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永徽帝昏聩无能,禁军积弊甚多,这座京城里也住着无数高门显贵、兵将家眷。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京畿守军和禁军的将士们终要护着城中的家眷和无辜百姓,不会轻易令叛军叩开城关,毁去高门贵户的百年奢豪基业。
两处对峙,打了好些天仍僵持不下。
谢珽不急着凑热闹,先打梁勋。
魏州城里,阿嫣则与武氏照料好王府诸事,免却后顾之忧。因萧烈被调去打梁勋,裴缇如今守在陇右,准备日后与谢珽左右合并围拢京城,谢巍便被派去了边塞,一则巡查防务,再则帮谢珽盯着北梁都城的动静,一旦国主病逝,可就近坐镇,随机应变。
王府遂由婆媳俩和贾恂守着。
军务之事上,阿嫣目下并不太插手,悉由武氏、贾恂和养病的陆恪打理,她在旁帮忙之余,照料后宅诸事。
忙碌中倒也不觉岁月流转。
只是每尝回到春波苑,坐在妆台前、书桌旁、床榻上,男人的眉眼身姿便会忍不住浮上心间。
从前新婚初嫁,谢珽也没少巡查边防、整顿军务,打陇右郑獬的时候,也曾一去数月,脚不沾地。只是彼时她去意未消,竭力克制着不敢放任贪恋心思,就连偶尔窜出的思念也被强抑,只暗自担忧。
如今又逢别离,思念却如潮水蔓延,于慵懒午后、日暮傍晚、安静深夜,猝不及防的漫上心间。
牵挂担忧,尽数付予家书。
松色薄笺送往军中,谢珽浴血征战,每尝于烽烟疲累中瞧见上头秀致的蝇头小楷,便觉疲惫俱消。
闺中娇软婉丽的眉眼藏在心底,是冷硬铠甲下最柔软的所在。让他踏过充斥血腥味的战场时,仍能窥见杀伐之外的稍许明丽——局势危乱,不破不立,惟其扫平昏聩朝堂,方可重建清平盛世。
那个时候,离乱之人方能如河东百姓般安居乐业,娇软如她,方能毫无顾忌的沉浸山水书画。
稚弱孩童与少女老者,亦得安稳庇所。
能无忧无虑地徜徉在烟火红尘,如同他与她牵手走过魏州街市那般,悠闲安乐,肆无忌惮。
那是将士们冒死拼杀的意义。
谢珽摩挲纸上思念,总有温柔浮上眉间,而后在匆忙诸事中,腾出些间隙给她回信。哪怕落笔唯有只言片语,甚至只写“安好勿念”几个字,也可寄托牵挂。
这些书信尽被阿嫣放在枕畔,伴她入眠。
而谢珽的身影,亦常常占据梦境。
起初,梦境都是美好的,近来不知是不是战事渐紧,心中担忧的缘故,阿嫣无端做了两次噩梦。深更半夜从梦里惊醒时,摸着空荡荡的枕畔,脑海里全是谢珽的影子,胸腔里亦咚咚狂跳,令她心中颇为不安。她终归是放心不下,择了个好日子,欲去寺中为他祈福。
谁知还没动身,卢嬷嬷却匆匆跑了进来,面上暗藏几分焦灼。
阿嫣心头骤然一跳,“怎么了?”
“徐典军派了侍卫递信,”卢嬷嬷匆匆走来,嗓子干得厉害,抓起凉茶灌了一口,低声道:“说有要事禀报,请王妃和太妃快点去外书房。”那语气姿态,不用猜都知道是事关谢珽。
阿嫣半点都没敢耽搁,怕露出异样后令府中揣测担忧,只以落了东西要去外书房寻找为由,匆匆赶去。
到得那边,武氏已经到了,连伤势渐愈的陆恪也被抬到厅中。
侍卫掩上门扇,旋即拱手肃容。
“启禀太妃、王妃、陆司马,王爷拿下许州后遭人偷袭,中了毒昏迷不醒。徐典军命卑职匆匆赶来,特地请太妃和王妃示下,当如何医治。”他瞧见阿嫣微变的脸色,忙又补充道:“伤势不重,只是毒物奇诡,周老都没了法子。”
猝不及防的消息,令阿嫣心头骤悬。
武氏却是见惯风浪的,哪怕被这情形勾起了当初谢衮出事时的记忆,却仍竭力镇定,道:“怎么回事?”
