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一切,好像昨日才刚刚发生,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远。
如果不是阿兰,恐怕自己一辈子都不知道母亲和自己如此悲惨的一生,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还有玄素,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上一次自己晕倒,他一个和尚把自己带走,不知道有多费劲。还有他的身体,也不知道还好吗……
绮月的头脑中莫名地一片混乱。
而就在这失神的一瞬,她忽然感觉颈项间一凉。
“夜真儿?”绮月在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辨认出了此刻威胁着自己性命的人。
她虽然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但绮月仔细一想,便认出了她的声音。
“是我没错。”夜真儿摘下面具,手中匕首贴着绮月的脖子,“不要乱动,否则我立刻就杀了你!”
第58章 黑白 谁对,谁错。
“既然你要杀我, 为何刚才又要救我?”绮月确实是诧异,“看我被困死在月氏王庭,岂不美妙.”
“西凉人, 不能死在月氏人手里。”夜真儿抿紧唇瓣, “我本来确实是打算来救你的。可是我刚才听到尉迟重光叫你……昆月。”
绮月闻言,弯起眉眼。少女的笑容灿烂, 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耀眼。
“昆月公主。”夜真儿重复了一遍, 狠狠地道,“我早该想到, 西凉哪里还会有什么活人, 除了你……”
“屠尽西凉, 血流成河,以一人一力杀尽全城。”夜真儿目含血泪,已有哭腔, “昆月, 你怎么做得出来!那可是你的母国啊!”
“母国?”绮月轻笑一声,“那叫什么母国?一个虚伪的、无能的西凉,只能用女人的姿色去博得怜惜……”
“昆月!”夜真儿听不下去,“当初西凉确实是对不起你和王妃, 但是百姓是无辜的啊。”
“不你错了。”绮月大笑起来,“整个西凉,都是凶手,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为了他们自己的性命, 就可以牺牲别人的一生吗?你可知道那时候,全城的百姓匍匐在我的脚下,他们求我,求我同意和母亲一起被献给月氏。”
*
西凉历二十一年, 西凉城。
西凉国虽然只是一个小国,但却以盛产美人而闻名西疆。西疆的所有男子,都以娶到西凉女子为妻而骄傲。与此同时,西凉美人,也变成了绝佳的贡品。
这一年,月氏征讨西凉,月氏王放出话来,只要西凉愿意交出西凉双姝,便可退兵。
“父王你看,这是嬷嬷给女儿新做的风筝,好看吗?”娇小可人的西凉小公主捧着一只大大的纸风筝,风筝比她的人还要大,她却像是画中的人。
“好看。”月氏王笑容疲惫,摸了摸女儿昆月的脑袋,“月儿长大了,一定和你的母亲一样好看。”
“娘亲是最好看的!”小昆月嘟着小嘴道。
月氏王沉默了半晌,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月儿,你和母亲一起,去月氏,好不好?”
“我不要!”小昆月从父亲的怀里挣脱出来,“我不要去月氏,我也不要母亲去月氏!”说着转身便往殿外跑去。
小小的她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外逃,她以为能逃出父亲的无能,逃出自己悲惨的将来。
可是当她推开沉沉宫门的那一刻,面前却是乌泱泱一片,跪在地上的百姓。
“公主殿下,您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吧,西凉不能灭啊。”
……
无数人的哭嚎声几乎要将弱小的她淹没,昆月无助地站在那里,却被一双干枯的手拽住了衣角。
低下头,是一名花白头发干瘦的老妪,她跪在地上,伸出手死死地拽住了昆月的衣角。
“殿下,求求您,我想让我的儿子回家……”
昆月恐惧,下意识害怕了两步。
“她想跑!”有人大声吼叫道,“不能让她跑了,月氏王就是为了她的美貌才会征讨我们!都怪她们母女!”
