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凶她做什么!”
她循声看去,就见谢珽风尘仆仆,抬步走了进来。
一路疾驰,他身上披着墨色织金的斗篷,里头一身玄色锦衣,衬得身姿威仪端贵。只是昼夜赶路,下巴上冒出了稍许青青胡茬,尚未来得及清理,昭示出这半月的奔波劳苦。
进屋后,径直走到她的身边。
“大哥执掌魏州刑律,平素在公堂上也是这样武断暴戾,肆意用刑吗!”谢珽神情冷沉,久在尊位的目光如同重剑,令谢瑁为之一凛,片刻间无言以对。
武氏见他回来,神情稍松了松,让他先坐,又说了原委。
谢珽听罢,觑向了阿嫣,“你怎么想?”
“既是三位嬷嬷亲自去验,且旁的东西都验看过,我也相信牛乳里有脏东西。经手牛乳的只有玉泉和那位嬷嬷,这东西如何进去的,我也百思不得解。但我敢以性命保证,玉泉绝不会做这种事,刑讯逼供绝不可行。”
这便是划出底线了。
谢珽颔首,又看向武氏,“母亲觉得呢?”
“事情确实古怪,我暂时也没头绪。不过内宅不比外面,轻易不好动用私刑。”风寒折磨得人头昏脑涨,武氏这会儿也颇难熬。
谢珽颔首,心里很快有了数。
毒.药不会凭空混入谢奕的牛乳,这事交给谁,都会往玉泉和嬷嬷的身上猜。
但谢珽知道,这两人并无害谢奕的动机。
事情背后必定另有黑手。
——毕竟春波苑里还藏着个能瞒过侍卫,将内院消息送到乔怀远手里的人。此人若会些身手,经过谢奕附近时,稍动手脚便可将毒物混入牛乳,若手段高明些,便可神不知鬼不觉。
这种人藏得隐蔽,一时半刻揪不出来。
他拧眉沉吟,见武氏面颊微红神情疲惫,像是风寒病弱之症,此刻分明在强撑。谢瑁又对武氏和阿嫣存有成见,性情阴鸷又记挂孩子,此刻多说半句恐怕都会招致争吵。遂觑向阿嫣,“事既有疑,须慢慢查问。你和母亲先回去歇息,这件事我来查。”
说罢,瞥了武氏一眼。
武氏默契颔首,放心的将事情交给他。
阿嫣却不太放心,“那玉泉呢?”
“留在这里。”谢珽眉目间沉缓无波,见她要张口,又补充道:“不会刑讯逼供。”
这勉强算是个承诺,阿嫣无法,瞧出谢瑁对她似也颇存成见,留在此处只能徒增争执,只得先送武氏回碧风堂。
……
转瞬之间,屋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昏暗的烛光照在谢珽的侧脸,英挺而冷硬,那样岿然而立的姿态、征战杀伐的英姿,是谢瑁这辈子做梦都难以触及的。
许多往事从脑海呼啸而过。
是他幼时病体孱弱,困在轮椅里喝尽苦涩汤药,只能看着谢珽在外肆意玩闹,上蹿下跳。是父亲魁伟高大,会赞赏谢珽的骑射韬略、斥责谢珽的胡闹,到了他跟前,却只有怜悯与可惜,就连他发怒砸了药碗,都没露出半点真实的脾气。
而那年父亲猝然战死,二叔提议由他袭爵,却被老将萧迈和武家众人驳回,说老王爷临终遗言,爵位交予次子谢珽。
毕竟他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之人,而谢珽身手矫健,早经历练,既可坐镇王府,亦可征战杀伐。
但序齿论身份,他是嫡长。
原配正室所出的儿子,若非腿脚不便,原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一切,皆始于母亲的难产而亡。
谢瑁的眼底浮起浓浓的荫翳,挪开视线时,声音也近乎冷笑,“王爷好大的威风。”
“是大哥失态在先。”
“我自幼就是残废之身,奕儿原就根骨不佳,敢对他动手的我死都不会放过!”谢瑁阴沉沉的看向谢珽,“你支走她们,莫非是有了头绪?或者,只是想护住那个京城来的楚氏。”
谢珽不答反问,“大哥觉得,若有人存心投毒,究竟意欲何为?是想害奕儿,还是挑拨离间?”
屋中忽然落入沉默。
片刻后,谢瑁紧握住扶手,“我最初以为是太妃做的,直到查出春波苑,才觉得是有人存心挑拨。”
“我与太妃素来疏远,府里心知肚明,但外间未必知道。很巧,那天赏雪的家宴上,你那位王妃就在场,还装出无辜样子,在旁边煽风点火。她为何被嫁过来,你比我更清楚,那个叫玉泉的侍女有足够的动机这样做。”
谢瑁说罢,阴恻恻看向谢珽,“而你,却要保她不受皮肉之苦。”
“我自有打算。倒是大哥,究竟为何对母亲存有芥蒂,竟生此等怀疑?”
