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了咬唇,泪水不期然掉落。
谢珽鬓边青筋暴起,睁开眼瞧向她时,却强笑般扯了扯嘴角,“哭什么,死不了。”
“可是很疼啊。”
阿嫣瞧他拳头紧握,忍不住捧在掌心里。
柔弱无骨的一双小手,带着汗湿后软乎乎的暖意,像是一汪温水浸来,勾起不久前牵手而行的回忆。他忍不住稍松手指,反手将她握住,想开口时,恰逢郎中拿针尖挑了药膏涂在伤处,疼得轻嘶了声,忙又忍住。
十余年马背杀伐,这不算最疼的。
从前直捣敌营,面对成千上万的兵马,杀得筋疲力竭时,别说皮外伤,伤筋断骨的时候都不少。这回若单论伤势,其实并不算太重,只是对方兵刃煨毒,那成片的淤青蔓延开时,不止瞧着骇人,亦迅速抽走他的体力,瞧着才格外凶险罢了。
好在当时暗卫下狠手挤出不少毒,这会儿又经郎中妙手,性命应该无碍。
这点疼他也熬得住。
只不过此刻美人垂泪,满面担忧,他瞧着小姑娘雾蒙蒙的眼睛,怕她真哭坏了,便迎着她视线,半是打趣半是认真的开口。
“你亲一下,或许就不疼了。”
第45章 反杀 司裕名为车夫,实是万云谷的杀手……
满屋烛火明亮, 照出谢珽额头上憋出的一层薄汗,显然是疼痛之极。
阿嫣未料他还有心思调侃,差点呆住。
郎中和侍卫都不聋, 闻言俱觉诧然, 忙里抽空偷瞥了一眼。须知谢珽素来行事端稳,人前或狠厉或冷沉, 极少与人戏谑,众目睽睽下调戏女人这种事更是从未有过。郎中惊得一个分神, 手底下就颤了颤, 蹭过皮肉的银刀力道微偏。
谢珽嘶的吸了口凉气。
因是自讨苦吃,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阿嫣见状, 轻咬了咬唇。
她自然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去亲谢珽,不过这男人既有如此闲心, 想来伤势没她预想的那么严重。遂抬袖擦了眼泪,竭力平复着情绪,任由谢珽攥住她那只纤软的手, 不时帮着递上栉巾等物,拿细软的锦帕帮他拭汗。
小半个时辰后, 伤口处的淤青才渐渐褪了。
郎中躬身劳累了半天, 起身时腰酸背痛, 抻了个懒腰, 又朝武氏和阿嫣恭敬行礼, “殿下伤口的毒都清得差不多了, 暂且无碍, 好在没拖太晚,不至于伤了根底。这阵子在府里安静养伤便可,今晚只管歇息, 卑职明早再过来换药。”
“有劳周老。”武氏待他颇为客气。
周郎中只笑而拱手,又向谢珽道:“殿下身强体健,龙马精神,自然不惧这点外伤。不过毒未除尽,还需慢慢调养一阵,这几日万不可劳累。”说罢,自管拿了药箱告退。
旁边帮手的侍卫亦各自行礼退出。
转瞬之间,屋中只剩婆媳俩和许嬷嬷、孙嬷嬷照看。
谢珽身上敷着的药膏尚未干涸,这会儿不便拿被褥遮盖,就那么赤着后背趴在榻上。暗红的膏药与尚未凝涸的血迹混在一处,瞧着虽骇人,却因郎中说了无碍,不至于那么触目惊心。
屋门掩上,屋里彻底陷入安静。
谢珽试图翻身,被武氏匆忙按住了。
“周老虽没明说,不过我瞧他最初的凝重神情,想必这毒极厉害。你刚回来时也昏迷着,气息都弱了。”她侧身坐在榻上,不忍看儿子满身的伤痕,只肃容道:“听暗卫说,偷袭的能有百余人。这么多刺客混进城里,能暗里引路还不让人察觉的,两只手数得过来。”
其中对谢珽怀有恶意的,更是稀少。
谢珽焉能不知?
