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此时挟持了楚家的人,未必能要挟到谢珽,相反,一旦激怒河东,那是招着手让谢珽来打他。
永徽帝岂能引火烧身?
何况,虽然知道谢珽不是善茬,但落入求靠无门的窘境后,永徽帝仍存了一丝希冀,盼谢珽能如上回帮忙平乱一般,帮他将魏津击败。届时,哪怕将宣武、陇右,甚至淮南等地尽数给了谢家,他这皇帝仍能有半壁江山,好过命丧贼寇之手。
至于谢家,有北梁在边塞虎视眈眈,未必能腾出手图谋整个天下,置河东百姓于不顾,或许愿意共分天下。
永徽帝暗存期盼,迟疑不决。
太师府也在这夹缝里安稳无事的拖到了如今。
但不能总拖下去。
哪怕永徽帝性情庸弱,魏津却是个狠的,一旦攻入京城,斩杀皇室之余,定也不会放过与谢珽结姻的楚家。
毕竟是阿嫣的血亲,谢珽焉能不管?
因地位微妙,太师府外有无数双眼睛打量,谢巍仗着京城里没几个人认得他,以仰慕先太师书画,欲往书楼瞻仰遗作为由登门造访,披了身道袍飘然进府。而后与楚元恭商议,让他今晚子时带吴氏、楚宸等人出府,后半夜安排楚老夫人等旁的家眷离开。
届时,府邸外自有莫俦的人接应。
楚元恭应了,千恩万谢。
谢巍遂辞别而出,仍以道士装扮去拜见徐太傅。
太傅府里,徐元娥正与祖父修书。
战事搅得京城内外天翻地覆,因徐太傅与阿嫣交情甚笃,加之徐秉均身在河东军中,太傅府邸和楚家一样站在风口浪尖。永徽帝先前还曾亲临此处,欲请徐太傅牵线,说动谢珽出兵剿灭魏津之乱,徐太傅只说年事已高,口舌渐拙,怕是无能为力。
永徽帝不死心,逼着他修书于谢珽。
徐太傅与他虽有过师徒之谊,却也在越来越深的失望中消磨得所剩无几,碍着阖府性命,写了一封递去。
可想而知,书信寄去后石沉大海。
永徽帝没了法子,只能作罢。
或明或暗的目光都定在徐家门口,徐太傅安之若素,只管带着徐元娥呆在书楼里,命仆从将些要紧的书籍暂且封起来藏进地窖,免得魏津打进城后书楼遭殃。初秋晒热的天气里,一群人忙得热火朝天,徐元娥将锦绣袖口挽起来,露出两只白生生的胳膊,正指挥装箱。
里头徐太傅听得有人拜访,瞧清上头的徽记后,猜到了那道士的来路,忙命请进来。
谢巍大步而入,在书楼前跟徐元娥撞上。
阳光炙热,少女脸上汗涔涔的,打湿鬓边的碎发。在庭院里认真清点着箱中的书籍,仿佛外面的兵荒马乱与她无关,只在听见脚步声后瞥了眼不速之客。待看清男人的那张脸,她愣了愣,觉得眉眼有些似曾相识,稍加思索,就想起来了——
“是你?”微诧的声音,甚是悦耳。
谢巍没想到她记性竟这么好,脚步稍顿,含笑拱了拱手,“徐姑娘真是好记性!”
“你那顶斗笠还在祖父的别苑挂着呢。”徐元娥记得那时他打扮成剑客,磊落飒爽,此刻瞧见这身道袍,又有几分闲云野鹤的清逸姿态,心里觉得有趣,不免多瞧两眼。又引他进了书楼,没瞧见被林立书柜挡着的祖父,便微抬声音道:“祖父,人到了!”
“来了来了!”
