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守素久在高位, 且身边也颇有才俊, 哪能一辈子忍受他的脾气。
遂将他送来此处当了兵曹。
既可耳根清净, 也能在这紧要关隘处放一柄利剑。倘若哪天谢珽出人意料从陇右挥兵南下, 横扫交界处的城池, 直逼这处咽喉之处, 也能有个得力干将及时出谋划策, 守牢此处。
崔承也乐得不受拘束。
他虽脾气倔,人倒也不坏,对军中兵将颇为体恤, 也肯提点武将,将腹中才学倾囊相授。到这儿待了三年,虽官职仍在兵曹,实则颇受兵将敬重,在这一带很有威望——周守素也是看重他这声望,料定他能在紧要关头说服军将,才放心托付。
先前谢珽摸河东底细时,也曾听过他的名字。
如今要就近挟持,这是不二之选。
遂请司裕出手。
如今的剑南暂无战事,关隘处除了严加防守、勤于练兵外,这几日只以搜查为要。
这事儿跟崔承没什么干系。
他今日闲着无事,便热了壶醇香的酒,挑了几本剑南之外要紧处的地理志,跑到后院的草庐里翻看。琢磨将来局势动荡,周家若挥兵出蜀,当如何攻。若周家按兵不动,别处图谋剑南,又该如何守。
府邸外兵士列队巡逻,身着盔甲、腰佩宝剑,威风凛凛架势令人不敢近前。但凭他们的眼力,实在难以察觉司裕神出鬼没的行踪。
少年借着树冠飘然而入,落向草庐。
手起肘落,仆从倒得无声无息。
里面的崔承毫无察觉。
直到少年飘到身后,出手击晕时,崔承仍在琢磨若与时下兵力最强的河东交战,当如何应对。
这于司裕而言省了不少事,瞧着干瘦老头儿并无太重的分量,当即背起来,按着进来时探明的路线悄然离开。
府邸外隐蔽处,谢珽的暗卫已然寻好了马车,穿了身女子的衣衫躲在里面,待司裕将崔承背过来,便即驱车启程。
……
马车辘辘驶向城门,谢珽与阿嫣静候时机。
日头高悬,徐徐挪过中天。
因搜查极为严格,加之城楼外常有兵将出没,这两日附近颇有点人心惶惶,若无极要紧的事,甚少有人过关。这会儿城门口排的队伍也不长,很快就轮到了司裕。
按着规矩,兵士先验看了司裕的身份,又问车中是何人。司裕报上了崔承的名号,立即引得兵士恭敬行礼。不过即便如此,搜查仍一丝不苟,有人去查车厢底下可能藏人的地方,有人道了叨扰,欲确认里面是不是真的崔承。
掀开车帘后,就见崔承双眼紧闭,身上盖了薄毯似在昏睡。他的旁边坐了个劲装的年轻男子,身后也没紧贴厢壁,反倒像是……
兵士一眼就瞧见了没遮住的女子衣衫。
他心神骤紧,觉得崔承那软趴趴的样子像是被打晕的,旁边的男子虽还没报身份,瞧着也不像善类。
他当即拿剑柄去挑衣衫,里面的人似乎着慌,赶紧往里偷拽衣裙。
这分明是藏了人!
而在这节骨眼,打着崔承的旗号藏了女子试图混出去,很难不让人想到周希远下令要缉拿的女人。
兵士当即高声喝道:“找到了,拦住他!”
司裕袖中的短箭便在那时甩出。
拦在车前的两名兵士应声倒地,另外三个试图来拦的兵士亦被射中要害,惨嚎而退。骏马长嘶声里,马车剧烈颠簸着往外驰出,站在车辕的兵士来不及躲开,外面守着的精兵立时张弓,欲将这马车射成刺猬。
兵士大骇,赶紧高声喊道:“别放箭,里面有崔兵曹,崔承!大家快追!”
