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星已不知此刻应当作出如何的反应。
喜悦是本能,可联想到她此刻身染剧毒命不久矣的虚弱模样,其中大半皆是他一手促进造就,他便连庆幸都来不及,整个身体都沉入一片冰冷的汪洋之中。
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面上空白地在原地又坐了片刻,南门星才道:“阿芊,等我。”
细心地替她将并不凌乱的被褥重新整理了一番,南门星才略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两步走至桌边,修长有力的手指还未触及那天青色的布料,屋中便倏地亮起一阵柔和的微光。
禁制自动解开,浅浅的光晕映在他微微震颤的瞳孔之上。
光线渐渐暗了下来,紫玉圣芽残存的根茎自动自储物袋之中飞出,十分乖顺地缓缓降落在他下意识展平的掌心之中。
五指合拢,南门星垂下那片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铺陈开一层浅浅的阴翳。
紫玉圣芽百年才能等到一个轮回。
他等不起。
魔族中人修炼自愈速度都极快,不知对于培育这株灵草是否有用……
尝试着催动体内魔气顺着经脉涌入手心之中的根茎,南门星微微眯起眼,细致地观察着手中灵草的变化。
原本黯淡几乎虚无的紫色光晕似乎随着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耀眼了几分。
回眸瞥了床上安静躺着的温萝一眼,南门星抿唇快步回到她身边,另一只手覆上她失去知觉却依旧温热的手,低哑却依旧好听的声音似乎想要帮助她驱散失明陷入黑暗的恐惧阴霾:
“阿芊,已经拿到了,你放心,不论动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会救你。”
温萝“嗯”了一声,乖巧地躺在原处:“我相信你。”
不愿让她陷入荒芜的沉默,南门星始终轻缓地与她说着话,体内却运起周身魔气,源源不断地流经手臂经络奔涌入他另一手心之中的根茎。
温萝眸光微动。
魔气似乎有加快紫玉圣芽重生的能力。
虽然十分微弱,即使南门星已将体内九成魔气都强硬地灌入其中,收效却似乎不足紫玉圣芽生长周期的万分之一。
若是南门星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地如此为其输入魔气,或许原本百年才能成熟的紫玉圣芽,能够提前至九十年也未可知。
不过,她如今的身体恐怕连一年都难以为继。
正欲挪开视线,却听南门星突然道:“阿芊,你还能闻见么?”
微微一愣,温萝连忙沉下语气,黯然:“不能,怎么了?”
“不能么。”
痛惜之余,她视线中,他竟露出了一抹真实的笑意,“我本想为你寻些带着清香气的灵草来,或许这样你会好受些。
闻不见也没关系,阿芊,我日日都在这里陪你,绝不叫你孤单,好么?”
温萝几乎克制不住瞪大双眼的本能。眼睁睁望着他一面轻柔呢喃着宽慰,一面毫不犹豫地抬手刺入了自己胸膛。
瞬息之间,一股浓郁得教人无法忽视的血腥气便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直像是有生命的游鱼一般往她鼻腔之中钻,冲得脑仁升腾,几欲作呕。
鲜血汩汩而出,南门星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动作清淡地将染血的指尖自体内抽出,重新捏起那一柱根茎向伤处送去,面上堪称专注地凝视着它的变化。
魔气收效甚微,那么带着紫玉圣芽灵力的魔血呢?
团子惊到结巴:“主主主主主人,南门星是什么绝世疯批,也太凶残了吧,说自残就自残……”
温萝抿唇不语。
原来他询问她是否能闻见气味,是想要试探他是否可以当着她的面以血液温养灵草。
可他这一次尝试却似乎取得了不错的成效,根茎原本微弱的紫色光芒瞬间便明亮了几分。虽说依旧不及其成熟之时的百分之一,可却比方才的模样更教人生出了几分希冀来。
南门星若是这样不要命地一直放血,说不定紫玉圣芽的成熟会被更提前数年甚至数十年。
心头不妙的感触浮现而出,正欲开口找个借口打断他的动作,南门星却似乎依旧不满足于手中的进度,微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
坐在原地沉吟了片刻,他再一次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探向了血肉模糊的伤处。
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之声响起,团子在她识海之中惊恐地尖叫,温萝瞳孔之中印出一只殷红的手。
刺目的鲜红与如玉的冷白形成鲜明的反差,而他依旧啪嗒啪嗒滴血的指尖之中,正捏着一小块森白的碎骨。
南门星面上并未显出痛色,反倒是近乎虔诚地低垂眼帘,指尖微微一个用力,便将他方才自体内生生取出的肋骨碾成碎末,轻飘飘沾着满指腹的鲜血,仔仔细细地涂抹在了手中几乎被染成血色的根茎之上。
魔血也不够的话,那魔骨呢?
