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沉稳的声音,是她身上一贯的决断。
见谢珽并未反驳,武氏续道:“我这就修书让琤儿——”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响起了嬷嬷的声音。
“太妃,那边的大姑娘来了,说有要紧事求见。”
府里如今就一位姑娘,长房的谢淑。
母子俩俱觉诧异,忙命请入。
仆妇应命,恭敬推门打帘,谢淑一改往常秀致衣裙的打扮,穿了身颇利落的骑马劲装,头发也拿玉簪挽在顶心,抬步进来时,神色极肃。进了侧间,见谢珽母子似在议事,她二话不说,在武氏疑惑的目光中径直跪在地上。
她说出的言语,更令母子诧异。
……
谢淑是来主动请缨的。
为着和北梁互换质子的事情。
这事虽未对外声张,因关乎长远,府里要紧的几个人都知道,连同老太妃和谢淑也听到了风声。谢淑瞧着懒怠,平素翻看话本连眼睛都瞧坏了,从不花言巧语在长辈跟前卖乖,也甚少习练弓马驰于校场,但她心里其实极有主意。
将门之女,亦有她的风骨与骄傲。
谢砺未出事之前,府里有谢巍兄弟、谢珽兄弟,长房的谢瑾也小有建树,撑起整个河东绰绰有余。
她被遮蔽在树荫下,自可无忧无虑。
如今,一切却已赤裸裸的掀开。
谢砺不止早有一心,在谢瑁心里埋下毒恨的种子,还借谢衮战死、财权疏忽时大肆挪用军资,养了许多刺客。而后勾结诚王、挑唆谢瑁,险些令谢珽命丧元夕。再后来阿嫣被擒往剑南,谢珽在许州遇袭,都是谢砺引来的陈半千所为。
桩桩件件,都在撼动河东根基。
谢淑哪怕不知内情,也清楚她的父亲埋了怎样的祸患,这令她极为难过、愧疚,甚至对父亲暗生鄙弃,想竭力弥补挽回。尤其当谢珽经历两番凶险刺杀,深入剑南冒死救回阿嫣,却半点不曾迁怒与她时,谢淑心里愈发难过。
她很清楚,这是谢珽冷硬外表下的爱护,顾念血缘之亲,才在谢砺做出那等恶行后,对她和嫂嫂、侄儿尊养如旧。
也是因这份顾念,令她更想弥补、报答。
只是闺中力弱,没法像靖宁县主那样领兵征伐,能做的实在有限。
直到出了互换质子的事。
得知这消息后,谢淑连着两夜辗转反侧,彻夜难寐,深思熟虑之后,终于来到碧风堂。
——自请去做质女。
“……所有的利弊和可能遇到的危险,我都已考虑过。”
夏日幽深的侧厅里,劲装少女笔直跪在地上,哪怕武氏亲自去扶也不肯起来,只肃容道:“拿互换人质换来的脆弱信任,自然难以长久,说不准哪天就会翻脸,用兵征伐。我去了北梁,也只能尽力让战事晚些来。或许一两年、或许三四年,不管长短,这都是休养生息的机会。”
“我生在王府,身上有太祖父、祖父的血脉。哪怕比不上姑姑英勇,也该有将门之人的担当。”
“留在河东,我无事可做。”
“但若能去北梁,便可免去一场兵戈,让堂兄能放心地挥兵南下,尽早令天下安稳。届时,边塞自可受益。”
“太妃、王爷。”谢淑抬起头,神情郑重而坚决,“我是请缨出战,还望两位能允我所请!”
掷地有声的言辞,令厅中一瞬安静。
谢珽年少时,也曾顽劣行事逗哭过堂妹,与对表妹无异。后来承袭爵位后忙于军政琐务,内宅的事上甚少留心,只知她跟谢琤情谊极深,与阿嫣也性情相投,旁的事上没太留意。
却未料时日倏忽,幼时哭鼻子的小姑娘长成后,竟会有这般胆气。
惯常冷沉的眸底浮起讶色,他站起了身。
“北梁的事不必担心,有琤儿。”
“我替谢琤去!”谢淑抬头,对上谢珽的眼睛。
她这几年其实甚少跟谢珽说话,因心中畏惧堂兄性情骤变后的冷厉威压,哪怕后来常因阿嫣的缘故来春波苑,也多躲着谢珽,怕他像教训谢琤那样,严苛待她。
此刻,那些小情绪早已无足轻重。
她迎视谢珽,不闪不避,只笃定道:“堂兄既有雄心壮志,就该集中兵马去攻京城,早些还天下太平。至于北边,暂且稳住即可。战场上用人的地方那么多,谢琤留着会用得着。我到了北梁后定会谨慎行事,绝不给府里添乱。”
“不行!不能让你去!”