侍卫忙将经过道明。
……
谢珽与萧烈各领一路兵马南下,虽也遇到了梁勋的抵抗,却仍以近乎碾压的实力,将宣武节度使麾下的城池陆续收入囊中。梁勋屡战屡退,躲进许州当缩头乌龟,谢珽乘胜追击,花了两个日夜,攻破城门率兵而入。
梁勋早已逃走,只剩安民之事。
谢珽进城之后直奔州府,欲部署安民防卫之事。
谁知半途中却忽然遭了偷袭。
十几名刺客打扮成百姓,埋伏在道旁的民宅里,先前两军交战时躲得无声无息,却在谢珽入城后以劲弩疾射偷袭。城中初经战事,局面尚且混乱,刚打下城池的兵士们不可能挨家挨户的搜查,这些刺客又藏得隐蔽,更无从察觉。
好在谢珽应变极快。
疾劲的铁箭兜头扑面而来时立即腾挪遮挡,并未令铁箭伤及要害。
随行的徐曜和暗卫亦扑向两侧,将埋伏的人尽数擒拿,连同弩.箭等物也一道缴获,带回去严审。
刺客的身份很快就摸清了,是先前谢砺送给诚王、曾与司裕交手的那一拨。
潜伏偷袭也是受命于陈半千。
当初两人勾结,便是此人居中牵线。谢砺暗送刺客时,也是陈半千在里头斡旋,将他们悄无声息的带到京城。这些人虽受命保护诚王,平素豢养所用的银钱、器物等事,全都由陈半千自告奋勇的打理,诚王也不曾起疑。
后来陈半千密谋劫持阿嫣的事时,知道此行有去无回,便留亲信暗中筹谋,择机将这拨人从诚王身边带走。
彼时魏津谋逆,京城风雨飘摇。
刺客们原就是拿钱办事,加之这几年皆由陈半千的人养着,见魏津的兵锋一路杀向京城,那位诚王自身都难保了,于二月里悄然出了京城。为他们引路的是陈半千的亲信,同样野心勃勃的北梁人,瞧出谢珽必能拿下宣武地界,便谋了这最后一击。
秋后蚂蚱,跳起来也无甚力道。
刺客们很快被拿下,弩.箭也不曾伤及要害,棘手的却是上头用的毒。
——那是从北梁弄来的。
谢珽身边的周老算是见多识广的,平生所经手的毒和药无数,曾数次将谢珽从危境中拉回。但是对北梁的东西,他却并不精通,哪怕拿到了刺客煨毒的利箭,也只能凭此保住谢珽的性命,若想彻底根除,却难如登天。
徐曜也寻了旁人,都对此束手无策。
那毒的药性颇烈,谢珽虽性命无碍,却时常昏睡,日渐虚弱起来。这般情形,根本不能拖久了。
徐曜无法,忙派他来搬救兵。
阿嫣未料谢砺私心作祟,竟还留了这么大的祸患,满心担忧焦灼,却不能有半点慌乱,只向武氏道:“河东最能解毒的人,自是周老无疑。他既束手无策,恐怕这毒做得十分诡谲,连同药材和配药手法,恐怕都是北梁独有的。不知除了周老,有没有精通北梁毒物的人?”