屋里留下的都是亲信,他趴在枕上沉吟片刻,才道:“周遭都守严实了吧?”
“闲杂人一概不得出入,连周老他们都安排在后面的倒座房,并未在外露面。”武氏在这种事上向来留心,见谢珽谢珽先经鏖战,后遭剜肉剧痛,精神已有些不济,也不让他劳神,只问道:“幕后的人此时必定盯着这里。不如咱们将计就计,让对方自露出马脚,如何?”
“那就是我重伤不治,快撑不住了?”
武氏颔首道:“你回来时昏迷着。周老说,若不是当时下狠心挤去不少污血,送到书房时恐怕真就伤及心脉肺腑,无力回天了。要装个重伤不治,倒也合乎情理。”
“那就有劳母亲了。”
谢珽方才竭力忍痛,此刻精神稍稍松懈,只觉筋疲力竭,疲倦铺天盖地般涌了过来。
他握着阿嫣的手昏昏睡了过去。
许嬷嬷将烛台挪走,周遭霎时变得昏暗。
阿嫣静静陪着,只等谢珽睡熟了,才将汗湿的手轻轻挣脱出来,到里间粗粗盥洗。
既是摆出重伤不治的架势,各处氛围也不能露破绽。屋里的幌子皆由两位嬷嬷亲自布置,周老那边武氏亲自去打招呼,许嬷嬷出入之间愈发忧心忡忡,徐曜那边也报了重伤昏迷,整个外书房的火把彻夜通明。
阿嫣与武氏要守着谢珽,半步都没踏出屋门,在里面凑合睡了半夜。
倒是外面访客不断——
谢珽被抬回时并未避人耳目,二房和十州春的人听到风声,难免遣人来问,都被侍卫拦在外面,报于孙嬷嬷。孙嬷嬷每回出去都是红着眼睛,说谢珽伤势很重,这会儿还在医治,太妃和王妃守在身边,不许人近前搅扰,请诸位切莫担心。
拉锯了两回,后半夜时,谢砺父子都亲自赶来了。
许嬷嬷拦不住他们,只能报于武氏,由武氏亲自过去安抚阻拦,却仍不许探视。
如是熬到清晨,终于惊动了老太妃。
……
许嬷嬷拖着疲惫的步伐进来禀报时,阿嫣与武氏才刚眯醒。
因记挂谢珽,两人睡得并不踏实。
这会儿朝阳尚未升起,婆媳俩衣裳发髻如旧,加之眼底疲惫未消,瞧着也像是担惊受怕守了整夜的模样。听闻老太妃亲至,武氏朝谢珽递了个颜色,将发髻捋顺些,匆匆迎了出去。
晨风清寒,庭院里站了不少人。
不止二房的谢砺父子,就连自幼疏冷的谢瑁都乘着轮椅来了,眉目如常阴冷,却没带妻儿。
站在最前面的老太妃戴着暖帽,柱了拐杖,身上穿着初春暖和的夹袄,见武氏出来,急得直顿拐杖,“到底怎么回事!好好出去赏灯,怎么回来就伤着了?敢在城里行刺,这些贼人也实在胆大包天!珽儿他如今怎么样了?”
“他……还昏睡着。”
武氏年逾四十,脸上到底添了岁月痕迹。平素主掌中馈,每日清晨头一件事就是薄妆遮掩,令神采奕奕,姿容端庄,今晨并未打扮梳洗,眼底熬出的淡淡青色毫无遮掩,加之神情暗藏焦急,瞧着属实憔悴。
老太妃愈发担忧,“我去瞧瞧!”
