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魏王,在案情未查明前,圈禁与王府之中,不得踏出半步。”
本来众人听到前一句时,还以为皇上还是打算轻拿轻放,毕竟只交给刑部去审,而不是三司会审,摆明还是要留魏王一条性命。
可是下一句,却又彻底打碎了魏王的希望。
此番朝议结束,皇帝似乎已疲倦不堪,他看向殿内众臣,淡淡道:“退朝吧。”
“谢主隆恩。”
众人跪拜,皇座上的人先行退下。
沈绛伏趴在金銮殿的金砖上,这金砖光滑如镜,隐隐照着人的轮廓。周围朝臣却都未立即转身,反而是望向依旧跪趴在地上的少女。
少女青丝落地,柔弱身姿似乎连一场风雨都扛不住。
偏偏却扛住了帝王雷霆震怒。
“沈作明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也不知是谁先低语了一声,这句话竟是被在场所有人都听了进去。
仰天关一战之后,众人都以为此番沈作明必无翻身之日,沈家更是彻底败落了下去。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沈作明并无儿子,膝下不过三个女儿。
沈家再无领兵打仗之人,就连替他伸冤的人,都找不到了。
结果,这么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敢敲登闻鼓,闯金殿,对峙皇子,就连她对皇上说出的那一番话,都叫人动容。
待沈绛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方才她在殿内,与魏王对峙时,丝毫不落下风。
可是如今药物激发的潜力,仿佛都随着帝王的那一声退朝吧,彻底消散。她起身之后,迈出的每一步都那样的沉重,脚下步履犹如千斤重。
待她迈出金銮殿高高的台阶,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到玉阶前。
此刻天际上晴空万里,那一轮耀眼骄阳当空高挂,微一抬头,金光刺眼,这温暖光线将她轻轻包裹住。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方才这一场弹劾,她竟是从阎罗殿走了一遭,此时才发觉掌心早已经冷汗淋漓,后背更是疼痛欲裂,本来她被杖打之后,就留下了伤痕。如今沾了汗水,犹如在伤口处浇了一遍盐水。
若问她怕吗?
原本沈绛以为自己会怕,天下之间,谁人不怕死。
所谓不怕死者,也无非是有了让自己敢去死的决心。
方才在那金殿之上,她似乎找到了。
就在沈绛停在墀台,略缓和一口气的时候,旁边有人匆匆赶来,她回头一看,竟是温辞安。
温辞安一身御史绯衣,本来冷硬冷肃的眉眼,在这一身绯衣下,有种凌厉的俊美,此刻在金光下,这样的凌厉似乎也被染上了一缕温和。
特别是他望过来的眼眸,带着某种柔软的笑意。
“沈姑娘。”他轻声喊了一句。
沈绛望向他,正欲开口,却见他竟双手合起,冲着自己作揖。
忽而,这偌大金殿前的广场,似乎有风声渐起。
这风中似乎带着细细砂砾,仿佛这突然卷起的风来自于漠北。
沈绛忍不住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北方,她的目光穿过宫墙,穿过万千民居,穿过山川河流,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个她从未去过的漠北。
那里也有欢声笑语,也有万家灯火,那些将士所守护的一切。
她虽女儿身,不得入朝堂,可是却也拼死,为这些战死的将士们,做了一点事情,所为也不过是想让这些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的将士,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你听,漠北风声里的哭声,变小了。
这么一想,沈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随后她冲着温辞安恭恭敬敬行一大礼,低声道:“温大人,身为御史,能不畏权势,为不公请命,不逐波而流,才是最为叫人钦佩。”
此时,郢王正带着谢珣从殿内走出,他正欲教训,却看见站在墀台处的两人。
郢王倒是难得多嘴感慨了句:“这位温御史据说二十有三,也未曾成婚,一心为民。我瞧着他倒是与这位沈姑娘颇为般配,两人站在一处,极是登对。”
“不配。”突然,他身侧的人冷冷开口。
郢王一怔,扭头看着身侧的儿子,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谢珣似乎不介意再多说一遍,“我说这两人不般配。”
一、点、都、不、般、配。
此时,内侍匆匆而过,竟是皇上派人过来,将温辞安叫了过去。