武氏见她执意不肯起来,只能蹲在身旁,温声劝道:“你在府里,能帮我分担琐事。等局势安定些,还要替你挑个好人家,往后安生过日子呢,我瞧那徐公子就很好。北梁那地方,去了总要担惊受怕,不得安宁。我和阿嫣,还有你祖母、嫂嫂、侄儿们,都舍不得你。”
“别逞强了,让琤儿去吧,快起来。”
极为温柔的言语,如暖流漫过。
谢淑却仍未动,“太妃的慈爱之心,侄女都知道。我今日来请缨,是有两重缘故。”
“第一重,我是谢家女儿,即便不及姑姑英勇善战,亦有先祖流的血性,愿为河东百姓出征。”
“第二重是为了我父亲。”她眸色稍黯,声音亦低了些许,“他做的那些事,有负河东兵将,更对不起战死之人。我若不能做些什么来弥补,这辈子都会愧疚不安,受尽煎熬,不能见人。唯有替父赎罪,才能稍得消解。”
“太妃、王爷,谢淑愿请缨前往北梁,追随祖父、伯父、姑姑的英豪之举,万死不辞!”
“还望两位允准!”
她俯身叩首,额头在青砖地上触出轻响。
武氏心疼极了,虽明白她心中煎熬,却仍不舍得她去受苦,仍试图劝说。
谢淑却早已下定决心。
知道母子俩不会轻易答应,她将心思说明白后,转身去了祠堂,在祖先牌位跟前跪了三天三夜。
所有人苦口劝说,她皆无动于衷。
谢珽数次过去,都能看到少女笔直跪在祠堂,背影秀弱却坚毅,哪怕累极也没半分松懈。而她的视线落处,是靖宁县主的牌位——伤心和离、战死沙场后,靖宁县主的尸骨牌位与谢衮等人一道埋葬,亦供奉在王府祠堂中。
那是整个河东地界最耀眼的女将。
红妆烈烈,为众人所钦敬。
秦念月是她的亲骨肉,却丝毫没半点亡母的骨气襟怀,而谢淑闷声不响,心里却有最坚毅骄傲的念头。
谢珽静视良久,最终点了头。
……
北梁国主病重,谢珽答应之后,暗中互换质子结盟之事立时安排了下去。
当天夜里,徐秉均驰回魏州。
是阿嫣给的口信。
长在太师府那样的言情书网,出阁之前,阿嫣对武将之家实在知之甚少,甚至畏惧争杀之事。
直到嫁来魏州,听闻靖宁县主的英豪事迹、瞧着武氏的决断担当,才知身为女子,原来也能有那样的气魄和建树。而谢淑虽闷声不响,每尝言语说起时,对于战死的姑姑时总有崇敬之心,亦不无将门之女的傲气,只是甚少表露。
如今请缨北上,必是心意已决。
那于谢淑而言未尝不是一次浴火重生。
——抛去父亲功勋的庇护,亦抛开父亲过失的阴影,凭她的胆气寻回将门之女的骄傲,无需再愧疚、煎熬。
没有理由不去成全。
哪怕谁都舍不得,在谢淑的执意恳请下答应是迟早的事。
阿嫣最清楚小姑子的心思,更不知这趟去了北梁,何时才能回来,便寻了个由头,请谢珽将徐秉均调回。
彼时正逢动身前夜,谢淑孤身前往校场。
昔日嬉游的情形历历在目。
那个时候,她还是王府里不甚起眼却无忧无虑的闺中千金,打着谢琤的旗号跑来校场,想看到的却只有清逸少年。绿杨陌上微风徐徐,她看过他泼墨时的风雅文采,看过他弯弓时的少年意气,曾令他心甘情愿的输给她许多画作,绣为裙衫,也曾与他林中射猎,情愫暗生。
他们的相遇平平无奇。
但每一次相处,都被深藏在心底。
徐秉均的父亲突然来魏州时,谢淑便猜到了来意。没有人知道,那些夜晚里她有多激动期待,盼着双亲能答允此事,往后再不必遮掩着,或拿谢琤当掩饰。可惜,事情尚未提起,她的父亲便从云端跌进了淤泥。
那段时间,谁都没心思理会婚事。
徐叔叔亦只能暂且返京。
兵马调走后,校场上有些空荡,夏夜里凉风正宜,徐淑也不掌灯,只在月下独坐着慢喝一囊清酒。
视线里,忽然闯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淑独自出门时,阿嫣便猜到了她的去处,因不便去打搅她回味心事,便让管事在城外等着,一旦看到徐秉均,便让他去寻谢淑,免得错过此夜,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徐秉均得知后,几乎无需多想,便猜到了谢淑可能的去处,策马赶去。
此刻夜风徐徐,拂动树梢。
姿容清俊的少年一路疾驰,满身风尘仆仆,瞧见独坐的谢淑后立即丢开缰绳,翻身下马三两步就跑到了谢淑跟前。
清夜里,两道泪水自谢淑眼中滑落。
她拾起旁边的酒囊递给他,脸上竭力勾出笑意,“明天我就要走了,你是来送我的吗?”
“你要去北梁?”
徐秉均已从管事口中得知了大约情形,却不知事情始末,疾驰时虽不费力,却因胸腔狂跳,无端有些气喘。接过谢淑递来的酒囊,他当即仰头灌了一口,素来清隽文雅的脸上,已尽是焦灼之色,“为何突然要去北梁?”