徐太傅虽身在高位,实则性情平易,这会儿忙着摆弄书,也没空将人请进客厅,只搓了搓手迎过来,道:“赶着往外搬书,就没往厅里迎,失礼了。咱们就到隔壁坐会儿,喝杯茶吧,这边请。”说着话,往平素翻书用的梢间走。
进去后亲自斟茶,问他身份。
谢巍躬身拱手,姿态客气,“汾阳王府,谢巍。”
这名字有点耳熟。
祖孙俩迅速换了个眼神,徐太傅面露诧色,徐元娥比他还要惊讶,“你是三叔?阿嫣说的三叔?”
能文能武,潇洒通达的三叔!
徐元娥记得阿嫣曾在书信中提过一句,说婆家三叔名叫谢巍,精通音律耳朵刁钻,品评她弹奏的箜篌时极有见底,令徐元娥甚是好奇。后来阿嫣回京,她还多问了几句,知道这位三叔是个妙人,闲时诗酒听琴,潇洒如闲云野鹤,领兵时亦能雷厉风行,战无不克。
却原来竟是他!
少女眸中尽是惊诧,徐太傅却是持重的,未料谢珽竟会让三叔亲至,忙请入座。
谢巍遂道明来意,说因阿嫣的缘故,楚家和徐家树大招风,被永徽帝和魏津双双盯着,激战中恐会落入险境,伤及性命。故让他先潜入城中,安排家眷趁夜离开,藏在谢家准备好的屋宇中,躲避兵锋。除了徐元娥祖孙,徐家旁人若愿意躲避,也可在今夜同去。
毕竟,如今的皇帝早已不是圣明天子,吉甫专权祸乱,太傅之尊也名存实亡,与皇帝的情分渐断,无需困于虚名。
而战乱之后,典籍治学等事仍需徐太傅这等大儒操心,合该保全性命。
徐太傅沉吟许久,不愿因自身而拖累子孙,起身称谢。
而后去问府中旁人之意。
上回谢珽陪阿嫣去徐家的城外别苑时,徐太傅曾与他谈过一回,知道后生可畏,远超同侪,早就与家人言明。如今京城危悬,谢珽肯抛却成见出手相助,予徐家几分庇护,必是看了阿嫣的面子,徐家原就有意促成徐秉均和谢淑的婚事,哪有不愿意的?
遂紧赶着藏好书籍,夜里悄然出府。
莫俦在魏津称帝自立时就已回到了京城,这些天将楚家、徐家府邸外都有谁盯着,何时严密何时疏漏等事,探得清清楚楚。趁着激战前兵荒马乱的夜色将人带到隐蔽处藏起来,神不知鬼不觉。
翌日傍晚,魏津兵临城下。
……
禁军和京畿早已溃败,精锐亦在对峙中耗尽,守城的兵马哪怕殊死搏斗,在大势已去时也没能撑太久。
三日后城门被破,满地狼藉。
魏津引兵长驱直入,奔着皇宫就杀了过去。
禁军原就疲弱,留在皇宫里的也只剩些残兵败卒,宫人们在听闻京城被围时就已设法逃窜保命,这会儿已没剩多少。仅存的希望彻底破灭,永徽帝自知再无生机,孤身站在含元殿之前,望着自幼长大的巍峨宫城,只觉秋风萧瑟。
随后被魏津一箭射死。
魏津则引兵入殿,搜到玉玺之后,将皇后、太子、贵妃、诚王、信王之流尽数诛杀。
反正他早已称帝自立,反贼的名号扬遍天下,没打算拿这庸碌无能的狗皇帝做文章,斩草除根还能免去后患。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吉甫之流早已藏得无影无踪,满城百姓各自闭门掩户,在杀伐声里胆战心惊。
好在魏津与先前作乱的流民不同。他是武将出身,当了许多年的岭南节度使,于军纪上十分看重。且他虽占得先机拿下京城,外头却还有谢珽的铁骑从陇右压来,不日就能临于城下。恶战在所难免,这种时候百姓便是守城的依托,魏津哪敢放肆?