小小的公主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便被冲上来的、无数的百姓所淹没。
*
“你说他们无辜,那我呢,我和母亲不无辜吗?”绮月问她,“大家好像都相信的这个说法,月氏是因为我和我的母亲才攻打西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是美貌的错。只要把我们献出去,便可以保他们万事无忧,安居乐业了。”
“哈、哈哈哈——”绮月说着,仿佛自己说出了一个极可笑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眼中却已有泪光在闪烁,“我和母亲两个女子,被送到月氏,难道没人想过我们会经历些什么吗?不——他们都知道。”
夜真儿一直握着匕首的手不觉微微颤抖,绮月飞快地转身,将她手中的匕首夺了过来,反制于她,抵住了夜真儿的心口。
“只不过,别人活得怎么样,他们才不在乎。”绮月一字一句地道,她的目光紧紧盯着夜真儿,“他们只要,自己没事就好。”
“对不起……”夜真儿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在为什么而向我道歉?”绮月歪着脑袋看她,“因为你刚刚拿匕首威胁我?那不用了,现在性命勘危的,可是你自己。如果说……是为西凉人,那就更没必要了。”
“毕竟我已经……亲手把他们统统杀光了!”
夜真儿的目光一滞,她抬起头,正面对上绮月,“西凉是对不起你,但是你屠尽西凉之时,可有想到过,就算这些人千错万错,但是……”
“冤冤相报何时了?”绮月嬉笑着接上了她的话,“夜真儿,这句话你怎么不跟你自己说?”、
不受我苦,焉知我痛。
夜真儿一时无话,只长叹一声,“你杀了我吧。”
她闭上眼,却听到匕首掉落在地面的轻响。
“刚才你救我一命,我也饶你一命,现在我们两清了。”绮月退开三步,负手对她道,“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名正言顺地报仇雪恨,为了你的母国西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和选择,其实谈不上什么对错。夜真儿深知这一点。
“好。”夜真儿重重呼出一口气,摆出了战斗的姿态,“就算我死了,我努力过,也就甘心了。”
绮月的耳朵微动,她听到附近的位置刚才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发出的脆响。
夜真儿已经施展全力朝她攻来,绮月面对杀气凌冽的劲风,却不避不动,只是抬起头,对上一掌。
“轰!”
一声巨响之下,伴随着如热浪般的滚滚气流朝周围席卷而去,栽满常青树的林间飞雪如舞,向四处飘散。夜真儿的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如轻血般,飘然落地。
“你……太强了。”她艰难地道。
绮月懵懂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指节温润修长,白嫩盛雪,可却冰冷异常。
她刚才的那一掌,并没有用上全力……难道是她……绮月的目光看向夜真儿。
“你是在求死。”绮月走到她的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俯身看她。
刚才对掌的时候,夜真儿在最后的一瞬,卸了力道。
“我其实,想过和他生一个孩子的。”夜真儿的目光望向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落在她的脸颊上,并没有完全化开。
“我们才刚成亲不久,那天他惹我生气,我太生气了,气得离家出走,怎么也不愿意回来。”夜真儿轻轻地道,“第二天我消气了,回家的路上看到他最喜欢的糖糕,就想买些回去给他吃,他看了一定很开心。可惜……那天下了一场好大的雨。”
绮月沉默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正是那场雨夜里,她从弥城的血牢里走了出来,用整个西凉,作为送给纡的谢师礼。
“绮月,我还是这么叫你好了。”夜真儿的唇瓣微微上扬,目光也落在了绮月的身上,“你杀了我的丈夫,屠灭了我的母国,我知道西凉罪无可恕,可却也罪不至此。”
夜真儿的目光开始涣散,她仿佛看到了久别的故人,面上露出娇美而羞怯的笑容,“对不起……我还是做不到杀了她,为你报仇。”
雪花落在她的脸上,结成了霜。
绮月站在夜真儿的尸身便,看了她很久,脑子里除了女子脸上满足而幸福的笑容,什么也没有。
她绮月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可在这一瞬间,她竟有些愧疚。
