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寒山望着这一幕,低声说:“让阿鸢入宫,是我决定的。”
傅柏林一怔。
“先生,你也只是为了保全灼灼,如今她身上背负着的已不是一个镇国公府的冤案,”傅柏林压低声音道:“西北大营二十万兵马,沈作明一死,饶是处理不好,只怕会引起异变。灼灼如今还是沈家女,由她前往西北答应,定会安抚人心。”
不愧是在锦衣卫浸淫了这么多年的人。
傅柏林虽然也为阿鸢的死难过,可是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只有替活着的人,抓住该抓住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沈绛的身份虽然被暂时隐瞒,可是以皇帝的疑心病,她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可若是西北大营的二十万大军,能够被她所用,那么她便彻底有了自保的能力。
哪怕她是卫楚岚的女儿又如何。
谁又能动得了她。
傅柏林从不觉得自己是良善之人,入了锦衣卫,早就把良心二字喂了狗。
可是这世间,哪怕是像他这样行走在黑暗边缘的人,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先生,是他敬重的。
灼灼,如同他亲生妹妹,是他想要护住的。
姚寒山认同他的说话:“沈作明在西北大营这么多年,况且西北大营两任主帅,都与沈绛有关。这次我带她去西北,不仅是要收殓沈作明,更重要的是,是要将西北大营彻底掌握在我们手中。”
西北大营曾经的主帅是卫楚岚,之后便是沈作明。
沈作明甘愿冒着那样大的危险,收养卫楚岚的女儿,本就是因为他们乃是多年挚友,他自然不会清洗卫家的势力。
这么多年经营下来,西北大营早已是沈卫两家所掌。
沈绛既是卫家女,又是沈氏女,身份上没有比她更加合适。
如今唯一要担心的便是,她是女儿身。
自古以来,女子掌兵权本就是少之又少,花木兰太少。
姚寒山轻叹了一口气:“如今唯有事在人为。”
傅柏林低声说:“先生,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您万不可如此泄气。灼灼心性极为坚韧,当初沈侯爷出事,她还不是谁都没依靠,愣是靠着自己,将此惊天大案翻了过来。”
这也是傅柏林对沈绛有信心的原因。
他这个小师妹,他早已经看出来,绝非是寻常女子。
况且先前扬州流民案,她也亲自参与其中,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早已经历练了她。
“没想到你倒是对她有信心,”姚寒山微怔。
傅柏林撑住手中油纸伞,低声说:“先生,有您在灼灼身边,我相信西北大营兵权,定能唾手可得。”
“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些起程吧。”傅柏林又道。
姚寒山点了点头,在他的护送之下,登上了马车。
*
沈绛从上了马车开始,又陷入了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耳边的大雨一直没有停下。
她只能紧紧抱着怀中的刀。
可是先前她一刀刺入谢珣腰腹的一幕,不断在她脑海中想起。
突然,她的思绪似乎又想到了故衣胡同,那时候她是衢州来的落魄小姐,哪怕身上有银子,也不敢大手大脚。
生怕被人发现,她是沈作明的女儿。
唯有隔壁的那位三公子,叫她放下了心房。
他不顾危险,带她去天牢见爹爹,在护国寺她深陷重围,是他拉着她进入了躲避的暗格之中,在欧阳泉别庄,他是浪荡富家公子,带着她这个小丫鬟,一路去取证据。
一幕幕,如闪回般闯入她的脑海。
沈绛知道自己将阿鸢的死,怪罪在他身上,实在是太没道理。
可是她总是忍不住想,若非是他带阿鸢入宫,或许阿鸢就不会死。
待马车抵达驿站时,车夫掀开帘子,这才发现沈绛病了。
不知是她淋了雨,还是因为心伤太过,整个人发起了高烧,脸颊通红,连意识都是模糊,一直昏迷不醒。
姚寒山本就懂医术,当即开了药方。
让人立即去附近的市集采买药材。
待药材买了回来,姚寒山亲自煎药,喂给沈绛喝下。只是她病的太过厉害,连嘴都张不开,汤药喂了一碗,只怕连一半都没喝下。
行程一下就被耽误了下来。
直到第二日傍晚,沈绛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皮,觉得沉重的厉害。
