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道在沙场出生入死这么些年,龙潭虎穴也不知走了几遭,已然练就无人可及的默契,互为援引而彼此照应。
强击硬闯,腰间旧伤因过度用力而崩裂,血色悄然渗出。
突围攻杀之间,身上亦添新伤。
此起彼伏的痛哼声里,血腥味悄然弥漫。
那些刺客原就是奔谢珽来的,见谢珽出手反杀,剑锋刀刃立时围过去纠缠,谢珽见状,立时将刺客引得更远。
阿嫣的心几乎跳出胸腔。
上回遇袭时,她躲在车厢里,被玉露和卢嬷嬷前后护着,除了后来闻到的血腥味,并未亲眼目睹争斗的惨状。而今夜,月明中天清霜洒遍,即使葳蕤树冠遮得满地昏暗,惊心动魄的杀伐亦清晰入目。
尤其谢珽腾挪辗转的冷酷杀伐,在她紧张的注视里悉数落入眼底。
久闻冷厉之名,今夜终是亲眼得见。
手起剑落,浑似修罗。
已经顾不上害怕畏惧了。
阿嫣瞧着谢珽那边的险象环生,声音在紧张中有些嘶哑,“别管我,去帮谢珽!”
暗卫咬牙,试着发出哨鸣请示。
远处随之应和。
近处袭来的刺客悉被暗卫拦住,但以两人之力守着她,实在绰绰有余。阿嫣见暗卫还没有动身去救的意思,不由急了,“怎么还不去啊!快去帮他!”
“王爷说不许失职。”暗卫低声。
这些人皆是亲信,沙场上与谢珽并肩抗敌,寻常都藏身在人群里,不远不近的跟着谢珽,既可留意周遭动静,亦能应对不时之需。关乎性命的事令行禁止,绝不容半点违背。
此刻他交代给暗卫的任务是护着阿嫣,哪怕别处十万火急、命悬一线,只要谢珽没下命令,他们绝不可违令而行。
很显然,谢珽是宁可孤身犯险冒死拼杀,以数人之力迎击近百刺客,也不愿让阿嫣身畔有所疏漏。
行胜于言,他素来果毅决断。
两名暗卫死死咬牙,既不能擅离职守,护卫阿嫣之余,竭力斩除近处的刺客。
阿嫣眼睛都快红了。
搏杀激烈而迅速,援救的人尚未赶到,谢珽失了靠墙的防守之利,已然被刺客重重围困。剧烈摇动的树影里,他再次手刃刺客,受伤的身体也猛的晃了晃。
毕竟是血肉之躯,哪敌得过虎狼围困?
更别说那些刀剑可能淬了毒。
一旦毒物伤及体肤,激烈交战之间,极易损及全身,如釜底抽薪般击垮防守。
阿嫣急哭了,怀着微渺的希望,高声喊道:“司裕,司裕!你在这里吗!”