武氏拧眉思索,一时间并无头绪。
陆恪养了小半年之后,伤势差不多痊愈,只是伤筋动骨后尚且不能多动,只坐在轮椅中,拧眉道:“熟悉北梁药材的人倒也有,不过能耐都有限。咱们跟北梁打了这么些年的仗,边关时时隔绝,很难摸用毒的底细。若有,以周老的性子,也早就找到跟前学个透彻了。”
这话倒是没错,周老这辈子酷嗜此道,闲时将能遇到的毒物都琢磨得透彻,若碰着新鲜的必会去学。
他都没碰见过的毒,一时半刻要找个会解的人来,殊为不易。
陆恪沉吟片刻,神情微露凝重。
“属下自会派人去寻会解北梁毒物的,但也不能只指望这条路。咱们在北梁也有密探,也可试着找找,设法递回来。从前碰见这种事,也有人求于医书古籍。不过咱们那些书周老都翻过了,不知仔细翻找第二遍时,能否有用。”
这么一说,阿嫣倒是想起来了。
“帮我调理身体的曾姑姑,母亲记得的吧?她家的书楼里全都是医书,比太医院的还齐全,早年朝廷强盛时,也藏了许多北梁的秘本,从前听她提起,说都是邪门歪道的毒物,甚少翻看。若请她帮着找,或许也能帮上点忙。”
“此人可靠么?”
“医者仁心,她的品行尽可放心。我让玉露修书进京,就说是我中了此毒,她若能寻到解毒之策,定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如今这局势,若要请她亲自来,须派人护送。”
“这都好说,只要她肯帮忙!”
武氏握住她的手,暗自松了口气。
河东虽手握重兵雄踞一方,论文墨杂学,却远不能与京城相较。曾媚筠未见毒丸,仅凭阿嫣的脉象便拟了调养的方子,且效用奇佳,足见手段。太医院已是天下众医之首,若她家书楼中当真能寻到线索,对谢珽而言无异于救命稻草。
这般贤才,自须格外礼遇。
三人又商量片刻,由陆恪安排北梁和河东的事,阿嫣则让玉露代为修书,而后与侍卫带来的脉案、写了毒药性状等事的纸笺一道蜡封起来,派人送往京城。
书信寄出,阿嫣的心也随之飞远。
婆媳俩皆放心不下谢珽,便由陈越护送阿嫣去许州。若曾媚筠当真能帮上忙,阿嫣可就近牵线,哪怕曾家帮不上忙,有阿嫣贴身陪伴照顾谢珽,总要胜于孤身一人、吉凶未卜。
时近端午,暑气渐生。
阿嫣急着去见谢珽,换了身方便赶路的轻薄劲装,在陈越的护送下,戴着帷帽骑马直奔许州。
……
抵达许州城的那日,端午才过。
州城才经战事,自然没多少佳节氛围。
不过徐曜办事得力,将谢珽昏迷的事瞒得密不透风,与两位副将商议了安民守城之策,这会儿已渐渐安定了。
至于这路大军,则在商议后稍作调整,少半在许州城外留守,由副将韩九成率领,半为休整,半为戍卫。大半兵马由副将田冲带走,仍与萧烈分头夹击丧家之犬般的梁勋,等梁勋伏诛之后,便可扑向魏津身后。
谢珽许久没露面,也无人多问。
——毕竟河东家大业大,谢珽手里的事千头万绪,拿下许州后去别处办事筹谋,司空见惯。
只要徐曜和韩九成不露破绽,便无人多想。
这两人跟随谢珽已久,足可信重。
阿嫣赶到时,老槐掩映的州府外已是井然有序。
侍卫拿令牌带她进了后院住处,徐曜已在屋前等着了。素来精悍的汉子,这阵子为着谢珽身上的毒,熬得眼前泛青形容憔悴,见着她便欲请罪。
阿嫣忙将他浮起,问谢珽如何了。
徐曜一言难尽,只掀帘引路。
刚进门槛,一股药味儿便冲入鼻端,哪怕盛夏时节开了门窗,亦颇浓烈。几个郎中模样的人在侧间商议,周老的头发胡子都熬白了,摆弄着搜罗来的一堆药材,熬出的眼袋极为醒目。而在内室里,两名侍卫站在榻侧伺候起居,谢珽安静昏睡,散发素衣。