“先生。”
她望着坐在桌边的人,姚寒山亲自守着她一天一夜。
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又是文人,看起来格外憔悴。
“灼灼,你醒了。”姚寒山松了一口气。
沈绛眼皮都眨不动了,只是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姚寒山说了个地名,沈绛一听,有些恍惚,她说:“居然刚出京城地界,岂不是离西北大营还有好远好远。”
“不行,咱们得立即赶路。”说着,她居然掀开被子要下床。
姚寒山立即上前,按住她:“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赶路不着急,咱们等你的身体彻底恢复了,再起程也不迟。”
沈绛苍白着一张脸,她眼睛本就大而明亮,此刻脸颊消瘦下去,一双眸子更是大的分明,只是那双永远澄澈,犹如盛着夏日灼光的黑眸,此时犹如熄灭了光芒。
暗沉的厉害。
她望着姚寒山,几度想要开口,嗓子却又仿佛被堵住了,终于,她哽咽道:“我没用。”
姚寒山望着她颤抖的嘴唇,没来由的心疼。
到底是自己教养长大的。
“你怎么会没用,是先生没用,让阿鸢入宫的决定,是先生决定的,”姚寒山望着她,还是决定把这个真相告诉沈绛。
沈绛有那么一瞬,是愣在原地。
她手肘撑在床榻上,茫然无助的望着姚寒山。
直到她失声痛哭,浑身颤抖,她哭的那样厉害,一边哭一边呜咽:“我好没用,我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我还得去见爹爹最后一面。”
她一字不提谢珣,仿佛不提,便能忘记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
第143章
窗外的大雨早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沈绛躺在床上,突然是下定决心般,微撑着起身喊道:“阿鸢, 去告诉先生,不论如何, 我们明天都得去启程。”
她一口气说完,外面没有丝毫动静。
“阿鸢, ”沈绛又下意识喊了一句。
直到外面依旧是寂静无声, 沈绛突然意识回笼,这才想起来。
这个世界上, 再也没有一个叫阿鸢的姑娘。
再也没有一个,只要她喊一声, 就会在近处回应她的人了。
沈绛心底再次悲从中来,那种无力感、折磨感,一阵阵袭上心头。
这次跟头,是她平生从未栽过的。
她先前虽经历过沈作明入狱,可是身边有人扶持, 哪怕敲登闻鼓,告御状, 舍了一身剐, 却也真的把皇子拉下了马,自身反而未受什么损伤。
她这一路看似凶险,却每每总能逢凶化吉。
唯有这次, 她亲眼看着阿鸢被打死, 却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感, 只要想起就会折磨着她, 一次又一次, 想一次就会折磨一次,如刀割,如剜心。
只是这样的感觉,反而刺激着她的思绪越来越清楚。
先生要带她前往西北大营,除了为她父亲收殓之外,还有就是奔着西北大营的兵权而去。
不管是卫家还是沈家,在西北经营了这么多年。
她身负两家的责任,才是最该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人。
况且阿鸢的仇,她要报。
这笔血债,她迟早要让他们还回来。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沈绛侧耳听了几声,只觉得夹杂在其中的声音,有些耳熟。
她心中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最终强撑着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就见不远处的院内,清明一脸气愤道:“你们凭什么赶我走,我要见三姑娘。”
“先生说了,三姑娘正在静养,谁都不许打扰。况且你本就不是三姑娘身边的人,”拦着她的人义正言辞道。
沈绛定睛看了看,这人是姚寒山身边的侍从。
直到清明瞧见房门打开,望过来,惊喜喊道:“三姑娘。”
“清明。”沈绛见到他,还以为是谢珣派他来,与自己说些什么。
清明直接推开面前挡着的人,冲了过来,沈绛看着他,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三姑娘,我想跟你一起走。”清明一口气说道。
沈绛微怔的望着他。
她有些没懂他的意思,“你想跟我走?”