西凉那一夜的血海,夜真儿的笑容,月都城墙上母亲经受的屈辱、被抽干鲜血的母亲,还有她自己……被尉迟重光囚禁,被月氏人欺辱,被纡养成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这一切的开始,都是从西凉把她和母亲献出去的那一刻。
绮月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投胎成了西凉的公主,拥有了一张美丽的容颜。
但是今天她开始想,西凉那些没有参与过这些事的百姓们,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平安喜乐,却并不一定都知道这是踏在谁的痛苦上。
绮月将夜真儿已经完全失去温度的身体从雪地里抱了起来,女子的脸上还留着死前的笑容。
她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分不清黑与白的界限。
好像没有错,却也没有对。
如果玄素那个佛子在,幸许呢解答她的疑惑呢。绮月想到这里,忽然微微一怔。
……怎么又想到他了。
*
深谷荒野间,有寺名无名。踏月随云去,佛法贯天机。
在西疆最荒凉的山谷里,坐落着一间无名古寺。
风尘仆仆的僧人刚想扣响门前的赤铜兽脑,却一伸手,门便自行“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隙。
来客微微一怔,推门而入,穿过空荡荡的院落,寒风穿堂过,冷得有些刺骨。
他裹紧了外袍,登上殿前的阶梯,站在门前,刚要开口,便听到里头传来几声咳嗽声。
“进来吧。”殿里的老僧道。
来客微微一怔,推开殿门。只见殿中十分庄重,四根朱漆大柱撑起高高的梁,殿中一尊佛像,尤其威严。
而佛像前盘膝而坐着一名老僧,他的面前摆着一张矮桌,上头放着两只茶盏。
“喝杯热茶吧,玄素师侄。”老僧悠然道。
第59章 问心 我只想为她而活。
山谷中的冬日很冷, 只有炉火里传来点点温度。玄素合上殿门缓步走到老僧的面前,敬重地行了一礼,“玄素初次到访, 不知您的法号。”
“老衲法号迦叶, 正是师侄你此行要寻之人。”自称是迦叶的僧人笑着道,“不如先来尝一口茶汤。”
玄素似懂非懂, 桌案上摆着的两只茶盏, 一盏在迦叶的面前,而另一站放在他对面的空位前。玄素上前捧起茶盏, 惊觉茶盏并不烫手, 却温度正好, 低头抿茶,茶温恰到好处,入口清冽, 茶香扑鼻。
“是山间的雪水。”玄素微微阖上眼, 唇齿间清香萦绕,仿佛一闭眼便有重峦叠嶂的山峦在眼前浮现。
“昔日师兄阿难,便只饮雪水泡茶。”迦叶轻抿一口,目光悠远, 仿佛透过玄素,看到了久别的师兄。
无名寺传道已久,不知有多少年岁,阿难正是出身于此, 而眼前这位年迈的僧人,便是昔日阿难的师弟迦叶。
“师叔您早知今日我会来此。”玄素睁开眼道,“不知可算到我心中所问。”
迦叶摇头浅笑,“你可知为何寺中只我一人?”
玄素微怔, 确实如此,他一路走来,四处荒无人烟,也不见僧侣。
仿佛知他的疑惑,迦叶手中的茶盏落在藤织的杯垫上,提起青玉质地的茶壶,为自己斟茶,“无名寺已然在这世间活了数百年,早已该化为灰烬,还收什么弟子。而老衲自己,本也该作古了。”
“师叔何出此言?”玄素道,“您年纪虽长,但分明还健朗。”
“你可知为何阿难师兄只喝雪水泡的茶?”迦叶问道。
玄素沉吟,“雪水煮茶,色泽清冽,口感爽利。”
“是啊。”迦叶颔首道,“他就是太喜欢至纯的东西了,可这人心,本就不是至纯的。”
玄素不语,迦叶却也并无与他寒暄的意味,继续道:“你的师父阿难,确实是我无名寺最出色的弟子,深受师父们的喜爱,也是大家心中默认的下一任住持的人选。”
“只可惜,他的心中执念太过。”迦叶道。
“执念?”玄素闻言不由得诧异,“我自小便是师父一手抚养长大,师父终日只痴迷于佛法,从未有什么执念……”
迦叶却勾唇一笑,问他,“佛法,不也是执念吗?”
“这……”玄素微怔。
“他离开无名寺,就是为了想要将佛法传遍整个西疆,教化西疆众生,为此云游四方。”迦叶道,“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教化,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感悟佛法,而佛法本身,也并不是适用于西疆。不过,阿难师兄并不相信,也无法接受。”
或许是面前的迦叶太过平和,玄素一时无言。他忽然想起无数个深夜里,师父房中彻夜亮起的灯,房中的人影一遍又一遍地走来走去,有时候他看着看着,就那么睡着了。
“所以师父离开了这里。”玄素轻声道。
“那你呢——”迦叶忽然抬起头,老迈却精神的眼看着他,目光中是看待晚辈的和蔼与包容,他问道,“你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