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微顿,掀须而笑时,看向谢珽的目光充满了赞许。
“据岭南那边才刚递过来的消息,魏津如今骑虎难下,已有部将想给他黄袍加身。魏津并未处置这些人。”
饶是谢砺久经沙场,听闻此事,也几乎惊得站起。
他有些不敢置信,“这是要称帝?”
贾恂笑而颔首。
魏津行事向来谨慎,从他埋下徐元杰这条线可见一斑。如今徐元杰已然折戟,莫俦他们迅速赶赴岭南,大肆散播消息,军中将士几乎无人不知,这些人里,多的是想趁机搏一把的军将。能闹出黄袍加身的事,足见迫不及待。
士气既起,强行浇灭无异于自断后路。
待流民溃败的消息传过去,哪怕他不愿操之过急,恐怕也要被部将裹挟着称帝自立。
若不出意外,恐怕九月即见分晓。
这于河东而言着实有利无害。
贾恂得知谢珽此事时,直呼妙极,此刻提起来亦甚为满意。
谢砺心中却只有惊愕。
他没想到这侄儿闷声不响,在京城竟已布了密网,将吉甫身边藏之极深的徐元杰都揪了出来。更未料,谢珽反手一道消息送去,竟能隔着千里搅动岭南——散播消息、挑动士气这种事说来简单,但那毕竟是魏津的地盘,要闹到群情涌沸、士气高涨的地步,是极不容易的。
谢珽却只说是顺水推舟。
这样的能耐,远超谢砺所料。那么,京城的那些眼线,会不会察觉诚王的事?
这猜想令谢砺暗自胆寒。
不过看目下的情形,谢珽整颗心都扑在吉甫和魏津身上,似乎并未留意旁人。何况,吉甫是跟王府较劲数年的老对手,谢珽盯着他的人是在情理之中。京城里有尸位素餐的太子,诚王着实不甚起眼,谢珽人手有限,不至于无缘无故的去深挖诚王的底细。
倒也无需过分忧虑。
谢砺暗自宽慰,就着岭南的话题又说了一阵,才回住处解甲更衣。
……
翌日,谢珽在府里设了场小宴接待徐弘。
全然拿他当阿嫣的叔叔来待。
徐弘这一趟来得从容,原就打算见着儿子后当面问个清楚,大约摸出谢家的态度再做打算,这会儿也不急着透露来意。见谢珽母子都颇热情,阿嫣薄妆华衣,气色不错,心中甚为宽慰,转述了徐太傅和楚家的一些话,又谢王府对徐秉均的照拂。
闲谈间,他又提起了件趣事。
说先前在徐家别苑露面的剑南节度使之子周希逸,因被诚王的赏识引荐,在谢珽离开后又得皇帝单独宣召,大约是想聊聊剑南的事。结果宣口谕的内官到了下榻处,却失望而返。
据说是周公子无端受伤,行动不便正在调养,不宜面圣。
永徽帝为此颇为懊恼。
后来诚王亲自登门,将他带进宫里,免得让永徽帝以为是周家故意推辞。
一路走去,被不少人瞧见惨状。
后来就有人调侃,说他是在宫宴上抢了淮阳王谢珽的风头,故意过去拆台,才被谢珽教训成那样。
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
徐弘不信谢珽这样小肚鸡肠,说出来也是为了随口提醒,“京城里时常有流言滋生,周家又是剑南的节度使,也不知这些话是不是存心挑拨。王爷就当个笑话听吧。”
谢珽颔首,“无稽之谈。”
旁边阿嫣却捕捉到了他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
若只是周希逸挨打,他实在无需暗笑。
想必……
心里揣了疑惑,却不好当着徐叔叔和婆母的面戳破谢珽的伪装。宴散后回春波苑的途中,她倚在谢珽怀里,想起这事儿,忽而抬眉道:“方才徐叔叔说周希逸挨打的事情,当真是夫君的手笔?”
猝不及防的发问,那双清澈的眸子含笑觑来,似已窥破这无伤大雅的小动作。
谢珽轻咳了声,“司裕干的。”
“司裕可不会无端打他。”
阿嫣不肯信,揶揄挑眉,“方才我可瞧见了,徐叔叔说这话的时候夫君在偷笑,分明是心里有小九九。司裕如今不在,夫君可不能凭空污他清白。”
说着,驻足旋身,仗着周遭无人,两只手臂便缠上了谢珽的脖颈,带了点撒娇的语气,软声诱哄道:“说实话嘛。周公子虽不算坏,但屡次纠缠,确实不像正人君子。夫君和他都是将门之后,打架也是寻常,何必隐瞒。”
见谢珽眉头微动,她的眼底笑意愈深,“是不是他屡次纠缠,夫君吃醋啦?”
甜软的声音,挑出得意的尾调。
那小模样,实如窥破醋意后洋洋自得的小狐狸,尾巴都快瞧起来了。
谢珽简直拿她没办法。
阿嫣得寸进尺,踮脚就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是不是吃醋了!”
