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被他这骤然升高的音调吓了吓, 不情不愿地上了马。
马蹄迎雨而去, 院里方才还在的两人很快没了踪影。
慕晚晚身子晃了晃,头晕乎乎的,被柳香扶着回了屋。
夏日将近,长安城裴府有人快马加鞭地传来一封信。
日光下,慕晚晚打开信瞅了两眼, 随手扔在一旁, 不悦地凉声, “裴泫真是打得好算盘,如今是有用到我才来求我了。”
信中所书, 夏猎将近,裴泫作为朝中官员少不得要去。这夏猎也有一个规矩, 就是有家眷的必要带家眷,裴泫与她尚未和离, 未免再受言官弹劾,是以裴泫给她写了这封信。
慕晚晚两手搭在颈下,靠坐软榻,沐浴灿阳,待在庄子里许久,除去一月前遇李胤的那事,她的确是安逸了些。
柳香在旁边剥蜜橘,问她,“夫人,这夏猎我们去吗?”
慕晚晚伸手对着眼前的光晃了晃,拿起一瓣橘子塞在嘴里,入口虽甜,但想起这事还是不禁苦笑道“去啊,谁让我还有把柄在他手里呢?”
裴泫笃定了他能跟自己鱼死网破,可慕晚晚不行,她还有她的父亲,是庇护她一辈子的人。
纵使李胤知道这件事,但没摆到明面上说便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若是被裴泫摊在面上说开,除了去求李胤,别无他法。
李胤想逼自己屈服,然慕晚晚清楚,离开裴泫入宫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里进入了另一个牢笼。
与其日日陪伴一个杀伐决断的君王,不如留在裴府,至少裴泫现在不能奈何得了她,至于日后,总会有法子的。
夏猎那日,慕晚晚未回裴府,直接从庄子里出了去。
大昭猎场与行宫相距不远,贵人到夏猎时都会先被安排在行宫里。
慕晚晚换了夏衫,耐不住天热,额头还是沁出了薄汗。
她甫一出马车,还没进行宫,就被身后人唤了去。
“慕姐姐!”来人惊喜地叫道,小步向她走来。
慕晚晚定了定神,逆着日光看她,遂先福身,“臣妇见过鹂妃娘娘。”
时隔一年,生产后的鹂瑶身形窈窕,多出妇人的韵味,更让人移不开眼。但她脸上的神情还像从前一样,有女儿家的娇羞,再见她雀跃的神采,想必这一年李胤必待她极好。
鹂瑶扶起她,“姐姐同我客气什么!”
梅雪打着伞给她遮阳,身后还有一个乳母,怀里抱着约莫一岁大的孩童。
慕晚晚猜测这就是李胤的长子李稷。
鹂瑶笑着接过乳母怀中的孩子,抱到她身前,“姐姐快看,这就是稷儿,是不是可爱得紧?”
怀中小小的孩子眨巴着一双大眼,不怕生,见到慕晚晚还要伸手找她抱抱。
慕晚晚虽不大喜欢孩子,但也被他逗笑,“恭喜娘娘喜得麟子。”
“还要多谢姐姐和沈姐姐护我,姐姐不知当时生产时还未足月,被人算计,险些丧命,若不是沈姐姐在,今日我当真见不到你了…”回忆起往事,鹂瑶颇感惆怅。
慕晚晚安抚她,“都过去了。”
听此,鹂瑶脸上没多少喜色,反而显得忧郁,“我倒希望他是一个女孩,不参与后宫之争。”
慕晚晚知道她向来是心直口快的,有什么便说什么,任由自己无伤大雅的小性子在他面前使唤,没做那些算计人的事,才能得李胤宠幸。可涉及立储,慕晚晚一个外人着实不好多说什么。
两人没说上几句话,后面匆匆过来一个宫女,她先福礼,后又对鹂瑶道“娘娘,皇上到了,来人传话说要见大皇子。”
鹂瑶抿唇笑了下,打发她走,回身又对慕晚晚,“我先走了,改日与姐姐再叙。”
慕晚晚福身送她。
见她欢快地来又欢快地走,一如当年,不禁想到,看来传言说李胤格外宠她是真的了。
慕晚晚进了里,不多时裴泫的马车也到。
裴泫走时夏靖儿苦苦央求他带自己也去,但这是宫中狩猎,皇上也在,哪里会轮到要一个妾室跟着去,这不是落得别人笑柄,裴泫自然不愿。
纵使夏靖儿再使性子,也被裴泫留在了府中。
他下了马车,脚步由慢转快,也说不清他倒底在期待什么。
她离开的一年里,府中发生诸多事。让裴泫备敢厌倦,再看向夏靖儿时都没了往日的柔情。
明明是夏靖儿与自己青梅竹马,又有两个孩子,可这一年,他心里惦念地还是与他心生隔阂的慕晚晚。
给慕晚晚的那封信,他甚至能希望她能先裴府,结果他等了许久,却杳无音信。最后得知她竟一人先过来了,裴泫心里酸涩,收拾好后也跟着来了。
一年不见,两人早已生疏。
慕晚晚见他来,淡淡地瞥了一眼,“行宫里有偏殿,我已吩咐人搬去了那。”
裴泫忐忑地进屋,只得了她这一句话。
满心的欢喜荡然无存,他声音转冷,“你我本是夫妻,哪有分房的道理?”