话音未落便被司裕一脚踹下马车。
但这声高喊也极奏效。
领兵的都尉是奉了周希远的命令,在此设伏支应,若碰见贼寇,自然要乱箭射杀。但如今剑南当家的是周守素,膝下几个儿子各有建树,周希远也只是年龄居长而已。崔承原就颇受敬重,又是周守素亲自选派来的,他哪敢为了周希远派的搜捕之事射杀同僚?
放箭的命令憋回了喉咙,都尉未料崔承竟会被挟持,从兵士简短混乱的言语中推测出了缘故,也在司裕眨眼间重伤数人的身手里看出了对方来势极凶。
这般阵仗,马车里藏了何人,可想而知。
他振臂一挥,高声道:“追!射那车夫!”
利箭如雨射来,兜头罩下。
司裕暂且蹂身退入车厢,弯刀过处,扫尽射到跟前的箭支。
马车跑得飞快,那些兵将原就忌惮着崔承,没敢射得太狠,司裕前有利刃开路,后有车厢遮挡,除了手臂被箭簇蹭出斑斑血迹之外,并未负伤。而这间隙里,骏马已跑出百来步。
道旁列阵的兵士执抢仗剑,试图拦住去路砍断马腿,留下这辆马车。
队形尚未合拢,车厢里弩.箭却已疾射而出。
谢珽的暗卫皆精挑细选,骑射功夫亦是绝佳,两柄劲弩.箭如珠发,将迎面拦来的人除去,割裂第一道防线。
司裕更无半分迟缓。
骏马疾驰间,他反手摸向藏好的箭筒,短箭挟劲风扑向前面,身形随之腾挪,袖中弯刀划过,将试图扑上马车的兵士除去。冬日的寒风冷冽扑面,那匹马被司裕扎了长针,发疯似的往前冲,将马车颠得几乎散架,而车上两人攻势凶猛,只是片刻之间,便令道旁血肉横飞。
路人惊慌四散,兵士几生惧意。
第二波箭雨袭来,守在两侧斜坡的士兵试图再堵成人墙。
车中两名暗卫弩.箭齐发,悍然开路。
有人被射伤,有人被骏马撞翻,马车被颠得几乎腾空而起,落地时发出近乎碎裂的声响,好在没有散架。
与此同时,悠长的鸣哨声也从车厢里传出,分明是呼朋引伴,在外面安排了接应的人。
两拨攻袭之间,马车已驰出老远。
都尉瞧见对方如此凶悍,料定车厢里必是周希远想要的人,当即带大半人手追上去,只让少数留守,以防后招。追击之间,也以号传信,让远处伏击之人准备。
城门口一片混乱,受伤的兵士爬起来,试图关闭城门。
谢珽与徐曜便在此时疾驰而出。
排队的百姓早已惊得四散,唯有残余的兵士守在那里。铁蹄悍然驰近,手中剑锋扫过,闯过城门几乎轻而易举。原先守在两侧山坡上的精兵已被司裕和暗卫们引走了大半,剩下人即便反应过来后想要阻拦,声势也大不如前。
谢珽与徐曜并辔而驰,如风卷过。
多年并肩,默契无需多言。
两人各守一方,单手执剑将近身的铁箭尽数击飞,另一只手中短箭飞掷,袭向试图拦路的士兵。
马蹄如雷,耳畔风声烈烈。
阿嫣缩在谢珽怀里,身体被他的斗篷裹着,只露出半个脑袋看路,两只手攥着柄小弩——那是司裕准备去挟持崔承时,谢珽摸进军营捞来的,可连射数箭,出城前谢珽就帮她装好了,藏在披风下面。
此刻寒风凛冽扑来,吹得眼睛微疼。
她心神紧绷,聚精会神盯着前方。
兵戈铮然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徐曜和谢珽短箭飞掷之间,偶尔也有漏网之鱼,试图拦住去路。
阿嫣的弩.箭便在那时射出。
射箭之法谢珽去年就曾教过她,还曾跟谢淑一道练过。她这辈子几乎没碰过兵刃,更没胆子杀人,弩.箭瞄准的便都是腰肋处。借着骏马疾驰之势和劲弩的力道,足够令拦路之人剧痛撤离,她射箭时毫不迟疑,破空声嗖嗖而出。