话音落处,寡言少年飘然而至。
他的身上亦有血迹斑斑,眼底猩红骇人。
……
自幼受训,司裕极少会有情绪。
今夜却是个例外。
因他遇到了险些取走他性命的旧敌。
去年腊月的时候,司裕奉命刺杀京城里的一位贵人。在他入京之前,买主已经探明了对方住处的布防、戍卫等事,他孤身闯入府中取走性命即可,却未料司裕按照预先的安排进去时,对方并不在屋中,显然是事先知道了风声,将计就计。
虽说情势骤变,但关乎性命的事上彼此谋算是常有的事,司裕从前遇到过这种事,扑空后立时撤退。
才出屋门,便被一群人迎面拦住了。
那群人训练有素,出手极为威猛,比府中原先布防的护卫强了数倍,进退之间极有章法,好似军中对阵。但比起军中刚硬爽直的铁汉,他们的手段却颇阴损,非但有弓.弩毒刃,亦有毒针暗器等物,行事倒像豢养的死士。百般手段用尽,分明是打算诱他深入,生擒之后拷问主使。
司裕头回遭遇那样的险境。
强行拼杀无益,对着几十号先后涌来的高手,他便是杀到筋疲力竭,也逃不出天罗地网。
他只能认准生门,竭力逃脱。
刀林箭雨中孤身突围绝非易事,尤其对方早有防备。司裕唯一能仰仗的唯有漆黑夜色,仗着树影屋宇的掩护,避开满府通明的火把,竭力脱身。追上来的人尽被斩杀,他也在鏖战中身负重伤,直到某个水道交汇处,他将手中兵刃掷向前方树丛,假作逃远之状,而后悄然潜入水底。
追兵在暗夜里迅速飞驰而过。
他屏着呼吸忍痛潜水,游鱼般悄然逆流而上,寻了个僻静处登岸,而后扛着满身的伤,越城墙而出,无声无息。
司裕逃出生天,却伤得极重。
身上不止有刀剑暗器留下的重创,更有淬在上面的毒物,他逃命的间隙里根本无暇处理,那会儿只觉头重脚轻。
他一路奔逃,藏匿在深山里。
快走不动的时候,他寻了个巨石掩藏身形,而后万分疲惫的躺了下去。
司裕觉得,他应该是要死了。
记事起就被藏在山坳里,酷烈争杀,养蛊般求存,他从没体味过烟火红尘里的温情,亦不知世间的悲欢疾苦。他取走过无数人的性命,如今被人杀了也是罪有应得,若不是觉得被生擒后的刑讯逼供太过折磨人,他甚至想过将性命留在那座府里。意识昏沉时,司裕甚至觉得解脱。
唯一遗憾的,恐怕就是活了十多年,却从未体会过何谓欢喜。
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平生所遇最美好的,大抵就是山间清风、苍穹皓月,舍此而外一无所有。
意识渐渐昏沉时,司裕闭上了眼。
再醒来,已是农家茅舍。
司裕幼时受训,除了杀人的身手,也曾碰过种种毒物,多半是为磨砺他意志,免得落入敌手后被刑讯逼供,吐露了不该吐露的。大抵是身体久经锤炼,那次的毒虽令他筋疲力竭、昏迷半死,却终究没夺走他的性命。至于那些皮外伤,于他而言亦是家常便饭。
他竟然活了下来。
然后,在那个日头微暖的后晌,看到衣裙娇丽的少女走到跟前,将药膳放在桌上,笑盈盈向他道:“公子的伤势好些了吗?”
彼时的音容,司裕这辈子都能刻骨铭心。
后来,他不辞而别,独自养伤。
待伤势痊愈时,看到那个少女站在盛开的木芙蓉里,与人言笑晏晏。他走上前去,以报答为名,成了她的车夫。
反正,只要走出那个千里之外的山坳,世间就无人知道他的真容,连花费重金的买主也不例外。
这一年春花秋月,万物生辉。
直到今夜,谢珽带着阿嫣赏灯猜谜,画舫夜游。司裕难得瞧见少女锦衣出门,在粲然花灯里顾盼含笑,怕人潮拥挤的暗夜里出岔子,便一路尾随,就着皓月灯彩,乘了夜风飞檐走壁,不远不近地跟到这里。谢珽身后的暗卫大约是认出了他,虽往这边瞧过几眼,却也相安无事。
然后就遇到了熟悉的对手。
同样的暗夜伏击、针筒与利刃,立时勾起当时命悬一线的回忆。
阿嫣身边有谢珽和暗卫,看似险象环生,实则被护得周全,司裕看得出来。遂夺了把利刃,将埋伏在稍远处的刺客挨个斩除,免得他们凑到跟前,溅起的鲜血脏了她的衣裙,徒然令她生惧。
刺客围攻的目标在于谢珽,没怎么在他身上分神,他少了忌惮,拔除对手时愈发利落而肆意。
直到阿嫣出声喊他。
司裕站稳之前,还不忘拿衣袖擦去脸上的点点血迹,猩红的眼睛看向阿嫣时,沉默而乖顺。
阿嫣未料他竟然真的跟来了,几乎喜极而泣,忙指着谢珽恳请道:“司裕,你帮帮他好不好?”