恃宠逼问的架势,迥异于从前的谨慎。
谢珽原是觉得周希逸居心不良,屡屡纠缠于阿嫣,甚至在徐家别苑当面挖他墙角,临走时便留了个小动作,教训那色胆包天的小子。谁知这么点事,竟会被徐弘千里迢迢的揭发到阿嫣跟前?
此刻娇妻在怀,逼问的小模样着实可人,他终是承认了彼时的狭隘,反啄她的嫩唇。
“觊觎人.妻,理应小惩大诫。”
更何况,当时揍周希逸的确实不止是他的人手。
司裕也参与了。
也不算凭空污他清白。
这小傻子,怎就只知道维护司裕?
谢珽心里气不过,啄两下觉得不太够,索性搂住她,推进旁边的假山洞里。
……
徐弘拜过谢珽的山头后,便由王府的侍卫亲自引路,到徐秉均所在的军营去瞧他——毕竟是军将训练之处,平素管得颇为严格,他在京城为官,若无人引路,着实不便进去探望。
好在讨了个方便。
营中校尉知道徐秉均素日刻苦上进,逢年过节都没回家,见他的家人千里赶来,特批三日休沐,让他多陪父亲。
父子俩遂出营入城。
王府里,谢珽则仍忙于公事,在与贾恂谋划之外,也有意将谢砺招来。
谢砺对此十分乐意。
因议事时可顺便刺探谢珽的态度。
譬如此刻。
叔侄俩从长史府出来,因时辰尚早,也不急着回哪儿用饭,谢砺便状若无事的提起了旁的,“近日听说,上回刺杀你的那些刺客,连老巢都被端了。刺客头子都被你逮到了,不知是个什么来路?咱们树大招风的,得放着人家后招。”
惯常的沉稳姿态,似为侄儿前路担忧。
谢珽有点头疼的皱了皱眉,“是捉到了贼首,只是……”
“有点棘手?”
廊道旁是一大片空地,茂盛的松柏遮着如茵碧草,另行放了几张竹椅,可供休息所用。这会儿正逢后晌,日头过去后天气凉快了些,树下有鸟雀觅食,光影斑驳。
谢砺挑了张并排的竹椅,示意谢珽入座。
这般姿态,显然是以二叔的身份。
当初谢衮忽然战死,谢珽率兵斩杀敌将为父报仇,武氏以雷霆手腕镇住局面,拔除朝廷的暗桩时,谢砺其实曾有过些小动作。只是大局已定,谢珽迅速袭了爵位,他便拿出亲叔叔的姿态,多予勉励,颇有长辈为他指点迷津之态。
彼时,谢珽曾经相信过。
如同他虽对谢琤颇为严格,实则疼爱有加一样,他以为父亲和谢砺是同母所出,又曾并肩在沙场历练,应有着远超寻常兄弟和同袍的情谊。直到后来出了谢瑁的事情,而后进京擒拿诚王,从他口中逼问出实情。
再多的情绪,都已在京城外的石室里承受。
此刻,谢珽几乎毫无所动。
他甚至帮谢砺摆好椅子,以晚辈的姿态谦让一瞬,在谢砺入座后才坐下去。
仰头望天,细碎斑驳的树影洒在他轮廓冷硬的脸上,惯常的冷肃威仪也似悄然收敛。片刻之间,肩负重任、铁腕纵横的一方霸主,像是回到了年才弱冠的寻常男子,望着树叶间隙外的晴空时,声音都有了些许疲惫。
“二叔,父亲在世时,不曾薄待兵将吧?”
“兄长仁厚,向来将士兵视如手足。”
谢珽眉峰微动,默默颔首。
旁边谢砺觉出他与寻常稍有不同的情绪,道:“怎么,想他了?”
“倒也不是。”谢珽摇了摇头,“元夕夜的那拨刺客,老巢在峥嵘岭的一座山寨,那是梁勋的地盘。我原以为,贼书应是梁勋、或者吉甫的人,却未料——”他顿了顿,目光挪向谢砺,“是河东从退伍的兵将。”
谢砺面露诧异,“怎会是河东的人?”
见侄儿眉头紧拧,他也颇为不解地道:“谢家向来厚待兵将,凡是卸甲之人,多半都会有优厚抚恤,给的银钱至少足够十年之用。那人却投到梁勋麾下,养出那些刺客,借瑁儿的安排来刺杀你……莫非是从前跟谁有过节?”
