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穿白纱长裙, 手持花洒,精心浇灌着身旁的一排开得正盛的绣球花,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四五岁、小粉嫩雕琢的男孩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 专注地望着女人手中的动作。
金色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 斑驳地照在二人身上, 熙熙融融, 唯美似画。
鱼莜静静地注视着, 女人的面容和记忆中及照片上的影像渐渐重合。十几年过去, 女人的面容并未有多大的变化,还是那么漂亮和温雅,让她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花洒里装着沉甸甸的半壶水, 男孩细如嫩藕的胳膊有些举不动,女人便用掌心包住男孩的手,像教他写毛笔字一样教他侍弄这些花草。
浇完了一排,女人转身,想要去添水,目光落在门前默默站着的鱼莜身上。这里是私人住宅区,基本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在门前逗留,女人有些疑惑,又细细打量了两眼。
这一打量不要紧,女人仿佛丢了魂似的,整个人僵直怔愣在原地,花洒的喷头无意间倾斜,淅淅沥沥地沾到了裙边,她也浑然未觉。
很快,她的眼眶红了,像是见到了遗失多年的珍宝,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患得患失的惶恐,试探性地喊了声:“……莜莜?”
***
一进房门,客厅有着大大的落地窗,采光很好,明亮通透,地板、窗台一尘不染。
餐桌上摆放的新鲜百合,书架上摆放的手工编织物,及墙壁上用相框裱起来的精致十字绣,每一处都体现着女主人的心灵手巧,和对于生活的热爱。
二人对坐在餐桌前,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面前杯中的茶水从滚烫到泛凉,乔予歆好似有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地问了鱼莜好多生活上的琐事,这些年来过得如何,在哪里上学,在乡下的日子苦不苦,爷爷都教导了她些什么……
乔予歆问起什么,鱼莜都实事求是地回答了她,同时包括她此次来京都,是来参加全国厨艺大赛的事,她都一一告知。
思念了十几年的女儿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仅长成得亭亭玉立,还学得一身出色的厨艺本事,乔予歆只觉得恍若身在梦境,一时间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方才在庭院里浇花的小男孩,此刻像只陀螺似的在客厅打转,身后保姆阿姨在追着喂饭,乔予歆伸手一把他抱过来,温声说:“阳阳,叫姐姐。”
男孩打量鱼莜的眼神里带着好奇和警惕,在母亲的要求下,只得乖乖叫了一声:“姐姐……”
鱼莜此时也得知母亲在离开父亲来到了京都后,重组了家庭,并且有了一个四岁的儿子。
早就有了心理准备,鱼莜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阳阳真乖。”
此时玄关传来开门声,乔予歆忙放下怀中的孩子,起身走过去,自然地接过来人脱下的外套,笑着说:“回来了。”
“嗯,今天公司事情少,就提前回来了……你们吃饭了吗?”
“阳阳叫陈姨喂过了……”乔予歆含笑望着他,男人转过身,语气里满是关切的责备,伸手轻抚了抚她的小腹,“不是说不用等我了,好在我今天不加班,饿坏了怎么办。”
二人的互动自然甜蜜,对视的双眸里流露的爱意,一点都不像有了四岁孩子的夫妻,倒像是热恋期的小情侣。
鱼莜默默打量着男人,比母亲稍长几岁,身材挺拔,文质彬彬的模样。
同时越过玄关的陆琛,乍见客厅里多了个年轻女孩,神色也是一愣。
乔予歆满面笑容地介绍:“……这是莜莜,这是陆叔叔。”
其实不用妻子多说,陆琛在见到鱼莜的第一眼就猜到了她的身份。阳阳虽然眉眼跟妻子相似,但是嘴巴和脸型都是随了自己,而面前的这位女孩,从五官脸型到气质,跟妻子竟有□□分的相似。
尤其是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简直就是妻子的翻版,稍微有些眼力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她俩是货真价实的母女。
陆琛早知道妻子跟前夫曾有个女儿,从小就交给爷爷那边抚养。这些年,虽然妻子嘴上不常说,但一直摆在床头最显眼处的那张女儿的满岁照片,早将她隐埋在心里的思念展露无遗。
乔予歆总有失眠和半夜起夜的毛病,陆琛每到夜深人静时醒来,听到妻子隐忍的抽泣和叹气声,就知道她又想女儿了。
他也曾想着帮妻子把女儿接回来同住,好了了她的心事。早在几年前,他便借着出差的功夫,亲自去了两趟胶东,然而鱼家酒楼早已关闭,没人知道鱼老爷子把孙女带去了哪里。
“陆叔叔好。”鱼莜礼貌地问了声好。
妻子寻觅思念了近二十年的女儿,竟然出现在了家中,陆琛难掩惊讶,然而此情此景也无需再细问。惊讶过后,陆琛也为妻子感同身受地高兴,对鱼莜真诚地说了一句:“欢迎回家。”
一家人吃完晚饭,陆琛陪着儿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乔予歆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房间,换上了新床单和被子,对陆琛说:“莜莜刚来京都,光顾着比赛了,都没来得及好好逛一逛,明天我带她出门好好转转,这个周末你们父子俩就将就着过吧……”
陆琛自然不会有意见,还献殷勤地问:“需不需要我兼职司机和拎包?”