沈绛孤零零一人,虽然很多人感慨她大义,可她到底刚得罪了皇上,谁也不敢轻易上前与她打招呼。
眼看着她要往前走。
却没想到,她刚迈出去一步,身体如落叶般,落在地上。
郢王一惊,开口喊道:“来人呐。”
可是他这一句,刚喊出口,身侧站着的谢珣却已经冲了出去。
郢王眼睁睁看着,一向淡然从容的儿子,就这么几步冲到那少女的身侧,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叫太医。”谢珣声音着急。
他声音中的焦急担心,是郢王从未见过的。
第71章
殿阁外, 骄阳斜照,将一缕秋光送入殿内。角落的香炉上,白烟袅袅, 带着一丝丝幽幽清香, 不断有穿着统一制式衣裳的宫女, 端着水盆、毛巾来来往往。
太医院的三名太医, 都在外殿守着,围成一团似乎还在商议。
“殿下, 王爷说他在外面等您,一块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呢。”一个小太监,低眉耷眼的走了进来, 脚步轻的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谢珣犹如没听见, 依旧还坐在床边,望着躺着的沈绛。
她脸色苍白的似乎连一丝血色都看不到。
“阿绛。”谢珣轻俯身, 将她的手掌抬起,握在自己掌心中。
小太监垂着眼,也不敢多看, 只跪在地上等着。
他不知她是带着何等心情,给他写下那封信,可是如今,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她,心底犹如坠入无尽深渊。
没一会儿, 竟是郢王本人直接进了内殿。
这是含光殿所在,沈绛晕倒之后, 谢珣便将她带到此处, 并且宣了太医。也不知是谁多嘴告诉了皇上, 帝王居然直接传旨, 让她留在宫中养伤。
郢王一入殿内,就先看见坐在床上的谢珣,握着沈绛的手掌。
原本他心底还存着那么一丝侥幸,可如今却是心头一沉。
“程婴。”郢王低声喊了句。
谢珣转头,这才将沈绛的手掌放在床上,缓缓起身:“父王。”
“走吧,你皇祖母还在等着咱们,你许久未进宫。如今进宫,这么久还不去看她,她老人家没准就要派人来催了。”郢王淡淡道。
这次谢珣并未再拒绝,而是低声道:“是,父王。”
只是他先伸手拉了拉沈绛身上盖着的薄被,待温柔整理了后,才转身跟着郢王离开。
到了外殿,三名太医见着他们二人出来。
纷纷起身行礼请安。
郢王神色凝重道:“这位沈姑娘虽不是皇宫之人,但她是皇上亲自下旨要救治的人。各位太医都是医中圣手,还请务必尽职尽责。”
“王爷谬赞,臣等一定竭尽所能,救下沈姑娘。”其中官位最高的院判赶紧道。
不过郢王却又开口,语气极微妙的说道:“本王自是相信诸位的医术,不过沈姑娘到底姑娘,还请诸位务必管好自己的嘴。”
随后父子两人离开宫殿。
留下这三位太医,其中一个稍显年轻的御医,低声道:“世子殿下与这位沈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瞧着竟是极紧张她。”
“闭嘴。”院判突然低声呵了声。
一旁稍年长些的御医说:“王爷刚才那一番话,这刚说完,你竟就给忘了。”
院判左右看了一眼:“在这宫里当值,你竟还敢问东问西,当真是不想要命。咱们当太医的,最要紧的就是小心谨慎。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
年轻太医被训斥了几句,赶紧连声道歉。
此刻院判稍微缓和了些,低声道:“还有别人若是问起来,世子殿下的事情,也只说不知道便好。”
初秋凉风,御花园却依旧一派郁郁葱葱之景,太掖池一片碧色,清风拂过,水波粼粼。
往来的宫人,一瞧见这对父子两,纷纷行礼请安。
郢王作为亲王,在宫中有乘撵的资格,只是今日他并未乘坐。
反而带着谢珣步行前往太后宫中。
“程婴,你与这位沈姑娘先前就认识?”终于,他还是开口问道。
谢珣似乎早已预料到父王要问的事情,并未惊讶,反而语气平静的嗯了声,这才道:“我当推官时,租住的那个小院,隔壁便是住着三姑娘。”
比邻而居。
郢王没想到他们关系竟如此之深,他道:“这位沈姑娘看起来似乎并不知你的身份?”
“她只以为我是京兆府的推官程婴,并不知我便是郢王世子,谢程婴。”
终于,郢王在狭长的宫道上站定,朱红色的宫墙,泛着金光的琉璃瓦,这层层叠叠的宫门,越发显得庭院深深。
郢王蹙眉望着身前的儿子,似乎还在犹豫,问还是不问。
仿佛只要他不问,便可视这个问题如无物。
倘若他问出口,这一切就再没了回头的余地。
可是郢王犹豫了半晌,还是道:“你可知她是谁的女儿?”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沈作明的女儿。我也知道她为何上京。”谢珣语调淡然,好看的眉眼藏在面具之后,却似乎能感受到他脸上的温柔。
是提起她时,就会出现的温柔。
郢王心中大骇,左右张望,压着声音问:“你该不会还帮她收集了这些证据?”