无需半字赘言,司裕立时颔首。
鬼魅般的少年飘然而去,混入暗夜激战。
谢珽那边以少敌多,虽不露败象,却也岌岌可危,有他在侧帮忙,局面霎时扭转了稍许,没多久,援兵赶了过来。
彼时,刺客已被斩去多半。
阿嫣听着那一声声迅速驰近的呼哨,紧绷的心神稍松,这才觉出掌心汗腻,一屁股坐在初春冷硬的地上。
鼻端的血腥味愈发浓烈。
她拽过谢珽丢在地上的那件披风,屈膝坐着蒙住脑袋,明亮月光与狠厉杀伐尽被阻断时,眼泪毫无征兆的就流了出来。
……
两炷香的功夫后,鏖战彻底结束。
刺客虽逃走了两三个,其余的皆被留在这里。起初生死拼杀无暇顾及,援兵赶到后,谢珽有意留活口,算下来还有四五个苟延残喘的,能拿来追查线索。
这些事,自有部将打理。
他掷开那把几乎卷刃的短剑,踉跄着往阿嫣身边走过来。
一番激战,处在攻杀的旋涡中心,他身上伤了好几处,那身玉白清贵的衣裳也被血迹染得斑驳,望之触目惊心。靠近阿嫣的那棵树上铁箭林立,旁边的墙被射得倾塌不少,唯有这个角落尚且坚.挺。
披风遮住她的头脸,安静的如同睡去。
谢珽揭开时,她蓦的抬起了头。
脸上泪痕仍在,那双眼睛也蒙着雾气,娇丽的脸蛋有些泛白,不知是突然遭到袭击的惊吓所致,还是不敢看眼前的惨烈厮杀。
谢珽伸手,遮在她的眼睛上。
“是我疏忽了,抱歉。”
话音未落,手背被便被阿嫣握住,她挪开他的手臂,微红的眼睛里尽是担忧,“殿下伤的怎么样?快些回府,召郎中瞧瞧吧。”
“嗯。”谢珽颔首,试图站起来。
然而腿上的力气似被抽走了,方才强敌仍在、心里记挂着阿嫣,尚且能支撑无恙,此刻绷着的心神一松,疲惫便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他还未站稳,便扑通一声半跪在地上,失了重心的身体前倾时,差点撞到阿嫣身上。
阿嫣赶忙抱住他,“殿下?”
“毒。”谢珽意识到症结所在,立时扬声道:“当心兵刃上的毒!”
近处的暗卫闻言,赫然色变。
忙将谢珽伤处的衣裳撕开,借着墙后昏暗的月光,能看到伤处是一片诡异的淤青,形如蛛网,往四周蔓延开。除了刀剑划出的伤处,手臂上、后背上亦有这种淤青,应是银针所致,虽无明显伤处,却有成片骇人的淤青,打翻的墨汁般一团团蔓延开。
暗卫见状,忙命人搜毒针。
少顷,援救的侍卫寻来几根散落的细针,那暗卫毫不迟疑的照着手臂扎上去,大约看了血色性状,便让同伴先行回府,准备一种药粉。他则卷起衣袖,抓住谢珽的伤处用力往外挤了两把,尽量将伤处的毒先清了,又让受伤的众人自行检看。
众人伤势轻重不一,谢珽与徐曜伤得最重。
暗卫咬牙,先挤出重伤处的瘀血。
谢珽死死握住剑柄,指节捏得泛白,额头亦渗出层层冷汗,却愣是咬着牙没吭一声。直到那暗卫觉得差不多了,才命人将谢珽和徐曜抬出围墙,搬上仓促划来的船只,飞速送往府中。
阿嫣则由侍卫护送,另行乘船回府。
墙垣倾塌,满地狼藉。
善后的事自有人去照应,阿嫣微白着脸提裙起身,目光四处打量,欲寻司裕的身影。少年像是知她所想似的,并未靠近跟前,只在她目光所及之处窜了两下,而后一跃上了树梢。看那灵活腾挪的架势,想必并未受令人担忧的伤。
