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张守义的述说,那些由尸体所堆筑成的墙上开始渗出大量的血液。
“啊——”
一道道惨叫声响起,血光映照天际,将此地染成暗红的血色。
那些尸山血海之中,一只只胳膊伸了出来,还有一些被夹杂在尸堆之中的‘人’仰起了头,痛苦的呻吟。
城墙之上的士兵缄默不语。
他们听从张守义的吩咐,屠杀了沈庄的百姓,当年随同张守义葬在了此地,背负了百年骂名。
宋青小沉吟了片刻,接着问:
“沈庄事件之后,你们在沈庄自杀谢罪?”
“自杀?”
张守义听她如此一说,像是有些吃惊。
他的那张枯黑的面庞之上干薄如纸的脸皮微微一皱,发出如同纸张折叠时的‘嘶嘶’声:
“不。”
他摇了摇头:
“我们清醒之后,发现铸成了大错——”
之后浑浑噩噩,倒是有道声音不时提醒张守义做出如此凶残之事,理应一死以告天下,清洗身上的罪孽。
“可家父常言,做错事后,若一死了之,是懦夫所为。”
若连死都不怕,又何必怕去认错、弥补、面对?
再加上他有父母妻儿在,皇帝交托的事情还没办成。
所以那会儿他哪怕明白自己做出了错事,却并不愿以死逃避。
他原本受梦境影响,意志不竖受到那声音蛊惑,已经是一件错事,如今又哪能再听从声音的诱惑,软弱逃避,一错再错呢?
恍惚之间,他与大军坚守此处,打定主意戴罪立功,击溃李国朝的部队之后,再入京向皇帝请罪。
到时要杀要剐,自然他绝不吭一声。
抱着这样的信念,张守义领着大军,在此一守就是一百年的光景。
一百年的时光中,他严守此线,半步不退。
等到宋青小当头棒喝,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百年之后。
李国朝的部队早就已经作古,而他与他的士兵们则停留此处,化为枯骨,却能凭借强大的怨念,强行将残魂封印在干枯的肉身之中,化作行尸走肉。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至今仍不知道,时间过去如此之久,而我们——”
早在当年那一场屠城事件之后,一并被埋葬在了沈庄之中。
宋青小将目前所知的线索在脑海之中整理、穿梭,逐渐便有个疑点浮现在她的心头。
“也就是说,张将军受到蛊惑,屠城之后至今,仍不知自己已经死了。”
“不错!”张守义点了点头。
他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便被宋青小将话打断了。
“当日入你梦中的声音,不知是男是女,张将军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张守义应了一声,那双枯淡无光的眼珠转了一下,像是‘看’了宋青小一眼:
“是道女声。”
这声音连夜入梦,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入障之后,以为这声音乃是九天玄女下凡指点自己迷津,以保大金江山永固。
“姑娘为何问这话?”作为手握重兵的大将,张守义敏锐的察觉到了宋青小问这话的意图:
“莫非这托梦之人的身份,不同凡响么?”
他说话之时,已经将手中的重弓紧握。
那弓身浮现出红色的煞光,杀机一股股从他身上逸出。
“我进入过百年前李国朝的部队之中。”宋青小抿了下嘴角,这话音一落,听到老对头的名字,又听她说在李国朝的部队之中呆过,张守义的气势一下就变得凌厉了许多。
‘呼呼——’
阴风大作之间,这位征战沙场多年的大将身上暗红色的披风随风而扬,大股大股的煞气化为红光,飘逸在他披风之后。
使得他披风瞬间扬长数米,高扬于半空之中,几乎将他枯黑的身形完全笼罩住。
浓郁的魔煞之气在他身上弥漫开来,冲天而起,他手上杀气腾腾的弓开始轻轻的震动,发出‘嗡嗡’的鸣响。
城墙之上的那些士兵受他影响,也开始露出敌意。
浓烈的战意布散开,一股肃杀之气笼罩了城墙,使得城内那些堆叠的死灵的惨叫声好像更加凄厉了。
宋青小却并不将张守义的威压放在眼里,她像是没有感应到张守义身上露出的警惕、防备之意般,接着开口:
“李国朝此人来历,张将军有没有听说过?”