慕晚晚听此不悦,不知他突然又想做什么,没与他争辩,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裴泫一手横栏住她,垂眼,似是无奈,“晚晚,我们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好不好?”
慕晚晚敛眸,嘴角扬了扬又落下,抬眼看他,不复从前的光彩,“裴泫,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们之间还是和以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为好。”
她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裴泫怔在原地,身形一动不动。
慕晚晚不在的这一年,他过得并不好。
本以为皇上此前的种种是看中他,让他不禁有几分洋洋自喜,哪知这一年他在朝中却如履薄冰,办差中屡屡出错,官职也是一贬再贬,朝堂上多遭排挤也便罢了,回到府上却也没有一个贴心的人说话。
夏靖儿有孕后一心要做当家主母,连母亲也不断和他说要把慕晚晚逐出去。裴泫已经一连几月没回府住,这次回来也是想着她能先回府,却不成想她自己就到了行宫。
翌日才是狩猎开始,晚间中殿办了宫宴,官员极其家眷到后,外面才传来一声小太监的尖嗓子,“皇上驾到。”
众人齐齐离席福礼。
慕晚晚坐在末位,眼角余光里看到一道劲拔的身影,金丝线绣制的衣裳滑过。
李胤身旁跟着鹂瑶,后面乳母怀抱着李稷,几人一同进来。
能跟在李胤身侧的女子就只有鹂妃一人,其他妃嫔都早早在位上正襟坐好了。见此,即使心里再委屈,面上都是带着和缓的笑,只有婉沛一人,使劲揪了揪衣角,但她心中虽有气,也不敢发出来。
这场狩猎陆凤仪并没来,自陆明安被贬谪后她的身体大不如前,被安置在一处庄子里休养,宫中的许多事务都是交由许沅沅这位沅妃处理。
李胤坐上首,道了句,“免礼。”
众人才起身。
慕晚晚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撇撇嘴,对这宫廷礼仪多有不满。
自一年朝中风云变幻后,各世家败落,寒门地位渐升,周边的女宾一席众人,慕晚晚多是不熟识,兀自听着四周的动静。
宫宴开始,一如既往曲乐伴奏,幽幽鸣鸣,缓缓而动,舞女甩袖而出,彩衣缤纷,犹如翩翩飞蝶。
慕晚晚看得索然无味。
眼睛一晃就落在了那遥遥高位上。
李胤怀里抱着他的长子,逗弄着孩童,面上虽未表露,但他满眼里都是笑意,看来他是极为喜爱这个孩子。
想来也是,自己的第一个儿子,照如此下去,将来说不定还会继承他的皇位,多疼疼也是应该的。
慕晚晚想着,不得不承认,李胤这个君王确实做得很好,杀伐果断,懂谋略,会经营,目光长远,仅用几年的时间就让大昭如此繁华,不知比前朝好了多少。可见,他是一位明君。
但…慕晚晚一想到一年前的那些事不禁笑了下。
但君王多情又无情,他注定不是一个好的夫君。纵使他对鹂瑶再多宠爱,却依旧枕侧会与别的女人共同入梦。
她又想起柳香的话,鹂瑶的眼睛神情几许像她…
倏的,她面色一僵,高座的人抬眼转向她这里,目光若有若无,只一瞬又落在了别处,可不知为何,她总能觉出,李胤方才就是在看她。
慕晚晚很快移开眼,兀自夹了一块糕点吃了一口。
自那次宫宴醉酒一事后,慕晚晚就不再在外面饮酒了。
她无聊地戳了戳玉碟里的糕点,等着这漫长的宫宴结束。
忽地,乐音一停,慕晚晚抬了抬眼。
高位上的人下来,原是皇上要走了。
慕晚晚再次随众人起身恭送,直至他出了宫门。
皇上一走,宫宴的气氛便松下来,慕晚晚待得闷了,想出去透透气。
从前夏猎她来过不少,行宫的路更是熟悉。是以,她没叫柳香跟着。
慕晚晚走了一段路,听到前面有零星的人声。
“皇上,漠北来信,赫舍里起兵谋反,遭赫图镇压后,已经携叛徒逃窜,至今还没找到,有密报说这些人不久前已经潜入长安了。而赫图在镇压叛贼途中受重伤,至今生死未卜。”
慕晚晚脚步停住,听到漠北二字心口一紧,又听到赫图生死未卜,慕晚晚几欲要震惊出声。
赫图正是她长姐所远嫁的人,漠北的二王子。
慕晚晚还要再听时,里面已经没了人声,她心叫不好,李胤警觉,自己这番动作定是被他发现了。
“你在这做什么。”
她刚转身,李胤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负手而立,目光几分审视地看她。