人影倒下,迅速被甩在身后。
前方的兵士被调走,留出一段空档,蜿蜒的山路上,阿嫣甚至能看到远处司裕的那辆马车,颠簸摇晃之间,一只轱辘都飞了出去,显然车轴轮毂都已尽坏,快要撑不住了。
再往前跑,还有对方埋下的伏兵。
谢珽朝徐曜比个手势,而后吹出锐利的哨鸣,远处接应的眼线随之呼应,此起彼伏,虚张声势。
这般架势,足见谢珽已经得手。
司裕再不迟疑,与暗卫们舍了那辆即将散架的马车,飞身投入两侧的山野。茂密的林木足以遮掩身形,这种地段马匹派不上用场,靠的都是各自的脚力。司裕那鬼魅般的身手,翻遍河东都找不出几个旗鼓相当的,谢珽带在身边的暗卫也都出类拔萃,独当一面。
有崔承在车里做人质,他们几乎没吃多少乱箭,这会儿行动自如,飞快逃远。
谢珽与徐曜倒是负了伤。
毕竟,司裕和暗卫全凭马车诱敌,那车又不是铜煅铁造,被疯狂飞奔的骏马拖拽,上头还装着四个男人,必定撑不了太久。逃命的间隙分秒必争,两人仗着有细甲护体,疾驰而过时,虽将两侧的箭支扫去,背后实则门户大开。
即便身着细甲,偶尔回身相击,也难保周全。
好在伤得不算太重。
而在前方,更有事先安排好的眼线们聚来接应。
两条路都有伏兵,却已不足为惧。
谢珽和徐曜几乎是横冲直撞,仗着手里的利剑闯出血路,眼线们断后拒敌,待谢珽跑远些了,便循着他的方向追跑一阵,而后分头散开,各奔一条小路。
从司裕动手到这会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所有人却都已鸟兽四散。
周希远毕竟不是周守素,擅作主张在几处关隘捉人,调动千余兵将已是大胆,没敢摆出更大的架势。
按他的计划,这些兵马其实足够。
若劫走阿嫣的人数量众多,在赶到关隘之前就会被察觉,早早的瓮中捉鳖。若数量不够,刚出关口的这条路两封夹峙,近千精兵乱箭齐发,换了谁都逃不出去。哪怕侥幸逃走,前方两条岔路皆有伏兵,定能让负伤之人插翅难飞。
谁料事到临头,竟是这情形?
都尉费尽力气赶上马车,里头除了犹自昏睡的兵曹老头,并无半个人影。
而另一条路上,没人知道谢珽的身份。
眼线的马蹄盖住谢珽的痕迹,在岔路口分散逃走时,谁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追。
都尉气急败坏,当即修书给周希远——那位料定河东的人带了王妃后不敢铤而走险,走离陇右最近却最难通过的这道鹰愁关,这会儿还在另一处可以绕道的关隘处坐镇。
书信寄出,他仍派人四处搜查。
谢珽却早已遁入密林。
此刻山洞隐蔽,火光红暖,他褪了上衣,正自包扎伤处。
……
闯过这道关隘,后面的路其实会轻松些。
哪怕人仍在剑南境内,似前些日般迂回隐蔽赶路,仍能安稳走过大半路程。剩下的虽有关隘,却不是此处葫芦咽喉般的险要,且那里临近陇右,提前派暗卫调人手布置接应,会比如今轻松许多。
谢珽对此很有把握。
徐曜也松了口气,让两名暗卫在周遭望风,他去找点野味充饥,司裕则躺在树梢,目光不时瞥向洞里的人。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阿嫣了。