“明天陈姨有事来不了,阳阳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让老张送我们去就好,你就老实地在家陪儿子吧。”乔予歆笑说。
老张给他们家干了很多年的司机,为人老实稳妥,陆琛也放心,忽然想到什么:“明天你在音乐厅不是有一场试听会吗?”
“推后就是了,又不是正式的演出……”乔予歆一边整理着床单,无所谓地说道。
陆琛点点头,只怕此刻在妻子的眼中没有什么事情比陪女儿逛街更重要了。
***
夜幕降临,月色如水,月光从严丝合缝的窗帘里沁透进来。
乔予歆支起身子,将床头灯的亮度调暗了两度,复又躺下,手心轻轻覆上身旁人的手背,声音比月光还要温柔:“睡吧……”
鱼莜设想了很多次和母亲见面的情形,想象过她见到自己或惊讶或厌弃或客套疏离的表情,却从没想过会是这般温馨暖心的场景。
抚在手背上的那只手,指腹有着薄薄的茧,看着母亲柔和的面庞,平躺在被窝里的鱼莜,神情有些怔忪。
母亲是一名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陆琛也是音乐界内有名的制作人。看得出来,如今他们家境优渥,生活幸福,衣食住行都有司机和保姆代劳。母亲的指腹上的茧显然不是做家务操劳出来的,而是练琴练的。
听说陆琛就是看了一场母亲的演奏会,一见倾心,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丝毫不在乎母亲曾经的离异史。
鱼莜遥记得,当年父亲的职业也充满浪漫色彩。说来也奇怪,从父亲起,鱼家祖上三代单传皆是厨子,父亲打从一出生,就被灌输你这辈子注定要学厨的观念。
或许正是在爷爷的高压下,父亲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逆反心理,你要我做什么我偏不做,你不想我做什么我偏要做,高考时偷偷改了志愿,考入了艺术院校,成为了一名画家。
父亲母亲在大学时就已相恋,母亲是知识分子家庭,家里人很看不上祖上三代全是厨师出身的父亲,后来,母亲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跟随父亲去了京都打拼。
母亲因此跟家里断了联系,而父亲在选择学艺术这条道路上,也曾跟鱼连海撂下狠话,不会接受家里一分一毛的接济,从此两个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开始了居无定所的北漂日子。
然而画家这职业并不是画得好就能出名,父亲常常数月甚至半年都卖不出去一幅画,刚到北京的这段时间,家里都是靠母亲接一些教小孩子拉琴的家教工作来维持生计。
父亲骨子里是个大男子主义又极爱面子的人,当初信誓旦旦地保证让妻子过上好日子,如今全要靠妻子辛苦来养活他,自尊心很是受挫,却又放不下脸面张口去问家里要钱,日子一长,难免有些自暴自弃,整日借酒消愁。
母亲做完家教回到家,看到的就是父亲抱着酒瓶子仰趟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样子,母亲劝他两句,就会引来破口大骂。后来有了鱼莜,母亲本以为有了孩子,父亲会收敛振作些,确实在知道妻子怀孕后,父亲高兴了好一阵,然而在孩子出世后,面对日益增重的经济重担,他再一次选择了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终于在鱼莜三岁那年,母亲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
离婚之后,母亲选择留在北京,父亲只身带着鱼莜回了胶东老家。
回到老家后,父亲直接把鱼莜丢给了她爷爷照料,离婚这件事让他更感挫败,常常喝酒喝到半夜才归家。鱼老爷子打也打过,却掰不过来儿子日益养成的恶习,直言已管教不了这个儿子了。
在离婚的第二年,父亲因饮酒过量而导致酒精中毒,拉去医院洗胃,却因抢救无效彻底离开了人世。
好在这些事发生的时候,鱼莜还小,也并未亲眼见证父亲离开的那幕,只知道举行丧礼的那天,往日清冷的家中来了好多亲戚客人前来吊唁,来来往往比过年还要热闹。
当初她也曾怨过母亲抛下他们父女不管不问,甚至父亲的醉死都和离婚有着一定关系,可如今站在母亲的角度想想,如果换做是她自己,她也不会选择和一个毫无进取心的酒鬼度过一生。
现在的乔予歆,不仅有了疼爱她的丈夫,还有了个可爱的儿子,生活幸福而美满。离婚,或许是母亲做得最正确的选择吧。
身边的女孩虽闭着眼,但眉头微微地蹙起,仿佛还在思虑着什么,乔予歆以为她是乍然换了新环境才睡不着,于是便像哄阳阳一样,下意识地哼起了童谣。
“小摇床,轻轻晃,小星星,挂天上……妈妈唱着催眠曲,月亮伴我入梦乡……”