慕晚晚哑声,“我…”
随后反应过来,“臣妇见过…”
忽地,她还未将皇上二字说出口,就被眼前人伸手一拉,带到了身后假山的空隙中。
里面的空洞逼仄,慕晚晚眼眸瞪大看他,不明所以,再要出去,被眼前人一手拦住腰,另一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别出声。
慕晚晚眨巴着一双眼,指指他的手暗示自己不会说话了,让他放手。
李胤看了她一眼,似是确定之后才把手放下来。
慕晚晚耳尖一动,听到了外面来人的声音,像是两个宫人在走动,小声低语,不知在做什么。
她细眉微蹙,只希望外面的人快些走才好。
她回过神,就感受到了耳边的呼吸声,薄薄的气吐在她的耳边,惹得她的发痒。
假山里逼仄得紧,两人几乎是全身相贴,鼻尖相触,她身上的襦裙齐胸,穿得又薄,依着李胤行军的眼力,那片白皙的肌肤和那一道微妙的弧度垂眸便一览无余。不知她施了什么脂粉,鼻下总有一股香软的味道,若有似无地牵制着他。
李胤看了一眼,随即视线转了过去,扯断与她纠缠的呼吸,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坚石上,呼吸微重。
纵使两人曾有过肌肤之亲,也险些就水到渠成,可其中的气氛也让慕晚晚颇觉尴尬。她想侧侧身子,避开他的视线,哪知这一动,那双柔软便于身前的人贴的更近。
她软软的发顶擦过他的下颌,痒痒的,连带着那处绵软也随之擦了过去。
无意,最是勾人。
蓦地,李胤按住她的肩,声音暗哑,“别乱动。”
慕晚晚真不敢动了。
她能明显感受到她整个人都落在了他的怀里,他常年习武,不仅肩硬,胸膛硬,整个人都是硬邦邦的。她指尖动了动,隔着锦绣的缎子,不知为何就刮在了他的腰窝上,感到面前人身形一变,呼吸都加重了几分,很快被她缩回来。
李胤垂眼,呼吸缓了缓,看她,微厉,“朕说过,别乱动。”
慕晚晚有些委屈,她半个身子被他死死地扣住,一会儿就会僵麻,只是想活动一下,又被他训斥。她撇了撇嘴,没敢还口,真的不动了。
不知那两个宫人在做什么,许久还没离开,隔得不近,那两人声又小,慕晚晚听得不大清。
她也无心去听。
夏日炎炎,即使到了夜里,也会让人觉得热,此时她后背已出了汗珠,咬了咬唇,却也不敢乱动。
许久,慕晚晚身子僵得不能动弹时,李胤终于放开她,出了假山。
慕晚晚活动活动膝盖,也随之出了去。
外面宽阔,慕晚晚呼了口气,视线突然大了起来,让她有几分赦然。
见李胤要开口,慕晚晚顺势地道“臣妇并不是有意到这,扰了皇上,请您恕罪。”
“你都听到什么了?”他甩了甩袖,双腿岔开坐到后面的石头上,两手搭膝,眼睛定定地看向她。
慕晚晚诚恳地摇摇头,“臣妇什么都没听到。”
“呵!”他哼笑了下,并不相信。
李胤像是没再问她的心思,兀自坐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这般模样与一年前慕晚晚所认识的他大相径庭。
离得近,慕晚晚才注意到,他脸颊的棱角似是更分明了些,照一年前也像是清减了许多。
这一年宫里发生的事确实让他劳心不少。念此,慕晚晚很快回神,真不知自己怎么又想到了这,这些与自己并无半分的干系。
“此事紧要,若是被有心人得知,你的长姐将面临的处境比现在还要艰难。”他道。
慕晚晚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臣妇知道了。”
他点点头。
慕晚晚微垂着头,看不到他,但能感觉到头顶若有似无的视线,等她想看时,那人又移了开,他道“你可以走了。”
得到这句话,慕晚晚心下松了一口气,转身加快脚步回了住的行宫。
她走得急,并未注意到掉落在地上的珠钗,李胤看到,起身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用指腹撵了下,眼眸微动。
福如海不知何时从后面出来,方才来复命的暗卫离开,他才寻着人过来,又见皇上不知怎的又和这裴夫人在一块,就一直在身后没出现,此时出现小声道了句,“皇上。”
李胤把手中的珠钗扔给他,福如海手忙脚乱地接过,只听他开口,“扔了。”
福如海小声应了句,“是。”
慕晚晚回去时,裴泫早已回来,主殿的灯已经熄了。
她许久未归,柳香急得直转,可又不知夫人去了哪,也不能惊动旁人,见远处有人影过来,她细看了看,惊喜地过去,低声道“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