看似关切的猜测,却将嫌疑抛向了梁勋和谢瑁。
谢珽自然不会戳破他,只道:“还没问出来。”
“不是抓到很久了?”谢砺问。
“我是进京途中捉到他的。那是在梁勋的地盘,他跟郑獬旧部勾结,在官驿伏击,都不容小觑。那晚虽有惊无险,侍卫却折损得厉害,我和朱九都受了重伤,没空问。送到魏州这边,又没朱九那种老手,怕失了分寸伤他性命,也没问出什么。”
谢珽说到此处,似有点懊恼,“原打算回了魏州尽快查明,却又耽搁在琐事,前天才得空去了一趟。”
这事儿谢砺自然听说了。
郑氏投毒,谋算王妃的身体,谢珽在王府设了公堂,请来几位要员,还气病了老太妃。
兜兜转转的耽搁了两三日。
这样看来,谢珽果真是没问出太多,否则,不至于在他面前不露半点破绽。
谢砺暗自松了口气。
就听谢珽道:“岭南战事一起,往后定会波及魏州和陇右,须及早应对。陇右是才啃下来的,不像河东安稳,我打算过两日亲自去一趟。这阵子事情太多,二叔既然得空,不如与朱九一道瞧瞧,替我深查此事?”
说着话,目光落在谢砺脸上,藏尽试探。
第89章 扒皮 谢砺身子晃了晃,终于惊而失色。……
谢砺怎么都没想到, 谢珽竟会让他去查刘照的案子。
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此人居心歹毒,背后主使恐怕也不是善类。事关你的安危和王府前程,还是你亲自去审更稳妥。”他试探着道。
谢珽却摇了摇头, “换在平常, 也不必为此劳烦二叔。只是时局如此,这等宵小终不及军政大局。审问的事有朱九, 无需二叔费心,若他有拿不定主意, 或是问出线索要顺蔓摸瓜的, 二叔盯着点就行。”
如此托付, 委实令谢砺始料未及。
甚至觉得这是老天在帮他。
毕竟, 刘照被谢珽送回魏州已有许久,他收到消息后也曾派人暗里打探, 却始终不知对方关押在何处。这两日他瞧着沉稳,其实心里火急火燎,生怕刘照被彻底撬开嘴巴, 将峥嵘岭的底细吐露殆尽。
好在如今刘照尚未松口招供。
看谢珽这两日的做派,分明是进京一趟后, 瞧着局势骤变, 要将心思用在别处, 将先前那点疑心暂且收去了。
当真是时运相助, 万分侥幸!
谢砺心中暗自庆幸。
不过既要在谢珽眼皮子底下动手, 总不能将嫌疑尽数揽到自己身上, 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谢砺心念电转, 沉吟了片刻,颔首道:“大局确实最为要紧。既然此事不是非你不可,不如也请你三叔帮把手。我刚回来还有些琐事要办, 未必能时时都在。他若能同去,既可周全,也能历练。往后若外头乱了,这种事也多个人帮你分担。”
“也好。那就有劳二叔。”
“一家子骨肉,都是应该的。”谢砺一副宽厚模样。
……
翌日,谢珽将两位叔叔引至关押刘照的暗牢,交代了几句后,摆出忙碌姿态,直奔军营。
朱九恭敬将谢砺兄弟引入其中。
刘照这会儿还在昏迷,朱九也不急,先将谢砺和谢巍请到歇息用的小室,将先前审出的关乎银钱的线索透露了些许。说他已让人顺着线索去查了,想必很快就能有结果,而后,又领着谢砺去瞧刘照。
昏暗牢室里,刘照半死不活。
侍卫一桶凉水浇下去,他从昏迷中惊醒过来,朱九装模作样的审了会儿,刘照吐露了点消息,又昏死过去。
这些自然都是提前商量好的。
朱九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当日既已击溃刘照心防,如今再要拿捏,让他在谢砺面前帮着演戏,也是易如反掌。
谢巍更不必说,前因后果俱已明了,看清二哥真面目后,很乐意配合他布局设伏。
都是魏州城里拔尖的人,做戏起来一个赛一个的逼真。出了暗牢后,谢砺又与谢巍结伴回府,试探虚实。谢巍的回答皆是配合着谢珽的计划,甚至还很认真地跟他探讨背后黑手会是谁。
谢砺哪能想到三弟早已倒向谢珽?
自是信以为真。
次日再去,一切亦有条不紊。
谢砺彻底放了心。
两日审问之后,刘照吐露了哪些东西,他心中已然分明,若再放任,怕是真的要动摇他的根基。且这两回前往暗牢时,他有意无意的招摇,并不像谢珽那样瞒得死紧,除了有谢巍这个挡箭牌,知道暗牢处所的人不再局限。哪怕事发,也有的是地方祸水东引。
先前所生出的杀人灭口的心思,也再无半分迟疑。
这日傍晚,谢砺大摇大摆的去老友家中赴宴,待入夜时分,设法让人诓骗谢巍带着随从赶往暗牢。
谢巍进门没多久,暗牢外轰然作响。
那是军中特制的猛火雷,虽说威力尚且有限,爆起来声音却不小,被点燃了扔到暗牢门口,不消片刻便令周遭火光冲天。且此起彼伏,片刻之间,竟接连响了三四次。对于素来安定的州城而言,这般动静,着实罕见而令人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