“母亲!”武氏慌忙去拦,口中道:“已经请了郎中医治,珽儿不会有事的。从前出生入死,不也重伤过么,您放心……”
“少在这里哄我!”老太妃昨夜早早就睡了,没人敢去打搅,今早听仆妇禀报昨夜的情形,立催着赶过来,就是想看谢珽一眼。见武氏遮掩阻拦,心里愈发不快,斥道:“你不必拦我!珽儿也是我的骨肉,若果真无恙,昨晚就该救过来了。这样的事,不许你擅自做主!”
说罢,绕过武氏就往屋里走。
她毕竟是老太妃,满府最尊贵的长辈,除了谢珽母子,谁敢阻拦?
而武氏也没打算真的拦着。
她追上去劝,却拽不住心急如焚的老人家,不过片刻之间,就让老人家横冲直闯进了书房。
谢砺与谢瑁赶紧跟上去。
整夜戒备森严,外书房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屋内的情形更是不为外人所道,引得有心人揣测横生。
此刻一群人呼啦进去,立时惊呆住了。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怪味,像是杀伐太重的血腥味,也像是身体被毒物侵蚀后的臭味,虽然极淡,却因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令人暗自骇然。谢珽的床榻被几重罗幕围了起来,依稀可见里面的郎中和侍卫手忙脚乱,阿嫣孤身站在外面,发髻微乱,侧脸憔悴,似乎在背着人拭泪。
徐嬷嬷端了盆水出来,要往后门走,见老太妃和两位男君来了,要行礼时,被武氏狠狠盯了一眼,赶紧快步走过。
这般无礼行径,老太妃没太留意。
后门谢砺与谢瑁却看得分明,那盆水瞧着像是洗了伤处血痕的,颜色却泛着淡淡的青色,在许嬷嬷走过后,那股怪味愈发浓了。
而武氏似乎不愿让人看到这些。
两人不自觉瞧向帐中。
老太妃要进去看,被帘帐旁的侍卫拦住。
这是徐曜的部下,昨晚虽留守府中,却极得谢珽器重,性子也极刚硬。逼急了连武氏都敢拦,更别说色厉内荏的老太妃了,手中佩剑横档时,声音也压得很低,“郎中吩咐,王爷的伤不宜见风,请太妃留步。”
“我只看一眼。”老太妃满脸焦急。
侍卫丝毫不肯退,“事关王爷伤势性命,属下职责所在,太妃见谅!”
极强硬的态度,似不容半点通融。
旁边阿嫣红着眼睛赶来,小声劝说老人家别太心急,武氏也满面焦灼,似是强压心绪,只说谢珽定会无恙,声音却微微颤抖。
老太妃见状,愈发觉得伤势危殆。
当年谢衮忽然战死,原就是她一块心病,如今外书房严阵以待,武氏婆媳这般模样,分明是伤势极重。
她愈发放心不下,要进去瞧。
拉扯之间,罗幕里传来了郎中的暴喝,“闭嘴!都滚出去!没看到在治吗,吵吵嚷嚷添什么乱!”