“为了往后走路时,能昂首挺胸。”
“为了河东少些无辜的牺牲。”
谢淑眼底仍有泪水,唇边的笑却凝得坚毅,坐回两人常坐的那方青石,拍了拍旁边,让他也过来。
而后,徐徐道明缘由。
月移影动,夜色渐深,放心不下的侍卫赶来寻找,瞧见并肩而坐的身姿时却没敢来打搅,只远远站着。
后来子夜风冷,徐秉均脱了外裳给她披着,谢淑也没推辞,轻轻拿指尖笼紧。相识这么久,连彼此的心意都已窥明,真正的触碰却只有少年男女的含羞试探,连窗纸都未曾捅破。
披在身上的这件外裳,应是最熨帖的接触了,少年的暖意披在肩头,几如怀抱。
谢淑舍不得,偏头问他,“衣裳送我吧?”
“好,北梁天冷,要多加衣。”
谢淑点了点头,“今夜一别之后,相逢大约是遥遥无期。”她喉头微哽,心里有好些话想跟他说。说她初见时的惊艳,思念时的欢喜,决定去北梁时的不舍与愧疚……却又觉得月色匆匆,两人相识一场,既是前路未卜,不该说伤心扫兴的。
但心底里,却仍在期盼一个答案。
她看向身侧少年,正对上他的目光。
“再怎么遥遥无期,也总会有重逢的时候。”徐秉均明白谢淑这般决定背后的苦心,亦知她此刻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杀伐中磨去少年稚弱,此刻神情已是沙场男儿的坚定,将那酒囊抬起时,声音亦如承诺,“我会等你。”
“等京城大局一定,我就自请去边关,片刻不离。”
“到你回来,就能第一个迎接你。”
而后,不论两家父母会否允诺,都握着她的手带回京城,再不会如先前般克制收敛,等什么父母点头、媒妁聘娶。
少年红了眼眶,想早些撑起天地。
谢淑亦红着眼睛笑了笑,拿酒囊与他轻碰,“好,说定了。”
……
徐秉均与谢淑的相会与别离,阿嫣除了告诉谢珽之外,并没跟旁人提起。
亦如同少年男女深藏的心事。
少有人知,却印在骨髓。
只待有朝一日,局势渐稳各自长成时,角落里的幼苗亦可悄然抽条,开花结果。
而对整个河东而言,如今最要紧的仍是拿下京城。
梁勋早已被谢珽打成了丧家之犬,在东躲西藏一阵后,终于死在萧烈手中。整个宣武地界都被谢珽收入囊中,而这间隙里,魏津亦拼尽力气攻破京畿东侧的防守,剑锋直指帝王所在的京城,想抢先攻破城池,夺得玉玺。
谢珽在伤势稍愈后便去了陇右地界,此时正与裴缇引兵向南,围向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中和下,都是大肥章嗷嗷=w=
谢谢梨子酒的地雷呀,么么!!
第105章 结局(中)
帝王居所如今已成一座孤城。
这日傍晚时分, 身披道袍的谢巍成功混入城中,与潜藏甚久的莫俦接上头,直奔绿柳掩映的太师府楚家。
魏津攻破京畿防守, 大军直逼城下的消息已经传开, 激战在即, 京城终要面对一场混乱。
帝王无处可退, 困守皇宫,太子与诚王早就慌了手脚。吉甫之辈自知为非作歹多年,勾得民怨沸腾,城破后必定会沦为阶下之囚,再无荣华富贵可言,日无多朝不保夕之下, 正削破了脑袋找退路。
高门贵户中, 有人抱残守缺,觉得魏津谢珽是乱臣贼子,要毁去在京城积攒了百年的根基, 在府中惶惶不可终日。亦有人心怀百姓,觉得皇家庸懦式微、朝中积弊深重,天下易主是唯一的破局之路, 明知荣华将去, 却仍泰然处之。
暑热未褪,树梢噪鸣的蝉声里,再无往年设宴消暑、绫罗华彩的闲情逸致,各处皆自顾不暇。
太师府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因着阿嫣的关系,楚家在京城的地位十分微妙。
先前谢珽斩除郑獬,夺走陇右,便有人斥为狼子野心。这回京城困守, 永徽帝的勤王令一道道送去,谢家却无动于衷,反而默不作声的回禀攻克宣武,将梁勋的地盘尽数吞走,在许多人看来,与魏津无异,都是乱臣贼子。
为此,有人进谏欲挟持楚家,以王妃的血脉至亲胁迫谢珽来救驾,至不济,也得按兵不动,莫令局面更乱。
永徽帝却怎么敢?
京畿与魏津对峙时,谢珽在陇右的兵马始终没动,并未从北侧夹击,借地缘之利来抢京城。讨伐梁勋之后,有一路大军绕向魏津身后,并未直逼京城。因剑南坐视不理、山南两道都被魏津收入囊中,永徽帝早已孤立无援,退路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