初见时少女懵懂,如今渐而长大,不止有了明艳绝色、沉静气度,亦添了几分胆魄。就连司裕都没想到,她那只惯常提笔作画、拨弄琴弦的小手,竟也能在握了弓弩之后,壮着胆子射向来袭之人,与谢珽一道闯过箭雨。
记忆里的胆怯模样,终被勇敢取代。
司裕仍记得从前。
在西禺山的路上遇袭时,她虽未见血色,却仍惊得面色泛白,手足无措。后来谢珽追到马车,她还哭得柔弱可怜。
那时候,她见了血会害怕。
如今却能颇为熟稔地给谢珽包扎伤口,满头青丝利落挽起时,娇丽婉媚的眉眼间再无当初之怯弱。
司裕很少笑,却在此时勾起唇角。
他摘了枚树叶,挡住眼睛。
山洞里,阿嫣将伤口处的血迹擦拭干净后,撒了药粉,再拿谢珽从衣襟扯下的软布细心缠上。疾驰硬闯时,徐曜身无负累,扫尽左侧的乱箭之余,还能顾上后面。谢珽却怕伤了怀里的人,精力大半放在前面和身侧,背后伤了好几处。
好在有细甲,伤势不算太重。
阿嫣瞧着心疼,小心翼翼的将软布裹好,又绕到前面,要给他穿衣裳,免得寒风里着了凉。
腰肢却忽而被他勾住。
男人力道不重,却因阿嫣蹲着身子不稳,被他一带,便软软扑进了怀里。
已经入夜,洞中唯有昏昏火光。
谢珽背朝洞口席地而坐,岿然的身姿如同山岳,将她困在怀里。俯首时亲吻落在唇上,他纵极力克制,那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之间,亦满含贪恋。
阿嫣仰头望他,眼底浮起了笑。
微红的火光照在她脸颊,回到谢珽身边后,她不再担惊受怕,气色亦迅速恢复,这会儿神采焕然,双眸明澈,哪怕并无半点珠玉装饰,含波的目光亦引人沉溺。离别前的缱绻浮上心间,他趁着旁边没人,轻轻抚她小腹,“日子快到了吧,好些了吗?”
阿嫣抿唇,轻点了点头。
谢珽离开魏州前,她的身体已恢复了六七成,后来又调养许久,根底更胜从前。
这回的月事,想必不会疼了。
阿嫣原还为此担忧,这会儿有谢珽在身旁,就无需担忧了,只低声道:“明日寻个铺子,需准备点东西。”
“好。”谢珽点她眉心,“要买什么?”
阿嫣耳梢一红,没搭理他。
谢珽与她成婚这么久,自然猜得到,便只一笑道:“等回到陇右,可以休整两日,到时候好生沐浴睡觉,得给你补补身子。”而至于此刻,荒郊野外蛰伏藏身,他只想安静的抱着她,沉溺于这片刻温存。
哪怕只是拥抱,亦足以心生欢喜。
火光微摇,拉出两人的影子,阿嫣瞧他这几日忙着赶路未修仪容,下巴上冒出不短的轻轻胡茬,拿指腹去蹭。
谢珽任由她玩,还扎她掌心。
等徐曜打了足够几人充饥的野味回来,两人已经厮磨够了,将烤肉的柴火架子都准备齐全。
阿嫣招呼司裕来用晚饭,谢珽则先烤了两只,让徐曜拿去给望风的暗卫。
而后,边烤边吃。
这种事情,司裕是最为拿手的。
从前在外独行时,他几乎从不在客栈民宅投宿,夜里幕天席地,靠野物为食。彼时身在深渊心如死水,对食物也不甚讲究,不饿死就行。这次在剑南逛了数月,身上除了阿嫣赠的那柄弯刀,也藏了稍许烤肉用的料粉,撒上去味道极为鲜美,直令香气四溢。
阿嫣贪嘴,难免多吃一些。
谢珽也觉滋味甚好,不时讨要了洒在肉上,又问司裕接下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