸芸众生间一座宝藏。
曾经的唐鹤不过是村里落地秀才,竟也轰轰烈烈扯了一把旗帜,令天下人震惊了一把。
唐鹤不能久持,那是因为他崩了,他只把这把火视为权力的密码,而没有真诚以待。
如此三年光景匆匆过去,继安阳王之后,念善会推入京城,兵不血刃收服禹都。
说来这件事还很有故事性,禹都大门还是大胤皇族自愿打开,甘愿受降,免去毁城之祸。
促成此事乃是曾经逃去王家的锦安公主,据闻大胤的前密首卫玄也掺和其中。
这位锦安公主竟肯抛去皇族荣耀,也不找个世家或者军阀什么的投靠当吉祥物,她竟降了念善会。
如此一来,不但避免了许多折损,更令天下震惊。
毕竟禹都皇族如此举动,还是非常具有象征意义。
王润不可能不生气,他自是气得要死。
念善会稳扎稳打,根基打得扎实,已不似三年前的安阳王那般容易被人所趁。
王润搞掉安阳王,竟似替念善会拔去了棍上的尖刺。
别人也许不这么想,可王润却不大受得到心里的声音,心里郁郁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年入秋,生气的王润还感染了风寒,生了一场病。
照顾他的自然仍然是商云裳。
商云裳一脸关切,眼底透满了怜惜,嗓音也是温温柔柔的:“阿润,起来吃药了。”
漆黑的药汤散发出一股子的苦味。
不过所谓良药苦口,商云裳觉得王润也应当多喝两碗。
王润却任由几上药汤慢慢变凉,他瞧着眼前这张温柔亲切的脸庞,心里却流过一抹寒意。
锦安公主从前不过是个任性浅薄的女孩儿,她有着父母的宠爱,脆弱的骄傲,以及一些不切实际的憧憬。可是三年前锦安公主经历了变故,人却变了。
到如今,锦安公主竟一心念着念善会,说动大胤皇室向念善会投诚。
他甚至想到了锦安公主改变的契机。
在锦安公主身心受创,孤苦无依时,有人却让锦安公主重新笑起来。
那时候照顾锦安公主的是阿裳,夏日的阳光落在了小白花上,白花花的一片。
那时候王润只是觉得失望,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他想起是商云裳提议让锦安公主离去,重回禹都。他甚至想到,这么些年来,商云裳必定跟锦安公主书信往来,互通消息。
游说大胤皇族归降,单凭锦安公主一人之力,只怕也是不能。
商云裳还操纵着当年章龙太子的旧部,而且她还那么聪明。
如今这个女人就在自己面前,一脸温柔。
王润忽而很想冷笑。
他瞧着商云裳:“念善会既讲究什么平等,那么曾经萧氏皇族的尊贵也是荡然无存。你说如今念善会占据禹都,念善会又会如何待之?”
商云裳一双眸子清亮,两道清光落在了王润面颊之上。
“那自然是做做典型,让皇族子弟种种地,养养猪。这样方可告诉世人,就连曾经皇族也需要自食其力,你还有什么借口不努力。也许萧氏还会被加以审视,重点监察,生恐有野心家借助皇族身份再生事端。从前的锦衣玉食没有了,日子想来也会很辛苦。”
“不过——”
“不过日子一长,这些都会过去的。若念善会能一统天下,国泰明安。伴随时光推移,所谓皇族也再不是什么要紧之物,更失去了号召力。到那时候,萧氏也终会自由。也许到那时候仍有人觉得前朝皇族头衔很有趣,可那已经旧日里的尊贵,大胤也早就亡了。萧氏族人或经商,入仕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官儿不要当得太大,大约也没什么要紧。这一族可以靠自己努力过上富裕生活,只是永远远离了权力中心罢了。”
王润瞧着她,眼神一点点的发凉。
商云裳这是不要脸承认了,她甚至一点儿求生欲也没有。
商云裳摸着开始发凉的药碗,再次友情提醒:“阿润,该吃药了。”
王润却拒绝吃药。
他闭上言,嗓音里也透出了一股子冷意:“在你瞧来,念善会是一定会赢的,对吗?”