在他沉郁期待、她震惊拒绝的目光之中,他被鲜血濡湿的手中猛然光芒大盛,映在他沉静的容颜之上竟显出几分肃穆坚定来。
那仅剩三寸的根茎,就在这阵大盛的紫光之中伸长延展,顷刻间便如藤蔓一般向天花板抽长,不多时竟延长了两寸,甚至长出了幼嫩的叶芽。
温萝:woc!!!
她丝毫不怀疑,若是南门星依旧不满意进度,他一定还会继续面不改色地徒手捏碎自己的肋骨,如法炮制一直到紫玉圣芽完全成熟为止。
这样计算下来,如果他足够疯狂,骨头再生速度也足够快的话,说不定不消半月就可以将这株灵草彻底催熟。
到那时,她应当如何是好,就这样顺着他偏执的占有欲留在他身边,此生受他摆布?!
温萝目光落在他自始至终淡淡覆在她手背上,那只干净得过分的骨骼分明的手上。
瞬息之间,他便亲自将自己伤得血痕累累,可这只手却始终纹丝未动,丝毫并未因痛楚而下意识将她攥紧,反倒似是呵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尽数将这房中的种种血腥隔绝在外。
与满屋刺鼻的血腥味与他另一手上狼藉的血迹比起来,简直矛盾得纯净到不可思议。
原本还想等南门星再消几天气再提出请姜佩来此的要求,可她幻想中宽松的时间却被他这般不要命的疯批行径彻底压缩。
温萝不得不佯装一无所知的模样,开口道:“我想请阿姐来房中一叙。”
痛意自胸前炸裂,顺着肌理侵蚀着他身体内每一寸角落,可南门星却不觉得难耐,反而生起一阵难言的快意。
魔骨果然是最有效的。
可似乎还是不够呢。
唇畔不自觉扬起,他正欲再次抬手,耳畔却骤然响起温萝与满室甜膻血气格格不入的清甜嗓音。
闻言,他脸色立即冷了下来,将因疼痛而沸腾的燥意与压抑许久的杀意强行压下,他才缓缓道:“为什么?”
“这毒是阿姐炼出的,我们都算是通晓医理之人。我想……如果有她的帮助,或许即使无法解毒,我们也可以找到些延缓毒性蔓延的法子,好等待紫玉圣芽成熟,也能多陪伴你些时日。”
胸口处惨不忍睹的伤处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向外渗血,南门星紧了紧手中的灵草,半晌道:“好,我立刻派人去将她请来。”
垂下眼睫掩下眸底深谙的墨色。
若是姜佩依旧没眼色,他这次定不会手下留情。
不论她是否能救阿芊,他都要让她后悔来这世上。
*
姜佩望着面前高达数十丈连绵成片的巍峨宫殿怔怔出神。
她曾经想象过,传闻之中名声极恶的南门星亲手一步步建立的封王台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无数种可能性之中,都未有一条如她今日所见一般富丽堂皇、气势如岳。
也不知道芊芊现在如何了……
思绪纷飞之间,右肩被人狠狠用力推搡了一下,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快点,磨磨蹭蹭的做什么?不要让王妃久等了。”
王妃……吗?
是了,那一日南门星盛怒之下单枪匹马独闯无尽海,火烧半个景合台,重伤掌门与四位长老,都只是是为了芊芊。
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揽在她腰间的力道,都是与他残酷嗜血作风截然不同的柔软。
他应当会好好照顾她的。
现在芊芊应当已经抛却了先前芥蒂,将紫玉圣芽安心服下了吧?