瞧清男人眉眼的那一瞬,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阿嫣坐在榻边,握住他的手。
诚如侍卫所说的,谢珽身上并无重伤,若不知药性作祟,她甚至会以为他在安睡。但他分明憔悴了许多,这些日周老想尽办法压着药性,虽未损及谢珽的性命,但连日昏睡后只靠喂进去的汤汁吊命,情状可想而知。连同那只修长的手,都消瘦了许多。
浴血而行的路,从来都危机四伏。
尤其以谢珽身先士卒的性子,征战时负伤几乎是家常便饭,只不过从前她留守在府中从不知情,更不曾陪伴而已。
阿嫣恨过谢砺的自私,恨过陈半千的歹毒,到了谢珽跟前却只剩心疼。
她握着他的手,泪水模糊视线。
侍卫悄然退至帘外,窗口的风徐徐吹进来,拂动他松散的鬓发。
阿嫣伸手捋好,心里万千担忧化为期盼,忍不住俯身吻在他安静昏睡的眉心,祈求逢凶化吉。温热的泪水滴落,打湿他的额头,谢珽像是感觉到了,昏昏沉沉的睁开一条眼缝,瞧见阿嫣近在咫尺却泪水涟涟的脸,竟自虚弱的勾起唇角。
“又做梦了。”
他自言自语般低喃,又要阖上眼睛。
阿嫣怕累着他,没敢多说话,眼角的温热酸楚却愈发泛滥,只能扭头避在旁边,任眼泪扑簌簌落在榻上。连同喉头的哽咽都被吞回去,只剩肩膀轻颤。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谢珽又睁开了眼,素来深邃有神的目光稍有些涣散,却轻捏了捏她的手。
“真是你来了?”他低声问。
阿嫣哽咽着点头,几乎泣不成声,“我来陪着夫君。”
“别哭啊。”谢珽想给她拭泪,却没力气抬手。中毒后的情形,他早已在半昏半醒之间问明白了,此刻身体虽虚弱,脑子却还算清醒。怕她哭坏身子,他的唇角动了动,试图扯出个安慰的笑,“常有的事,死不了。”
说完之后,也不知是毒物侵蚀,还是药效所致,又昏昏睡了过去。
阿嫣死死咬着唇,将眼泪强行逼回。
她不是来哭的,是为照顾他。
不能让谢珽担忧牵挂。
指尖悄然握紧,后面的几天里,她果真没在谢珽跟前掉半滴眼泪。只在谢珽昏迷的间隙里,询问医药,将周老开的药膳和汤药悉心熬好,趁着谢珽醒转的间隙里喂给他喝。也竭力克制担忧,衣不解带的陪在他的身旁,或强颜欢笑,或温言软语,欲令他心绪转好。
这样的陪伴,多少是有效用的。
哪怕周老他们仍未寻到拔除毒物之策,谢珽的气色却比先前好了些许,清醒的间隙也稍稍延长,偶尔还能问事。
阿嫣嘴上不说,暗中却望穿秋水。
直到十日后,曾媚筠终于匆匆赶来许州。
谢家送急信时用的都是快马,京城南边和东侧被魏津围着,北边却与陇右相接,暂且无妨。快马一路疾驰,在阿嫣抵达许州的那日,信就已送到了曾媚筠的手里。曾媚筠没说二话,连着五个日夜待在书楼里,只在困极时小憩片刻。最后,在偏僻角落找到一本书。
那是北梁从搜罗来的,积年落灰,几十年无人翻看,纸页早已变色。
上头所载的毒,却与谢珽身上的极像。
曾媚筠有了线索,又不敢太耽搁,便让人将余下可能用到的北梁医书都装起来,与她同行备用。而后携了最有用的那张,在莫俦的亲自护送下,仓促赶来许州。
初入厅堂,瞧见安然无恙的阿嫣时,满心焦灼的曾媚筠着实愣了半天。
等阿嫣屈膝致歉,说清原委后才松了口气。
遂挽袖入内,先看谢珽的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