商云裳微笑:“世事无常,本也难以预计。不过因为有阿润你,王氏却一定会败。”
“在大胤东南,有南楚小国,阿润,你也经营多年了。你在那处收买人心,修屋造堡,招兵买马,已将一个小国控于掌中。这么些年,王家小半财富转移那处。你盘算得很深远啊!王家若在中土受到重创,也有一处退路可去。至少王氏可退居南楚,在那里当当小国皇帝。这也难怪,你就是这样,凡事不肯出头,不愿进,只思退。哎呀,你可别误会,我也没想过要毁你王家退路。”
王润冷冷的瞧着她,商云裳则慢慢的凑向前。
“正是有你这番布置周全的退路,王家才一定会败。你笑安阳王冒进,却不知这些年王家已失血勇进取之意。一个人呆在幕后久了,到最后并不是隐藏了自己实力,反而是失去了直面风雨的勇气。你说若有一日,王氏当真需跟念善会对上,又有几人肯不惜生死,以血勇拼杀?有多少王氏族人想的是退居小国,安稳苟且?”
商云裳开嘲讽:“不过这也是必然之事。因为阿润你这样子一副性情,所谓不战而败,正是如此。”
王润嗓音沙哑:“走着瞧!”
可他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
若这是商云裳的目的,那这么些年来商云裳人在王家,则必定会设法让这种思想润入王家高层。
商云裳也瞧出了王润心思,她摇摇头:“这怪不着我呀,这么些年,王家也有朝气蓬勃的少年郎,有锋锐进取之意,有少年人的真诚。可是,你并不喜欢,对不对?”
那个喜欢唐焦儿的王恒就是如此,可王润不喜欢这种人。
因为年轻锋锐的少年郎,总会有一种天真,或者也可评价为愚蠢。
那么王润见着就觉得可笑。
王润闭上眼:“这么些年来,你是不是很是恨我?”
商云裳微笑:“你又瞧错我了,就好似我和你说的那样,以前的事,已经是过去的事,不要紧了。”
她这么做,只是王恒不配罢了。
这个男人不配支配天下。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子,王润方才开口说道:“那这些年来,你对我——”
他说到了这里,忽而迟疑起来,言辞里有些犹豫。
不过这意思还是很明显了,商云裳是明白的。
商云裳沉吟:“若说实话,我确实没有喜欢过你。”
王润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睁开眼,眼底有狠毒的锋利:“你喜欢谁?卫玄?他从前效忠章龙太子,和章龙太子情意非凡,你大约很在意这个故旧。又或者你自幼假扮男儿身,故而你虽然是女子,其实也是喜欢女子的。难道你喜欢越红鱼,每次提及她时都很是称赞。”
商云裳噗嗤笑了一声。
“唉,阿润,不知道你还记得安雪采吗?”
王润当然记得这个人,这个人还是个很上不得台面一个人。
商云裳拿他来举例,正是因为安雪采low。她微笑:“安郎曾经也是个很自信的人,觉得我应该喜欢他。我若不喜欢他,则必定另外攀了个高枝。可是呢,我不喜欢他,跟别的事情有什么相干。阿润,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王润当然明白这个意思,他只觉得胸口一口热血躁动,十分难受。
第130章 大结局(下) 下
此刻王润自然不愿意在商云裳面前流露虚弱姿态, 然而却由不得他了。
他本来有病,此刻更是动气,动气则伤身。
王润忍不住咳嗽, 热燥的喉血被他咳出, 使得王润眼前被褥斑斑点点,尽是嫣红。
商云裳掏出手帕, 擦去了王润唇上的血污,嗓音还是那般温柔关切:“阿润, 你瞧你, 总是不肯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些年来, 她对王润一直那么温柔。
药汁已凉, 商云裳握住了药碗,眼波涟涟生辉:“我不是说了, 你该吃药了。”
王润当然不会咽下这碗药汤。
因为这碗药是商云裳捧来的,因为商云裳恨自己。他不知道商云裳心里是怎么想的,阿裳心里究竟有多恨?