谢珽站在桌边,目光攫住谢瑁。
谢瑁冷笑了起来,“继室入门,母子不合的比比皆是,我更不必感恩戴德。奕儿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哪怕对太妃再有芥蒂,都不会把孩子架到火上,贼喊捉贼。这一点,你大可不必疑心。”
“大哥多心了。”谢珽淡声。
年幼时,他念着兄弟俩都是父亲的血脉,也曾试着去靠近谢瑁,可惜多年下来并无任何用处。
热情早就彻底熄灭。
他只是不明白,那么多年诚心抚育,武氏不曾苛待过半分,谢瑁究竟为何会存有那样深的芥蒂。如今看来,谢瑁依旧不肯说。既如此,兄弟之间似也没太多话可谈。遂沉声道:“奕儿是父亲的血脉,此事绝不会含糊。人我先带走,水落石出时会给大哥交代。”
说罢,大步往外。
谢瑁却忽然叫住了他,“谢珽!”
“我虽与太妃不亲,却仍是府中嫡长孙。你我肩上都担着谢家的荣辱与前程,你最好记得父亲是怎么死的,别被京城那些人弄昏了头。这座府里,绝不容忍背叛谢氏先祖的人!”
谢珽回首,望着他一字一句。
“血海深仇,我从未忘记。”
……
走出十州春的时候夜已颇深。
寒风刀剑般扑面而来,窜入衣领和袖口,似无数玄冰寒针刺过肌肤,冷意袭遍全身。
谢珽撑开披风,任由冷风灌入。
身上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脑海里却愈发清醒冷静。
数日奔波劳累,原以为回府后能安稳片刻,却未料藏在春波苑的那人竟如此按捺不住,赶在他回府之前就出了这么一手。
好在那人并不知乔怀远的消息已然泄露,或许还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
对方潜伏在春波苑,盯着他和阿嫣的动静,又借乔怀远的手送回京城,显然对此颇为重视。只消夫妻俩闹到快要分崩离析的地步,且为众人所知,那人自会急着将消息递出去。
这事倒是引蛇出洞的好由头。
谢珽思量既定,遂命人将玉露和嬷嬷带到外书房,交到徐曜手里看押审问,而后拧眉健步而行,终至春波苑外。
静谧月色下,众人尚不知谢奕的事,一切井然有序。
谢珽进了屋里,就见阿嫣正对灯出神。
瞧见他,少女连忙站起身迎了过来,“殿下,如何了?”
“已经送到了外书房,交给徐曜去审。”谢珽揉了揉眉心,似颇疲惫。
阿嫣的神情担忧而懊恼。
初雪吃暖锅那日,她就瞧出了谢瑁并非好相与的人,是以哪怕疼爱小谢奕,今日也尽量避着嫌疑,只让嬷嬷喂他用饭。谁知到头来还是闹出了这样的事,让玉泉无端受累卷进去,险些遭谢瑁刑讯逼问。
她远嫁而来,身边原就没什么亲人,除了从军的徐秉均,也就卢嬷嬷和玉露她们三个。
如今玉泉平白惹了嫌疑,她哪能不急?
偏巧这事来得突然又蹊跷,想要洗脱嫌疑绝非容易的事。
也许是因夫妻间渐渐雪融冰消,不似最初那样生疏,也许是因谢珽偶尔流露的温柔,阿嫣摸不出头绪,多少有点指望谢珽这个断案老吏能伸手帮忙指点。她迟疑了下,试探道:“殿下应该知道,玉泉她不可能做手脚……”
“那你可有证据?”
谢珽不待她把话说完,径直打断。
阿嫣顿时哑然。
她诧然抬眸看向谢珽,只看到男人冷硬脸庞上的威仪与清冷。
幽微的希冀在那一瞬霎时收敛。
她低低说了声“还没有”,甚至忘了给他宽衣解带,只怔怔的回身走到桌边,秀致的眉头蹙在一处,独自闷头苦思对策。
谢珽自行宽衣,外袍解去时,身上藏着的锦盒也随之掉了出来。
他眼疾手快的捞住,悄然握紧。
这回办差巡查,他去了趟海边,瞧着那边有极好的珍珠,一时手痒就给她买了些,还挑着这支珠钗。为着此事,还被同行的武将打趣,说他在外奔波这么些年,半件东西都没往府里带过,如今倒是想起给太妃带首饰,只可惜珠钗过于娇艳,太妃未必喜欢。
谢珽并未解释,只等着回来送给阿嫣,换她笑靥娇软。
谁知进门后却碰到了这事。
他将锦盒放在案上,瞧阿嫣不太想理会他,整日奔波后又没用晚饭,只好出门去寻田嬷嬷,让她找了些饭菜过来垫肚子。
等吃饱了回来,阿嫣还对灯坐着。
谢珽生生拉回迈向她的脚步,自去沐浴盥洗,而后如常上榻,坐着翻书。
阿嫣沐浴回来,半声不吭的睡了。
屋中死一般的安静,即便玉鼎香暖,红烛摇曳,在这样不发一语的沉默里,也让人觉得周遭无端生凉。谢珽默默看着她向内和衣而卧的背影,指腹轻揉之间,忽然有一点犹豫。
引蛇出洞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碰到有来头的对手时,唯有众人皆信以为真不露破绽,他才能更早揪出奸细。
换在以前,谢珽从不会动摇。
所有的谋划,不论涉及谁,都该在事成之后幡然揭晓,在那之前理应不露半点风声,以保万无一失。他既接手了雄踞一方的王位,握着比禁军还要精悍数倍的雄兵,就不得不磨砺出孤家寡人的城府,尽量不出半分差错。
然而此刻,他看着阿嫣沉默的睡姿,忽然有点揪心。
他是想让她生气,而后疏远的。
可当她真的心生不满,为着此事绞尽脑汁,孤独无依的独自生闷气,不复先前的笑意盈盈时,谢珽却发现他心里竟格外难受。胸口像是被破布堵住,闷得他有点喘不过气,甚至想倾身过去,温柔哄她开怀。
他原来那么在乎她的情绪 。
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在乎很多。
上回同寝时那个无人知晓的亲吻忽然就浮上了心间,情不自禁又回味无穷。
一霎时,谢珽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35章 哭戏 王妃吵着要拿休书回京城!