“我不想留在京城了,我知道您离开,肯定是要给阿鸢报仇,所以我也想跟着您,”清明语气坚定。
这一路上他策马追上沈绛,哪怕被人阻拦,也不在乎。
沈绛凝望着眼前的少年,初见时他眼底盛满清澄光亮,如今他眼底有怨、有恨、有怒还有痛。
那座皇城埋葬了他们在意的人,他们却只能仓惶离开。
“日后我会一路漂泊,更不知前程在何方,”沈绛苍白的面容上露出惨淡笑意。
雨后的天空,依旧有着一层散不去的灰色阴霾,一如覆在他们每个人心头的阴影。
清明望着沈绛,眼底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从未离开谢珣身侧半步,哪怕是晨晖,世子都会将他留在京城里,反而只会带着自己。
可是这次他毫不犹豫的离开,便是带着再也回不去的觉悟:“我自幼跟着殿下,什么苦都吃过,什么苦都能吃。只要能为阿鸢报仇,我都不在乎。”
沈绛心底的那些彷徨,仿佛也在这一瞬被彻底扫清。
连清明都尚且有这样的勇气,她亲眼看着阿鸢死在自己面前,为何不敢去争。
“对,我们要替阿鸢报仇。”
次日一早,姚寒山刚起身,准备让人再给沈绛煎一副药。
可他一出门,就发现自己的侍从正在搬着行礼,他们的东西其实并不算多,这么多人也就几个箱子,一辆马车便足以装下。
“先生。”他回头,就看见束着长发的沈绛,出现在身后。
她原本苍白如纸的脸颊,此刻似乎好看了不少,但是病容未曾完全褪去。
沈绛说:“西北大营的消息传来,路上虽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但咱们的脚程还是不够快,所以我想从今日开始,轻装启程。”
姚寒山不免担忧:“你的身体还未彻底恢复,此时强行上路,你能吃得消吗?”
“先生,不必忧心我,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沈绛声音虽低却坚定。
见她如此坚持,姚寒山也不再劝诫,毕竟他也想要尽早赶到西北大营。
越早到,就是越是能控制情况。
于是一行人,日夜兼程,不停赶路。
路上哪怕因为错过了驿站,只能在野外露宿,沈绛也没有一丝抱怨,她的身体依旧还未完全恢复,但是比起那日的情况已好了不少。
这一路越走越临近边关,周围景致都与先前看见的不一样。
沈绛曾在江南待过数月,江南哪怕是在冬天,依旧会保持几分绿意盎然,小桥流水的精巧,似乎镶嵌进了江南的骨髓之间。
美得精秀,美得细致。
而这一路往西北而行,哪怕如今是春日,周围也是肉眼可见,越来越多的黄色。
骑马一整天下来,头发上全都是细细的黄沙。
仰天关位于勾注山脊,地处要塞,山岭高峻,沟涧曲折,是以雄关依山傍险,乃是大晋阻挡外敌的第一道军事防御线。
因此仰天关又有‘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之名。
西北大营便在仰天关内,与临近的雍州城也只有不到二十里的距离。
沈绛他们越是靠近雍州城,就能感觉到那股紧张肃杀的气氛。
西北大营主帅沈作明战死的消息,早已经藏不住,边境百姓难免人心惶惶。
沈作明乃是一直挡在他们面前的那尊战神,谁都没想到战神也会有死的这一日,原本以为那些战事都被挡在仰天关之外,可是现在随时都有被兵临城下的危险。
谁都不知道,一觉醒来之后,北戎人的铁蹄会不会踏破他们的家园。
甚至沿路的官道,沈绛看见了举家迁徙的人。
这日沈绛在路边歇息,就瞧见一大家子也停了下来。
她拿着手中的面饼,细细嚼着,对面的小女孩似乎有些饿,一直盯着她的面饼看个不停。最后还是沈绛主动掰开一块,递了过去。
小女孩望着她,又望着身侧的阿爷,并不敢接下。
沈绛塞到她手里:“吃吧,姐姐包裹里还有好些干粮呢。”
“这位小姐,使不得,”小女孩的爷爷赶紧道。
沈绛轻笑:“能遇到都是缘分。”
随后小女孩的爷爷这才点点头,小女孩接过面饼。
沈绛忍不住问道:“老人家,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去?”
“我们从雍州来,去往关内,不管去哪儿,总比待在这里好。”面前头发胡须皆白的老者,哪怕一眼就能看出是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却依旧有种被岁月历练的睿智。
听到这话,沈绛忍不住问道:“雍州的情况不是还有二十万大军?”
老者摇摇头,叹息道:“长平侯一死,谁人能撑起这片天地,我听说北戎部落出了一个了不得王子,长平侯便是死在这人手中。咱们雍州要变天了。”
沈绛捏紧手中面饼,低声说道:“老人家何必说这样丧气的话,长平侯不在了,不是还有其他将军。”
“不是老朽要说丧气话,其他将军一直以来都在长平侯手底下打仗,如今主心骨倒了,谁能站起来撑起这片天。”
沈绛仰头看着头顶,虽说塞北的环境恶劣,可是景致却是格外大气壮阔。
特别是头顶的这片天空,沈绛从未在京城或是江南,见过这样辽阔湛蓝的天空,如同被水洗过的蓝色,干净的让人舍不得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