进城之初,他就已下了命令,不许兵将滋扰百姓,只需捉住那些要紧人物即可。
兵将们还算听话,都没敢乱来。
拿下皇宫后,魏津没敢太高兴,迅速休整兵马布防城池。
百余里外,谢珽亲率铁骑压向京城北侧。
萧烈在灭了梁勋之后,分兵两路,一路绕到魏津背后断其的退路,另一路则折道向西。此时,已然与谢珽事先布下的韩九成、田冲等人合力,领着强兵壮马,将京城东侧收入囊中,守住门户。裴缇在陇右盘桓许久,仗着剑南早已归服不敢擅动,自凤州携重兵而来,将京城西线守得密不透风。
这都是河东的梁柱,战功赫赫。
如今三路合围,只将京城的南门留给魏津,攻城号角吹响时,铁骑直如黑云压来。
魏津既已夺得玉玺,焉能撒手?
岭南与河东可算一南一北遥遥相望,中间夹着好几位节度使,此前除了彼此谋算之外从未当面交过手。
河东的战绩无需多言,谢珽先是横扫陇右,后又拿下宣武,铁蹄过处所向披靡。魏津固然不及他名闻四海,却也是雄踞一方的老将,多年筹谋费尽心血,这回虽在淮南碰了钉子,在山南两道却势如破竹,后又抢先攻克京城,夺得玉玺,尝到了入住皇宫的滋味。
魏津年已五旬,自忖也算战功赫赫。
想着谢珽虽有善战之名,到底年才弱冠,后辈晚生不足为惧。且他占着守城之利,麾下兵将又因刚拿下京城,士气十分高涨,断无战败之理。只消死守城池,仗着南边源源不断的补给,撑他三个月不是问题。届时北梁闻风而动,谢珽首尾难顾,京城之围自然能解。
他这皇位,亦可由此坐稳。
魏津存了必胜之心,到谢珽所在的北门亲自督战,重甲在身威风凛凛。
却未料,别说三个月,他连三天都没撑到。
先前魏津攻打京城时用了三天三夜,几乎耗尽全力才将城门攻破。那还是仗着禁军已然溃散,京城人人自危,守城的只剩残兵败将、士气低迷。彼时魏津觉得,京城这等墙高楼坚,若换成他麾下的精锐来守,定能坚固万倍。
且大捷后经了休整,他的大军士气高涨、以逸待劳,定能拦住谢珽。
直到真跟谢珽交了手,他才明白,京城那些个残兵败将,跟河东的兵马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就连他的兵将,在这支横扫陇右宣武的铁骑面前,也是天差地别。
更何况,京城里还混进了奸细。
里应外合、三面夹击,雷霆之势般压来。
魏津自称帝后,这一路频奏凯歌,虽也有难克之城,却也甚少吃败仗。直到今日,被谢珽、萧烈和裴缇三路大军夹在中间时,他才明白何谓实力悬殊,何谓将边塞守成铜墙铁壁的雄兵烈马。
号角吹响后不过一个日夜,守城的兵马就已从最初的斗志高昂,变成了后来的捉襟见肘。
到第二日,愈发举步维艰。
形势迅速逆转,城门被谢珽攻破时,魏津仰天长叹,自知已无力回天,忽而转身纵马驰回皇宫。
宫廷空荡,激战后尚未清扫。
他骑着马长驱直入,才刚坐回含元殿那把得之不易的皇帝宝座,就见宫门口谢珽纵马追来。
他闭上了眼睛。
从生出谋逆篡位之心,到打下京城夺得玉玺,登基为帝、入主京城的梦,他已做了太久太久。
到头来,却只坐了这么几日。
殿宇高阔深宏,廊柱陈设无不威仪,魏津浑身是血的坐在御座,看到谢珽在殿前翻身下马,拾级而上。秋日的刺目阳光照在他的铠甲,年轻的男人英姿魁伟,黑沉沉的细甲上映照着血色,生了副俊眉修目,整个人却极冷硬,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威仪狠厉。
他健步入殿,剑上血迹犹在。