翌日清晨阿嫣醒来得很早。
大抵是心里装了事情, 昨晚虽没敢辗转反侧的打扰谢珽睡觉,她却还是面朝里侧,睁着眼睛躺到很晚才睡着。这会儿晨光熹微, 枕畔虽已空了, 谢珽睡过的地方却还留有余温,显然他也才刚起身。
满屋静谧, 不远处传来衣物摩擦时悉悉索索的声音。
少顷,谢珽穿衣毕, 悄然出门。
时辰还很早, 若换在平常, 阿嫣此时还沉浸在香甜梦乡。
他却夙兴夜寐, 甚少赖床贪睡。
阿嫣侧躺在榻上半眯眼睛,就那么看着谢珽的背影, 掀开层层帘帐健步而去,连掩门的动静都像是有意放轻了。这男人虽有铁石心肠之名,却不是真的翻脸无情, 很多时候其实也曾流露过细微处的耐心与关怀。
他的背影落在眼底,明明是颀长端贵的, 却在这朦胧安静的天色里, 无端添了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她心里忽然就有点难受。
睡了不足三个时辰, 脑袋有点昏沉。
阿嫣惦记着被关押起来的玉泉, 没半点儿睡意, 索性坐起身将衣裳穿好, 抱膝坐着沉思。
直到外面天光大亮。
卢嬷嬷照着往常阿嫣起身的时辰, 带了玉露进来伺候穿衣,掀开帘帐,瞧见阿嫣散发抱膝坐在那儿, 有点吃惊,忙道:“王妃何时起的?怎么不叫人进来伺候。”
“睡不着。”阿嫣答非所问。
如瀑青丝披散在肩,裹着那张小小的脸儿,寻常睡起来时或慵懒惺忪,或神采奕奕,今晨却蹙眉含忧。
卢嬷嬷欠身坐在榻上。
“是为着玉泉的事情吧?”她让玉露取了梳篦过来,慢慢帮阿嫣梳弄头发,轻揉头皮,口中道:“奴婢昨晚特地问过田嬷嬷,她说徐将军是殿下的亲信,手里有分寸,想必会手下留情。倒是咱们这里,姑娘昨晚跟殿下置气了?”
她悄然换了称呼,仿佛一瞬间将阿嫣拉回闺中时光,忍不住倾身靠在她肩上。
置气吗?好像也不算。
阿嫣揉了揉眉心,“就是没什么心思同他说话,满脑袋都在琢磨玉泉的事,瞧着是在生气么?”
“殿下或许是这样想的。他昨日风尘仆仆的回来,都没用晚饭,后来还是找田嬷嬷寻了些吃食,也是奴婢疏忽,伺候不周。”
还有这事儿?
阿嫣昨晚先遭谢瑁惊吓,后送婆母回屋关怀风寒之极,回了屋一门心思扑在玉泉的事上,当时以为谢珽用过饭了,便没多问。此刻听卢嬷嬷提及,反倒怔了片刻。
外头脚步轻响,仆妇们端水捧巾,忙碌了起来。
她没再耽搁,先起身梳洗去照月堂应卯。
……
不出所料,照月堂里在谈论谢奕的事。
越氏说孩子经郎中妙手调理,这会儿已经无碍,在屋里养上两天便可活蹦乱跳。比起谢瑁的阴沉,她倒颇有与武氏修好之心,知道婆母很疼爱王妃,说完谢奕的近况后,还添补道:“昨日的事惊扰了王妃,委实让我过意不去,奕儿也念叨着想跟婶婶玩。”
“那我待会过去陪陪他。”阿嫣含笑坐着,声音温柔。
上首老太妃却是个拧巴的性子,眼瞧着秦念月因阿嫣的事被挪往别处,如今谢奕又无端受苦,虽因事情尚未查明,不便说得太狠,到底阴阳怪气了两句,怪阿嫣照看不周,对孩子不够上心。
又被武氏挡了回去,说孩子有手有脚的要四处跑,且身旁有嬷嬷照看,阿嫣总不能时刻跟在屁股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