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伸手将她一拦,吴婶恨恨的转头。
这个时候事关她的后辈,哪怕就是老道士阻拦她也要拼命的。
但不等她开口,老道士就道:
“沈进峰身上没有恶意。”
话虽如此,但老道士的表情也十分凝重。
“可是……”
吴婶愣了一愣,正要开口,却听吴厚山‘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进峰哥哥你别死,我不要油果儿了,我要进峰哥哥别死……”
孩子的感情是最纯真的,他们的眼睛其实早就已经看破了迷障,见到了背后真实的一幕。
大堂静得落针可闻,沈家的人在沈进峰出事的刹那,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惨白得可怕。
而随行而来的其他人则是已经被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事惊呆住了,却不敢贸然开口。
小孩的哭声响彻整间屋子,童言童语令人备感酸楚。
“别哭,厚山别哭——”
沈进峰的脸上已经全是血液,看起来极为可怖,但他却像是想要极力安抚面前嚎啕大哭的表弟,不再像先前一样喊痛,而是强作出坚强的模样:
“我不痛了……”
说话的功夫间,又吐出一大口血,将他身上的肚兜染红。
吐出的血液化为一条条黑色的丝线,钻破肚兜,钻进他胸腔之中。
他的身体开始干瘪,恐怖的回忆终于涌上了心头:
“厚山快跑!”
关键的时刻,这个小孩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剧痛令他瞪大了双目,他的眼瞳之中有无数黑色的丝线缠绕。
大股大股的黑气从他肚腹中钻出,像是闻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吴厚山身上甘甜的味道,贪婪的想要往吴厚山的身上钻去。
小孩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死死的将自己的肚子捂住。
疼痛令他后背弓了起来,嘴里还在喊:
“厚山快跑,不准伤害我的弟弟——”
那声音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清脆,变得虚弱了许多:
“沈庄闹鬼了,厚山快跑,快跑——”
小孩的喊话声在大厅之中传响,听到的人无不震惊骇然,呆在原处。
“姑婆,快带厚山……走……”
“娘,娘,我好痛……”
“我是不是要死了?”
……
孩子一声声痛苦的喊叫令人动容,吴婶泪流满面,在听到沈进峰喊出‘厚山快跑’的时候,既是心如刀割,又是倍感惭愧。
那坐在椅子上的沈太太直到这会儿,终于流泪了。
她发出一声抽噎声,那眼珠里也有黑气在涌动,流出的眼泪是血色。
“进峰临死之前,最遗憾的,就是没有看到厚山,没能将那油果儿送他一个……”
她的话音一落,沈家的其他人的七窍之中也开始流出血液。
众人见此情景,骇得不轻。
吴婶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像是预料到了什么,浑身都在抖。
原本以为这里是人、鬼共处,可从沈家人的表现看来,怕是沈家的人早就已经遇害了。
既然沈家是这样,那么整个沈庄的人后果如何,老道士简直不敢去想了。
一个知名的富裕城镇,发达至今,人口至少十万之多。
他想到了先前进庄时遇到的那拉船、收讨赏钱的男人,也想到了进城之后遇到的那群鬼娃、街道两处做生意的人们,茶水坊中的小二……
“作孽啊!”