厉斥声满含愤怒,更不顾身份尊卑。
屋中霎时哑然。
老太妃脸色一僵,却也听出了情势紧急,顿时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武氏似强忍着伤心,低声劝道:“昨晚的刺客有百来人,都是不知哪里来的精锐,珽儿又没带随从,原就应付得吃力,更别说对方兵刃还煨了毒,顺着血脉进了肺腑。他回来时就昏迷着,昨晚也没醒来两回,郎中吊着命清毒呢,咱们别添乱了。”
声音不高,却招出了阿嫣的涟涟泪水。
老太妃到底没糊涂,急得打转。
但伤势既重,掀帘就已十分不妥。
她望着罗幕心急如焚,却也只能搬个椅子在外面坐着,等候消息。旁边谢砺与谢瑁既借着老太妃的旗号进来,自然也担忧关怀,陪坐在侧。
日头渐升,一分分挪过庭院。
快晌午的时候,里头似也没什么起色,上等的参汤送到嘴边,也没能喂进去几口。中间武氏挤着帘缝钻进去,试着唤了两声,谢珽没怎么应声,直到郎中拿细长的针灸了穴位,才发出两声极低的闷哼,令素来刚强的武氏都红了眼眶。
送出罗幕的血水,似乎愈发腥臭了。
阿嫣让人端来了午饭,众人却都没胃口,在满屋怪味儿里也吃不下。
武氏千说万劝,终是拿身子骨为由,让她老人家先回屋歇着,免得老太妃身子不爽利,两处顾不过来。
老太妃先行离去。
谢砺和谢瑁又坐了许久,瞧着里头始终没动静,才以回头来探望为由各回住处。
谢砺父子面露哀戚,提醒武氏将书院里的谢琤接回来,又说若有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二房义不容辞。谢瑁却是连关怀之词都没几句,只冷眼旁观了半天,临去时敷衍着安慰了两句。
等出了外书房,眼底却浮起阴恻恻的笑。
遇袭到如今,六七个时辰过去了。
那毒既已进了心脉,便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就算把世间所有的参汤都喂给谢珽,也不过白吊着口气,让他多昏睡会儿罢了。
咽气是早晚的事。
届时,总得找个差不多的替死鬼出来。
……
屋里,谢珽总算得以活动筋骨。
从前做斥候的时候,他为了打探消息,偶尔也会一动不动地趴一两个时辰。不过那时他盯着别人的动静,脑袋里有根线绷着,便也不觉得无趣,两个时辰趴过去,除了腿脚僵硬些,并不觉得怎样。
而今日,在老太妃和谢瑁等人的注视下,装了几个时辰的活死人,除了琢磨刺杀背后的蹊跷外无事可做,多少觉得无趣。
等屋门掩上,再无旁人,他立时坐起身。
身上伤口被牵动,刀割针扎般作痛,他浑不在意,瞧阿嫣转眼没了踪影,不由皱眉道:“王妃呢?”
“想是饿了,跟太妃去里面吃饭。”
旁边侍卫尽职尽责,恭敬回禀。
谢珽挑了挑眉。
方才谢瑁假惺惺安慰的时候,他还听到少女凄凄惨惨应着的声音,这么快就跑没影了?
好在伤势虽不轻,腿脚倒还没太受连累,他让人披了衣裳,就要起身寻过去。旁边郎中连药箱都没收拾好,忙道:“殿下悠着点,到底是中了毒,这两天还是静养为宜,免得残存的毒又复发。”
“无妨,就出去活动腿脚。”
谢珽说着,自管穿鞋慢慢往里头走。
郎中好几次帮他捡回性命,瞧他不顾疼痛瞎溜达,已见怪不怪了,只摇了摇头,拿着箱子去倒座房里透透气。
转瞬间,屋里就只剩两位嬷嬷撑着。
——实在是那掺了药的血水味儿太难闻,清晨淡淡的还能忍受,闷到这会儿愈来愈浓,谁都受不住。
两位嬷嬷强忍着,守在门口,免得有人去而复返。
里间窗畔,阿嫣与武氏捧着茶透气。
外书房修得轩昂,除了谢珽处置公事和起居用的阁楼,耳房抱厦也都齐备。且这地方原就关乎机要,为免旁人窥探,修建之初就留了心眼,借着飞檐树影遮挡,有侍卫在外把守,谁都别想绕进来探看。
此刻窗牖洞开,清风徐徐。
武氏既摆出难过的姿态,自然也不能有太好的胃口,没再吩咐厨房添菜,只将晌午送来,旁人几乎没动筷箸的饭菜热了,婆媳俩先对付着。
侍卫奉命去办,婆媳俩就着香茗将闻了整日怪味后的那点恶心压下去,才要拿糕点垫垫肚子,转头就见谢珽走了过来。
负伤中毒,半日憋闷,他的气色不太好。
不过步伐沉稳,想来伤势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