阿嫣稍稍放心,登船回府。
而后直奔外书房。
……
外书房里已是灯火通明。
女眷们自管在摘星楼赏灯猜谜,因谢珽派陈越将玉露送了回来,武氏猜到儿子的打算,便没等小夫妻俩。瞧着众星捧月的灯车喧嚣而过,将近处的景致和灯谜都观玩过,便仍灯车回府,慢慢驶过人流时,也将两旁花灯瞧遍。
回府后各归住处,风波不惊。
直到外书房的仆妇匆匆赶到碧风堂。
武氏听了禀报,吓得脸色骤变,连披风都顾不上拿,穿着单薄的锦衣就跑了过来。进了屋,见谢珽和徐曜都重伤昏迷,一面命郎中诊治,一面让人去安顿其余受伤的护卫随从,一面又问事情的经过。
待阿嫣赶到时,谢珽伤处的毒尚未拔净。
火把照得阁楼前亮如白昼,许嬷嬷忙着让人端水送药,平素稳重老成的人,这会儿也有点慌乱,出门时差点跟阿嫣撞个满怀。
阿嫣悬着颗心,直扑起居的内室。
成婚这么久,她还是头回踏足谢珽在外书房的寝卧之所,入目只觉空荡清冷。宽敞的床榻旁围满了人,却都有条不紊,迅速的递上凉水、栉巾、药膏、火苗燎过的细针银刀。年逾半白的老郎中坐在旁边,那只手又稳又准,将细针刺伤处的皮肉轻轻剜去,再慢慢清理刀剑划伤处。
谢珽额间青筋暴起,仍是半声不吭。
武氏站在旁边,原本竭力镇定,瞧见儿媳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进屋就朝着谢珽奔去,不知怎的就鼻头一酸,将她揽进怀里,“放心,不会出大岔子。”微微颤抖的声音,像是安慰阿嫣,也像是在鼓励自身。
阿嫣心里咚咚直跳,望向婆母。
素来刚强的脸在此时笼了焦灼与心疼,哪怕口中这样宽慰着,紧攥的手指也能泄露情绪。
她心里无端涌起了歉疚,“都怪我……”
若不是她,谢珽未必会心血来潮去看花灯。
更不会乘船回府,遭遇偷袭。
若不是拨出两个得力暗卫守护在她旁边,他应付刺客时就不会那么吃力,伤成这个模样。
泪水毫无征兆的滚落,令嘴唇轻颤。
武氏握住她手,摇了摇头,“即便不去赏花灯,对方既费心布了这场刺杀,定也会设法引珽儿过去,横竖都要应对的。倒是你,没吓着吧?上回是在西禺山,这次是在城里,你没见过喊打喊杀的场景,可别吓坏了。”
“母亲放心,没有吓到。”
阿嫣攥着手指低声道。
其实是吓到了的,闺中十五年尽是温软风雅之事,陡然碰到那样血肉横飞的景象,此刻回想起来都如同噩梦。
但那些事,都不及谢珽身上的伤骇人。
她终归放心不下,抬头道:“母亲,我看看他吧?”
武氏的视线落向她泛白的小脸,看到眉眼间的清晰的惊惧,也看到眼底浓浓的担忧。
她点了点头,让阿嫣过去。
床榻已被军汉们搬到屋子正中,方便众人围着照看。
郎中这边忙碌而有条不紊,对面倒是有空地儿,阿嫣走过去,轻轻蹲在榻边。
谢珽趴在榻上,腰身往上的衣裳尽皆剥去,崩裂的旧伤撕开后依然被止住了血,细针煨毒的伤处多被处理过,只剩那两处被刀剑重伤染毒的地方。比起在河边瞧见事诡异而骇人的淤青,这会儿颜色倒淡了些许,只是血肉外翻,瞧着都疼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