“沈庄半年之前,便出现了灾祸。”
沈进峰与吴厚山之间的两个小孩纯真无稚的情感,打破了人与鬼之间的隔阂,令得沈太太终于开口,讲起了沈庄的变故。
半年前,沈庄便接连出现鬼祸。
开始是大家无故吐血,不出三天,便死于非命。
最初只是死了一两个人,但随着发病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引起沈庄城内的人警惕了。
大家一开始以为是瘟疫,镇长高价请了各地大夫前往此处。
可是不止是大夫束手无策,甚至这些外来的知名大夫,随着进入沈庄,也相继染病,最终死于此处。
大夫看不好这样的病,一旦脸上、眼中出现黑气的人,药石罔效,不出三日,便绝对会魂归地府。
死的人越来越多,绝望、死气开始在沈庄内蔓延,灰雾弥漫天空,遮挡了太阳,照不进此处。
往日络绎不绝的船只,也不敢再停靠沈庄。
以往干净、整洁的街道,堆满了垃圾。
有些死得很快的尸体放在家里,往往亲人还来不及收拾,便一家人都相继死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沈庄,知名的大夫不停的被请来,接着悄无声息死在此地。
家家户户都有人去世,‘瘟疫’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至整个庄内。
有人开始恐惧,想要逃离这片曾经给众人带来富裕生活,如今却带来恐惧、死亡的庄子。
却在这个时候,发现不知不觉间大雾已经封锁河道,想要逃出去的人大多被困在雾中,十有八九会被送返回庄子。
沈庄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住,与外界隔绝。
渐渐的,夜里开始出现一些诡异的场景,曾经死去的那些人,不知何时‘悄悄’回了此地。
无人清理的尸体复活,那段时间成为了整个庄子中的活人的梦魇。
庄子闹鬼之后,镇内的人想尽了一切办法,将此消息传递出城。
镇中乡绅、富户不惜财力物力,开始寻求得道的高人。
幸存者们以为是沈庄百年前的屠城事件中死去的怨魂作祟,因此开坛祭祀,想要安抚怨魂,却没有料到,这是事隔百多年后,沈庄另一次的‘屠城’。
抱持着或扬名立万、或为民除害、或除妖降魔的道士、僧人们来到这里,却都无一幸免,全都丧生在庄里。
他们的死状极惨,死后被掏空了身体,化为人皮,每夜游荡在庄里。
大家听得到他们临死前的惨叫与痛苦的求饶声,感应得到那股冲天而起的怨气。
直到渐渐的,活人们相继死去,变成了一座彻底的鬼域。
沈太太的眼睛、嘴中也喷吐出大量的血液,胸腔处破开一个巨大的洞,钻出无数肆意张扬的黑气。
这是她临死前的惨状,除了早前死去的沈家夫妇以及财叔等人,大厅里每一个死于鬼祸的沈家人都是如此。
“姑母回来的时候,我们懵懂不知,浑然不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沈太太想起往事,哭得十分伤心:
“爹娘却像是已经感应到了什么,催促着您快回去。”
她说到此处,捂着脸大哭。
厅内的其他人也像是一一想起自己已经死去,只是不知为何,懵懂的如行尸走肉般,仍如在生时一样生活在这大宅子里。
糊里糊涂的,直到吴婶领了人再回来的时候,听她说要‘救’自己等人出去时,竟还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沈进峰与表弟玩耍,小孩虽说不知事,却担忧自己身上的‘瘟疫’传给表弟,催促吴厚山快走,现出死时的情景,才破除了这种鬼术幻境。
“原来我们竟然已经死了……”
大家说不出的失落、难受,最是难受的,就是再见亲人时,已经阴阳相隔。
“进峰哥哥……呜呜……”
吴厚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只酥油果儿,随着沈进峰的‘现形’,而突然干瘪、变黑,最终化为一滩黑沙,从他胖呼呼的指缝间溜走。
“太可恶了!太过份了!简直天理难容!”
老道士气得浑身直抖,咬牙切齿的道:
“整个沈庄,已经全部……全部……”
哪怕他是修道之人,常年与鬼神打交道,早就看破了生死,可在听到沈庄出事之后,依旧说不出的心中难受。
沈庄自当年被屠之后,发展至今,人口比百年之前还要多。
若是整个庄子出事,死的人数哪怕是以老道士性格之沉稳,都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
回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隔了许久之后,吴婶身侧的一个男人突然伤心的哭了:
“我的爹娘、妻儿都在沈庄之中……”
他说这话时,语气颤得很厉害,显然是克制着悲伤:
“我跟阿芦搬进沈庄时,是因为想着此地发达,工作机会也多。”
“她说这里各式各样的布匹、丝绸,有全国最好的绣工、花样,进了这里衣食不愁,将来我们肯定会发达,儿子未来也有好出路……”
一家人奔着更好的生活,才不惜一切代价搬了进来的。
“爹娘跟着背井离乡,原本接他们来是想要过好的生活,让二位安享晚年的。”
“想要让我的儿子未来衣食无忧,若是早知如此,我们便是穷苦也过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最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们跟沈庄无冤无仇,既非沈庄人,祖上也不曾有瓜葛,就算城里冤死的鬼,也该冤有头、债有主。”
“天老爷啊,您开开眼吧……”
“……”他坐倒在地上,拍着腿痛哭。
一会儿哭父母,一会儿哭妻儿,悲痛得无法自抑。
其他无论是寻亲访友的,还是家在沈庄的人,听了他的话,尽皆轻声泣涰。
老道士既是怒火中烧却又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看到这样的惨状,也唯有不住的摇头。
第一千零三章 九幽
厅内的灯火越来越亮,黑暗几乎已经被完全驱散了。
这个时候,宋青小突然开口问道:
“沈庄毁于鬼祸,这幕后黑手,究竟想要干什么?”