“此人不过是市井流痞,读了几本闲书,所以生了妄念,认为自己脚踩七星,是天下之主。”
兴许是因为宋青小提到在李国朝的部队之中呆过,张守义的语气显得冰冷了许多。
“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又一时以花言巧语,哄骗无知百姓,继而无法无天罢了。”
“除此之外,他的出身来历,张将军就没有听到过其他的吗?”
宋青小含着笑意,再问了他一句。
“他出身贫寒,其祖上并没有功名,也没有什么杰出的人物,没什么值得本将军去打探的。”
张守义斩钉截铁的道。
他没有必要说谎,李国朝此人当时引起了朝廷关注,知己知彼,张守义在出征围剿他前,确实是打听了一番此人性格喜好的。
“我被困在梦境之中的时候,曾听他部中一阴魂提到,李国朝出生之时,曾天降异象。”
宋青小话音一转,将听来的李国朝来历说了出来。
张守义的眉头皱了皱。
他身躯早就已经僵化,这一个动作牵引了整张枯黑的面部,使他的表情看起来份外的恐怖。
显然他格外不赞同这个说法,在他心里,李国朝不过是乱臣贼子,人人得尔诛之,也是造成了至今这样一场悲剧的元凶。
如今宋青小说此人出生之时天降异象,若非他已经化为行尸走肉,本身已经算不得人了,否则他必定要大声反驳。
“据说在他出生之前,他的母亲曾得一陌生女子赠了数粒种子。”
她将抱猫女子当时复述的话说了出来,张守义脸上的神色便逐渐变了。
“……他出生之日,这种子便随即发芽开花,结出一朵朵的血莲。”宋青小看了张守义一眼:
“此人攻打沈庄,也是受了高人指点,说是沈庄乃是绝佳的养龙之地。”
李国朝自认天命不凡,所以才不惜代价,攻打沈庄。
“姑娘的意思——”
张守义也非蠢货,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
“你是怀疑,入我梦中的那道女声,有可能就是指点李国朝迷津,且给予他血莲之种的人?”
也就是说——
“这一切都是有人背地里推动,想要引我与李国朝交手?”
宋青小垂下眼皮,挡住了眼中的神色:
“十之八九。”
她没有将话说死,但宋青小进入那一场百年前的梦境之中,呆了七天之久。
以她的所见所闻,李国朝此人心狠手辣、自命不凡,且疑心也很重。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轻易听信一个人的话,认为沈庄是养龙之地,最终使他不顾一切攻打沈庄呢?
“将军认为,你与李国朝两人之间,若是正面交锋,会谁输谁赢呢?”
“李国朝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若非此人使小人手段,逼聊城百姓出城送死,又推杀女人为军中粮食,硬守聊城,如缩头乌龟闭门不出——”
张守义一听她这话,随即语气之中露出傲然之色:
“要是他敢正面与我交战,他必见不到第二日太阳的。”
“既然如此,他敢反围沈庄,可见他是下定了决心的。”
那时他已经占据聊城,晚金气数已尽,各地农民起义,领土分崩离析只是迟早的事。
他拥兵自立,自能成为盘踞一方军阀,将来日子不知多好过。
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何苦去与张守义硬拼呢?
李国朝这样做,证明他对于‘养龙之地’一说深信不疑。
为什么这样一个造反的乱世枭雄会如此轻易的相信这样的说法?且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仍不回头?
“九天玄女入梦。”
“九天玄女入梦!”
宋青小说到这里,与张守义不约而同的齐齐开口。
李国朝不会轻易信人。
宋青小从抱猫女子口中听说李国朝受人指点,但被困船上的那段时日,她又从未听闻这几人提起李国朝身边的高人。
也就是说,这‘高人’的来由神秘,他的部众、手下及身边、船上的人都是不知道的。
如此一来,‘高人’的身份便令人生疑了。
而张守义说他当日退守沈庄,受九天玄女托梦,说李国朝围攻沈庄的原因是因为沈庄之中孕有龙脉,一旦被毁,大金便气数将尽。
其后受梦境诱惑,最终心性大乱,才爆发出这一场为害百年的惨祸。
“此人究竟是谁?目的为何?竟如此用心险恶?”