而在殿门之外,河东的将士已如潮涌来,将魏津独自围在巍峨殿宇。
魏津自知在劫难逃,恨恨骂了句奸贼。
谢珽眸色冷沉,只抬步近前。
他知道这奸贼是何意。
不过是魏津不甘心,抢着先机进了京城夺得玉玺,事败后又觉得河东是故意等他扫平京城,横刀来夺战果。
这些都不重要。
谢珽抬目环视整座殿宇,看到那方象征巍峨皇权的玉玺端正摆放在案上。满殿凌乱,血迹遍布,唯有这方玉玺擦得干干净净,连同锦盒都是新换的,想必被魏津珍而重之。
在他目光扫过时,魏津抱起了锦盒。
谢珽岿然站在御案前,脑海里不知怎的浮起了八年前父亲战死的场景,连同之后激战的尸山枯骨、血流成河,亦无端浮现。那场阴毒谋算,出自吉甫的挑唆、永徽帝的猜忌,而最初挑起火苗的,是眼前素未谋面的魏津。
他的眼底浮起了讽笑。
“故意晚到一步,只是让你知道,哪怕得了玉玺,你也不配坐在这里。”谢珽冷声道。
……
魏津一死,部将或死或降,迅速溃散。
而皇室之人已尽被诛杀。
永徽帝被丢在了后宫一座偏僻宫殿,许多天了都无人问津,暑热的天气里几乎发臭。谢珽只冷冷扫了一眼,便让人重新清理皇宫,随即抚民安城,监国摄政,烦劳谢巍亲自北上,去接阿嫣武氏等人进京,亦代他将戍卫河东之事交给武怀贞。
半月之后,阿嫣抵达京城。
车队浩浩荡荡,在重兵护卫之下一路都风平浪静、畅行无阻。
最前面是武氏、阿嫣和谢奕母子。
往后些,是贾恂等股肱之人。
至于老太妃,因她这大半年身体都不太好,寻常连府门都不出,怕受不住千里迢迢的车马劳顿,仍留在魏州安养。二房的谢瑾夫妇带着孩子守在身边,与早就出阁秦念月一道,陪着老太妃安享天年。
仆从之中,愿意进京的也多带了来。
卢嬷嬷、玉露等人自不消说。
华盖香车入城时,京城里的秩序已陆续恢复,哪怕皇宫仍旧空置,朝臣们亦各怀心思,在连着半月的宵禁、巡查之后,城中却已消停下来。民宅附近的店铺摊贩悄然开张,朱雀长街虽仍戒严,两侧却已不是激战之初的狼藉。
阿嫣仍被送到了随园。
这地方原是信王在做东家,靠着高门贵户的捧场,成了京城里一等一的富贵所在。魏津兵临京城时,高门贵户各自惶惶不安,满城生意凋敝,这地方已迅速空荡冷清,等谢珽打进来时几乎已是一座空园。
遂拿来当栖身之处。
巳时将尽,随园外侍卫站得严整,懂事些的高官已然摆出了态度,哪怕谢珽未提登基称帝之事,也知这皇权迟早落在他手里,极乖觉地来随园禀报请示,井然有序。至于那些尚未归服的,谢珽也不急着收拾,只让人将藏匿的吉甫之流押着,待手里的事理清,各方态度尽明,便可决断处置。
徐曜仍极忙碌,陀螺似的奔波来去,将阿嫣、武氏安顿好之后,又命人摆饭,去请谢珽一道来用饭。
谢珽遂抛开公事,许自己半日清闲。
——自打进了京城,他这些天几乎都是连轴转,都没怎么休息过。
如今总得喘口气。
午饭十分丰盛,在敞厅里摆了两桌。
除了王府众人之外,亦有随同入京的贾恂等人,谢珽一时半刻无从设宴,正好借这顿饭的时机,布置些事。
饭毕,各自应命而去。
谢珽终于能松口气,揽着阿嫣往住处走。
仍是上回进京时住的那几间,里头陈设都没怎么变,只不过如今并无书房,谢珽的许多机要之件都放在这里,院落周遭戍卫极为严密。先前在书房伺候的孙嬷嬷等人刚来京城,这些天屋里都是谢珽住着,最多让徐曜和侍卫进来随便收拾几下,外头东西堆得多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