十几年不见,母亲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称呼,几个模糊的记忆片段,更像是熟悉的陌生人,但此刻她依偎在自己床边,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哄自己睡觉,这种感觉,是从小跟爷爷长大的她从未体会过的。
尽管还有些尚未解开的心结,在久违的母亲怀中,伴着温柔的轻吟低唱,鱼莜逐渐眉头舒展,睡意缓缓袭来,进入了梦乡。
***
第二天,乔予歆带着鱼莜来到附近最大的购物商场。
二人手中大包小包拎了一堆,全都是乔予歆给鱼莜买的衣服。
从休闲装到小礼服,各个场合需要穿的衣服一样不落,光是墨镜和帽子这样的配饰,就挑了好几种不同的款式。乔予歆眼光不错,所挑选的衣服风格都是明丽大方的,也都在鱼莜可接受的范围内。
一整天逛下来,鱼莜脚跟发软,乔予歆仍战斗力十足地朝两侧的店铺左顾右盼,,鱼莜叫苦:“妈,这些衣服足够我穿好久了,咱们回去吧……”
“那怎么行,还有连衣裙没买,女孩子的衣柜里怎么能少得了两件拿得出手的连衣裙,”乔予歆说着顿下脚步,看向身旁店铺旁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模特,眼睛一亮,拉着她走过去,“我看这件就不错,跟你的气质很搭。”
守在门口揽客的服务员是个有眼色的,见她二人手中拎着的袋子皆是名牌,就知是大客户,忙道:“里面有试衣间,喜欢可以试试,”转头殷勤地问鱼莜,“小姐您穿什么码的?我帮您拿过去。”
“她穿L码的,”乔予歆替她回答了,同时也不放过店里其他款式的裙子,“那件浅黄色的,还有那件蓝色的,都各拿一件叫她试试。”
鱼莜在升级为帮厨后,收入可观,这些大牌衣服也并非消费不起,只是她一周有五天都要穿厨师服呆在后厨,穿这些漂亮衣服的机会很有限。需要花钱的地方,她不会吝啬,但像名牌衣服包包,都被她归为不必要消费的一类,平时很少会买。
最近这段时间在崔莉莉的影响下,她已经养成了敷面膜做护肤的习惯,偶尔还会画一些简单的淡妆,但在服装搭配方面,她还没多花过心思。
几件连衣裙,鱼莜挨个试过,乔予歆都很满意,爽快地让服务员都打包了。
从钱包里抽出银行卡递给服务员,又是五位数划走,鱼莜看着都觉得肉疼。
乔予歆却觉得这钱花得很开心,这些年她亏欠女儿的太多了,区区几件衣服,还不及她想要补偿鱼莜的百分之一。
从商场出来,乔予歆又带她来到了一家高档的美发沙龙店。
“乔小姐您来啦,我去喊总监。”
刚一进门,就有服务生热情地招待她们,乔予歆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周就要来这做一次美发护养套餐,这里没有员工不认识她。
过了一会,一个胸口上挂着牌子,西装笔挺,一看就和那些普通理发师地位很不一样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乔予歆熟稔地同这位发型总监打了招呼,请他帮鱼莜设计发型。
鱼莜的底子很好,稍微花点淡妆,配上亮眼的衣裙,就足够惊艳,只是这颇具乡村气息的麻花辫造型,有些格格不入。
乔予歆本就是个爱惜外表的女人,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她更加深刻意识到,女人不仅要拥有自己独立的事业,更要活出自己,活得精致。
以前,她没有机会教导女儿怎样打扮自己,怎样发挥自己的外型优势,而现在有了,她自然不遗余力地把女儿往心中完美女神的方向打造。
发型总监请鱼莜坐在镜前椅上,察看了下她的发质,又打量了番她的脸型和发际线后,微笑着问:“有尝试过短发吗?”
鱼莜闻言微愣,摇摇头。
发型总监随即拿来一本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她:“您看看这种短发喜欢吗?”
杂志上的女模脸型和她有些相似,发质柔顺泛着光泽,只是这也太短了吧……堪堪齐耳的长度。
鱼莜从小就是长发,最短也只是剪到垂胸的长度。面对这从未挑战过发型,鱼莜有些纠结,询问地看向乔予歆。
后者信心十足,小声对她道:“林总监的眼光不会错的,我的发型一直都是他设计的……”
“嗯,那就这个发型吧。”
泛着银光的剪刀在发间穿梭,发丝纷纷扬扬地擦过肩膀落在地面上,鱼莜看着镜子,有点期待,又有些小紧张。
剪到差不多的长度,林总监又紧接着给她做了软化和烫染。做头发这件事最急不得,乔予歆随便找了本时尚杂志坐在沙发上看。
终于,两个小时过去,最后一步吹干定型也已完成,林总监放下吹风机,替她解开脖颈间的围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