这一个月以来,不光是她,无尽海之中也因先前的变故而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谷雪本就因十年间不间断地帮助姜芊调理身体而消耗了数百年的灵力修为,此番受南门星重创之后更是虚弱了不少。
南门星或许是迁怒于她与四位长老,甚至借此机会在几人体内种下了魔气,日夜催动在她们四肢百骸之间残忍折磨。
谷雪拼着最后一丝精神,将剩余四位长老体内的魔气尽数引入自己体内,在无尽海门前尽数祭出浑身修为乃至性命。
以体内魔气为引,就此设下结界,永恒地隔绝那道凌虐几人十几日魔气的邪肆主人。
而她的神识则与防御结界就此融为一体,化为虚无守护着无尽海,永世不再受南门星侵扰。
而姜佩心知已触及南门星的逆鳞,未免再一次因一己之私为宗门招致无穷祸患,便主动请罪离开了无尽海。
短短一个月,无尽海便已易主,如今的掌门已是临危受命的韵流。
收敛了思绪,姜佩抿唇跟着身前几人踏入了厚重的殿门。
封王台之中极尽奢靡,一阵曲折拐弯之间似乎进入了偏殿,姜佩只觉得好似穿透了一层缥缈的结界,周身温度骤然暖了起来,入目的除去皑皑白雪竟出现了成片的茵茵绿意,其中装饰陈设比起先前路途之中所见更精致了几分,隐隐带着江南女子柔和的遐思。这里一定是芊芊的住所。
她下意识想。
果然,向前又行了几步,他们就停在了幽静角落的房门前。
南门星手下大多不是什么好人,此刻多半了然姜佩先前的言行,心中本就偏向温萝,语气十分随意不善:“进去,别再耍花招,否则直接杀了你。”
苦笑一下,姜佩并未动怒,正欲转身,另一人却拦住她,不屑讽刺地睨着她,在她腰间一扫:
“见王妃还敢佩剑,真是不懂礼数。就你这样,竟然还是无尽海上任掌门的弟子,说出去简直令人笑掉大牙。”
见她静立原地不语,他一手狠狠拉断她腰间悬着的剑带,“愣着干什么,还不拿来?”
这人丝毫并未留手,腰间被他生生扯断剑带那处此刻隐隐火辣辣地痛。
“把剑还给她吧。”
房中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先前还嚣张至极的两人听见这声音立马变了一副面孔,低眉顺目恭敬道,“是,王妃。”
眼见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虽说明知不合时宜,可姜佩还是下意识心中酸涩了几分。
到头来,兜兜转转十年,仍旧是回到了原点。
她看似风光无限的十年仿佛大梦一场,梦醒之时,仍是孑然一身。
可芊芊却似乎无论在何处,总会有真心疼她爱她之人,将她捧作手中的仙子,把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尽数献上,生怕她玷污一丝一毫。
竟然就连恶名远扬、残忍嗜血的南门星,也不例外……
可浓重的愧疚与血脉亲情却下一瞬便死死压住了这杂草一般狂长的念头,姜佩抿了抿唇,推门而入。
鼻尖窜入一股好闻的清香,房内装潢华贵繁复,一看其主人便在封王台地位颇高,享受着万千荣宠,富贵加身。
绕至屏风之后,望见温萝平静面容之上那双略显空洞的水润双眸,姜佩僵住了。
如此虚弱憔悴的模样,与她想象之中大相径庭。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芊芊……”
温萝微笑:“阿姐,你来了。”
脚下踉跄,姜佩几乎是跌跌撞撞来到床边,右手微微颤抖着想要触上那双失神的眸子,却见指尖落在她脸颊上方一寸位置时,温萝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怕的念头在心头生起,姜佩声音细碎:“芊芊,你……你的眼睛,是毒发了吗?南门星不是已经把紫玉圣芽给了你,为什么不用?还是说他为了困住你又取了回去?我这就去找他!”
她关心不似作假,温萝心下叹息。
按照姜佩的节奏,这种聊法根本坚持不到半个时辰,恐怕话题就会被谈尽。
温萝不接话,语气中显出些怀念来,自顾自道:“没想到有生之年真的还能再见到阿姐……上次我们这般谈话,已经是一个月以前了。”
姜佩身型微滞。
一个月前,在无尽海景合台。
她满怀着期冀地望着自己,希望自己可以为她证明清白。
可第二日,她便为了以及私心,毫不犹豫地背叛了这个她疼爱了二十五年的妹妹。
如果愧疚有实体,恐怕此刻她的心早已被日夜的碾磨而搅碎成了一滩血水,再也拼不成块,粘合不起。
姜佩苦涩道:“是啊。”
温萝却似乎并未怪她,好奇道:“可以给我讲讲无尽海的事吗?”
心知她多半是毒发,生命如流水般飞速地消逝,姜佩不忍拂她心意,便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一件件如数家珍般讲述给她听。
一时间,两人之间仿佛并未经历先前那些复杂的龃龉,仍是初见时那亲密的、相互体恤的姐妹。
沉声倾诉之间,姜佩似乎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