商云裳嗤笑一声。
强灌是不可能的, 王润没那么容易搞。
这个男人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却很爱惜自己的命。这房中看似没有别的人, 可却有侍卫隐匿于暗处, 像工作人一样保护王润。王润也不在意什么隐私, 因为他没把这些人当人。这些暗卫被特殊方式训练出来, 也早被了自己的人格, 就像是行尸走肉般活着。
商云裳将这碗发凉的药喝下, 咽了这碗药汤。
她自然没什么事, 还好好活着。
商云裳微笑:“你在想什么呢,这药里没有毒的。不过,你一直这么胆小, 怕了也不奇怪。阿润啊,你总是喜欢一些刺激的东西,总是喜欢瞧别人的人性。可轮到你了,你多像一个正常人。”
一个人高高在上的时候,自然也是无法共情。
王润狼狈又愤怒的瞧着她。
商云裳持续输出刀子:“可我不喜欢胆小的男人,所以实在没办法爱你。我喜欢具有有勇气,有魄力男人,可你不是。小时候你那么喜欢我,为什么不堂堂正正说出来?非要我落入尘埃,你才敢伸出手。唉,你不过是个胆小鬼。所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王润闭上眼,唇瓣轻轻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商云裳:“你今日乏了,好生歇息吧。”
王润这病却是好不了。
念善会占据禹都之后,声势大增。王家到处投资,偏生没有买上念善会的股。不止如此,念善会还撕破假惺惺小白兔的面皮,露出了狰狞邪恶的面目。
打世家分田地的口号被喊出来,总之双方搞得不可兼容。
商云裳简直是个大预言家,族中很快有人提出迁入南楚,暂避锋芒。
美玉岂可与顽石相碰,既然有个安乐窝似退路,王氏族人也没破釜沉舟之心。这样想的人,居然也不少。
既有锦衣玉食可享,何苦磕个头破血流。
一切种种,竟如商云裳所言,王润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些王氏族人准备迁出这中州之地,准备看着这群泥腿子缔造的国家闹出笑话。大家可以暗中行动,再行挑拨离间,何必去硬碰硬呢?
王润瞧在眼里,也知晓人心不可违。
他若一意孤行,只怕落不得好,更何况王润身子也不行了。
更奇葩的还是商云裳。
她还是留在王家,一如从前,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也许她想要瞧一瞧王润笑话?
那这就不好施展了。
王润脑补了许多商云裳的用意,却再也看不透这个女人心思。
到了这年冬日,王润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他自认为明白了商云裳的心。
雪下了一夜,房中火炉温暖,王润却是咳嗽不止,一夜无眠。
清晨阳光落在了王润苍白的面颊之上,他忽而明白自己寿岁已到尽时。
他招来下属,让其在自己死了后,杀了商云裳陪葬。
这个剧本是多么的俗套,多么可笑,可王润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惨然笑了笑,自己是多么的气急败坏,多么庸俗。他自认为是个有逼格的坏蛋,因为他不会将心爱的女人小黑屋。可是现在,他在商云裳面前彻底失败了,却用简单粗暴方式去掠夺。
这就是阿裳想要告诉自己东西吗?
商云裳将他最后的逼格都毁了去了。
现在是他要杀了商云裳,王润却还委屈上。
然后王润眼前越来越花,他眼前浮起了商云裳的背影,那背影又转为商云裳男装时候的样子。可无论什么模样,那道背影却离王润越来越远了。
王润伸手去抓,手指僵在虚空,终究是软软垂落。
王润死了后,王家最后一点儿心气儿也是消散。王家生出一阵动荡,到最后大家达成共识,还是跑了吧。
商云裳呆在曾经的院子里,却没有要跑的意思。
别人瞧在眼里,还品出点儿深情味道。
也是,王润这些年来很是宠爱这个歌姬,竟无意娶妻,可见对商云裳是真爱了。
那么商云裳自然是伤心难过,不愿意理睬世俗的事情。
眼见那朱楼起,眼见那楼塌了。
无论王家此刻怎样一副光景,都似和商云裳没什么关系。
淙淙琴音这样子流淌,冬日的天气干燥冰冷,一枚火箭划破了空气,咚的扎在柱上。
热气这般流淌,映衬着商云裳的眉眼。
王润工于心计,在漫长的岁月里也养出几个莫得思想的工具人。如今王润虽死,倒有人将王润的命令贯彻到底。
这个美丽的歌姬,便是王润的一件殉葬品。
更多的火箭这样子飞来,在空中划过一道道长长的光华。园中暗角处早被泼了油脂和烈酒,如今被火一撩,顿时也是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