正在哭泣的众人一听她这话,都纷纷愣了一愣。
老道士皱了皱眉,说道:
“目前看来,沈庄像是毁于鬼蛊,死后的人的魂体困于尸体之中,永世不得超脱,如行尸走肉。”
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沈进峰对于吴厚山之间的纯真情感,眼前这些沈家的‘人’恐怕还想不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就连老道士,已经达到了化婴之境的修为,进城的时候也半点儿没有看出端倪,可见此地障眼法的厉害之处。
死去的人被封印在城中,以为自己还是‘人’,懵懵懂懂的活着。
“沈庄已经成为死城了,可是‘白天’的时候,‘人们’如往常一样活动。”
城外打捞尸首的、码头迎接客船的;城内开店做买卖的、出门闲逛的,与以往沈庄繁荣昌盛时的情景差不多。
仿佛一切都与以往一样,城里尽量还营造着一种沈庄一切都没有改变的假象。
除了门口挂的那些诡异的人皮灯笼,以及街上四处游走讨要赏钱的鬼娃之外,完全看不出沈庄出事了。
而‘入夜’之后,沈庄里那些惨死的鬼魂、血尸们便相继出现,显出这个城市狰狞恐怖的一幕,就如之前老道士等人所遇到的。
此时的老道士心中也有一个疑问:
“百年前,张守义的屠城之举,使得沈庄怨气冲天。”
看样子,这股当年死于屠城之中的鬼魂的怨气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超度,只是暂时被镇压。
遗留百年之后,才酿成了今日的鬼祸。
“这些百年前的厉鬼已成气候。”
不过区区百年的时间,竟然已经出现鬼王级别的存在了。
要知道鬼王的养成,可是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
除了需要生于阴年阴月阴时之外,同时也要死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时辰,且死前极度痛苦,满腔怨气不散,在绝佳的养煞之地中,需要大量的阴气灌养,经过数百年时光的进化,才会慢慢养出一个令阴曹地府都备感头疼的鬼王。
鬼王一出,百鬼绕路。
能令天地变色,祸害众生万物。
若是继续修炼,甚至可以颠倒阴阳,化尘世为焚土,所到之处人畜不存,没有活物。
老道士想起先前追杀众人的那裂面女鬼,仍心有余悸:
“莫非因为他们死得十分不甘,留恋尘世繁华,所以杀人之后,特意造出这么一座鬼城,好使得他们以为自己仍暂时存活于人世之中?”
宋青小听到老道士的分析,神色微微一动。
但接着她却出声道:
“师傅,你错了。”
沈家的人听她唤这老道士师傅,面露惊异之色。
她进入沈家之后虽说没出手,可沈家的冤魂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强大气息。
相比起老道士的实力,她明显要强了不知多少倍,可这会儿却口称宋道长为师傅。
吴婶等人倒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老道士听她指出自己错了,不由纳闷问道:
“我错了?”
宋青小点了点头,说道:
“事实上,我怀疑百年前的屠城事件,也是属于鬼祸的受害者。”
她这话一出,顿时令老道士大惊失色。
“什么?”
他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只是在话没说出口的刹那,一股莫名的寒颤又涌上他的心头。
为什么不可能?
一样都是屠城,一样也是沈庄尽数覆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百多年前与一百多年后的沈庄,都经历了这样一场可怕的浩劫。
不过一个死于兵祸,一个死于鬼蛊。
老道士浑身开始哆嗦,他想起了附身于吴婶身上的那个女鬼,口中所称的‘她/他’不会放过沈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