难怪那个什么香料商人,最后会藏在护国寺之中。
谢珣眼眸微缩,呵笑了声:“谢仲麟妄为皇子,为了敛财,纵容手底下人肆意滥用芙蓉醉。更何况还牵扯出一个仰天关之败,如今他被圈进,只是因为他罪有应得。”
郢王呵斥:“他便是再罪有应得,这些事情也不该由你插手。”
“为何不能是我?”谢珣黑眸猛地一沉,他道:“若不是顾忌父王和母妃,今日金銮殿上,参他一本的便应该是我。”
都说做皇帝难,可是只怕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做皇帝的兄弟。
郢王在朝中素来是万事不管,偶尔就算管了,还能出些小纰漏,也就是他地位尊崇,才没人敢怪罪他。
可这些纰漏,却是他有意为之,无非就是要告诉全天下的人,他这个王爷并无真才实学,远远不及今上。
郢王淡淡道:“程婴,你不要怪父王懦弱。都说天底下当皇子难,殊不知当皇子比当皇帝的兄弟要难上千倍万倍。你皇伯父御极三十多载,可是你觉得他对我有过一天的真正放心吗?如今我还能在京中,也只是因为太后还在世。”
隔墙有耳,如今两人穿过窄道,站到空旷的地方。
四下寂静又无人。
人人都颂太后千秋,可是人都有生老病死,太后一年年老去,眼看着身子骨比从前差上许多。她还在,皇帝与郢王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她老人家若是不在了,郢王爷自己都不知道,他会不会步上前面那些哥哥的后路。
“今日在大殿之上,那位温御史不畏皇权,弹劾皇子,这位沈姑娘为父伸冤,其心智坚韧,堪比当朝花木兰。可是你以为皇上就真的不恼火吗?他身为皇帝,却连自己的儿子都庇护不了,他心中只怕已将今日这事记在心头。”
“哪怕他真的是盛世明君,愿意为了朝堂百姓,圈禁自己的儿子。可若是你真的娶了那位沈姑娘,他每次看见她,便会想起魏王。时间久了,那种怨恨就会日积月累。程婴你要知道,人越老就会越心软。哪怕皇兄年轻时杀伐决断,可是他现在老了,他会更在意自己的儿子。”
“你呢,如今并没有保护沈姑娘的能力。你身为王世子,看似尊贵,可实际上这个身份却只是个负累。为何旁的皇子到了年纪,皇上便派了差事给他们,让他们在朝堂中历练。去年你闹着要出家,我盛怒之下,却是一向严苛的皇上劝我,说让我不要逼迫你过甚。”
郢王爷说完,似乎也要笑了。
他转头望着这一池秋水,“若是他自己的儿子干出这样的事情,只怕早已经被训斥了多少次。”
“去年你加冠礼,原本我打算在六皇子加冠之后,再给你举行。可是皇上却一意要让你先举办,这样的荣宠传的天下皆知。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道,皇上待你,比六殿下还要上心。”
可是真的会有人,会喜欢自己的侄子,胜过自己的儿子吗?
当然不会有。
“今上所做这一切已将你架在火上,这样的荣宠,待有朝一日,你真的像温御史或者沈姑娘这般,在金銮殿上当众顶撞皇上。你以为那些朝臣会觉得你做的对吗?不会,那些朝臣只会觉得你不识抬举,圣上待你如此,你居然还敢不听话,居然还能做出违背他意愿的事情。”
“所以今日之事,温辞安可以做,沈绛可以做,甚至太子可以做,端王可以做,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你深受皇恩,得到的荣宠比皇子们还要多。”
瞧瞧,这就是帝王心术,看似荣宠,却实打实让谢珣不能轻易动弹。
郢王之言,便是谢珣所想。
只是他没想到,父王看起来浑浑噩噩,却丝毫不糊涂。
这也是郢王头一次,讨心剖肺的与谢珣说这些。以前他以为谢珣并不在意朝堂,其实他若是真的喜欢佛理,倒也没什么。
反而会让皇帝免了顾忌,当一辈子的富贵散人有什么不好。
可是到今日,他才发现,这世上最不了解孩子的人,只怕就是父母。
所以他要及时提醒,免得谢珣走了岔路。
终于谢珣低声说:“父王所说一切,儿臣皆明白。”
“你明白就好。”郢王见他似乎听进去自己的话,略有些满意的点头。
谁知他刚点完头,就听谢珣轻声说:“可是我中意阿绛,非她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