张守义一想明白这一点,顿时大怒,咬牙切齿的道:
“本将军要是将其揪出,必要将其扬灰挫骨!”
“这所谓的‘九天玄女’是谁,目的是什么,还不太清楚。”宋青小摇了摇头,双眼之中冷光闪过:
“但‘她’可未必是人——”
“不是人?”张守义眼中阴气一涌:“莫非是鬼?”
“当然也有这可能。”她脑海之中想到了那冲破黑雾封锁,乘一叶小舟出现的红衣无脸女鬼。
只是没有证据,便也没有开口。
张守义的气息阴沉。
他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鬼所迷,接着犯下如此大的错误,死了百年,死后恶名加身,且背负沈庄如此多条人命,永世不得安宁,便更加怨恨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结果,都有可能是此女鬼一手造成的?她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他咬紧了牙关,冷冷开口。
宋青小淡淡的道:
“不清楚。”
她一开始进入试炼场景,听到宋道长师徒的一番话,还以为沈庄之危是因张守义当年一念之差而起。
如今进入百年前的迷雾之中,弄清当年祸事缘由,却发现张守义、李国朝二人,也不过是这一场祸事之中的两枚棋子罢了。
沈庄的真正危机,恐怕不是因为张守义而起,真正的缘由,还需要她去摸索。
第九百八十九章 承诺
识海之中的任务提示着:白首之约!
任务完成:奖励积分100000。
根据目前宋青小所得知的线索是,一百多年前,张守义与李国朝决战于沈庄,最终造成无数冤魂惨死。
沈庄因此化阳为阴煞之地,百年之后形成鬼域。
只要是与沈庄有关系的人,体内会中鬼蛊。
此蛊以一条黑线为引,会引来百年厉鬼附身。
而在宋青小、老道士师徒等人前往沈庄的途中,遇一无脸女鬼,最终宋青小冒险迈入红雾,进入百年前,弄清了当年的一些迷局。
二人各自受‘九天玄女’托梦,一个为图千秋霸业,一个则为了维护大金江山永固,滥杀百姓。
这两人罪孽深重自不必多说,但这一场祸事,如今看来却并非天灾,而是那自称‘九天玄女’的身份不明者有意造成。
也就是说,沈庄如今形成鬼域,其根源并不在于张守义的杀戮之举。
他只是这一场鬼祸之中的一个过程,真正的万恶之源,还需要顺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
“不瞒姑娘所说。”
宋青小还在想着事,张守义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般:
“我这一百多年,守在此处,总感觉李国朝的部署并没有真正的‘灭绝’。”
“这话怎么说?”
她听到这里,倒是心中一动,追问了一句。
张守义的面庞已经看不出喜怒,但他目光之中阴气闪了闪,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自己的思维。
隔了好半晌后,他才说道:
“我所指的李国朝军部,并不是指真正的他们。”他手挽重弓,身板挺得笔直:
“而是一种试图侵占沈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图——”
宋青小一下就明白了他所指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一百多年的时间,这种恶意从没停止?”
“对!”
张守义僵硬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他犯下大错,浑浑噩噩被困梦境,百多年的时光中,一直在与李国朝部队抗衡。
除了自欺欺人之外,同时张守义还感应到了那种真切的对沈庄的恶念,加深了这梦境的‘真’,越发令他无法清醒。
“那就是说,背后谋划这一切的‘鬼’,恐怕还未如愿以偿。”
张守义这一百年的时光一直在抵抗,但抵抗的未必是李国朝的部队,还有可能是加诸于沈庄之中的一种恶意。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张守义冷冷的道,“若是让我查出背后捣鬼的是谁,我必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也决不能将她放过。”
他说到这里,吃力的转动眼珠,‘看’了宋青小一眼:
“我想托姑娘一个事。”
他一提起这个开头,宋青小就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题。
张守义当年进入沈庄之后,屠城一事使他臭名昭著,死的也是不明不白的,心中的愤怒自然是可想而知。
时至今日,沈庄迷团重重,他想要弄清背后主使者的决心不在背负着任务的宋青小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