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汩汩鲜血奔涌而出,人群之中惊起一片欢呼——
“竟然真的刺进去了,真的流了血!”
“魔头将死,大快人心啊!”
“他不应该有护心麟防身吗,怎么公羽若这么轻易就捅了进去?”
“管他的呢,死了就好!”
虽然并未言明,可在数百上千年培养出的默契之下,罕仕早已明了柏己如今心存死志。魔君之威于魔族人心目中犹若神化一般的天命,哪怕是生死的抉择,也绝无旁人质疑的资格。
然而当真发展到意料之中的如今,他却依旧忍无可忍,号令着万千魔兽向众修士咆哮着嘶吼杀去,自己则足尖轻点,朝着南门星直冲而去。
这个该死的叛徒。若不是他的偷袭激起公羽若下意识的维护,主上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战火再一次点燃,铭渊却并未分出半点心神关注数万人转瞬之间的生死。他面上则依旧不敢放松地紧绷着,转过脸冲月星洲道:“柏己重伤濒死,快启动八宫封印阵。”
月星洲复杂地看向不远处仍强撑着直立原处的柏己,心下暗暗叹息,然而,他与柏己终究只是一面之缘,并无深厚的情谊加身,此刻自然并无为他违抗铭渊命令的理由。
呼吸之间的唏嘘感慨之后,他便阖眸掐诀,抬手布阵。
随着他飞舞的指尖,天地之间的灵气突然疯狂震荡起来,来势汹涌犹若海水倒灌,无穷无尽地以柏己为圆心聚合,浓度稠密的灵力近乎凝练成实质的旋涡,掀起一阵几乎可将人卷入其中碾压成齑粉的狂风。
登时,柏己头顶方圆百里的天际之中骤然亮起刺目白光,缓缓在虚空之中汇聚拼凑成古朴神秘的纹路。
阵印已成,向他挺拔的脊背之上轰然压下。
一声凤戾划破虚空,邪凤不知从那一片云层之中猛然窜出,逆着如岳的灵压振翅而上,赤红如火的尾翎在天边划过一道优美的赤霞,在一道震耳欲聋的轰响之中,以身躯撞上八宫封印阵眼,拼劲全力守护着主人。
然而,汇聚着整片五洲大陆半数灵力的阵法,却并非它以一己之力可以抵挡的,那道义无反顾的火红身影甫一碰上阵法,便骤然在天幕之中爆开一道血腥靡丽的血花,随着一声尖利的哀鸣,血雨如星,下一瞬便随着轰然而至的灵压簌簌而下。
八宫封印阵受月星洲控制,目标仅为柏己一人,温萝虽能感受到剧烈的罡风绕体,却并未因此受到半点伤害。而月星洲先前赠予她以用作掩人耳目的防御法器,却在如岳的灵压之下震颤着碎裂。
头顶金冠承受不住八宫封印阵裹挟而来的压力应声而碎,三千墨发自发顶散落狂舞,玄衣袍角猎猎翻飞作响,柏己闷哼一声,唇畔染血,修长双腿却依旧不愿因这抹压力而弯折,固执地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孑然而立。
南门星始终凭借着空间瞬移的能力且战且退,见八宫封印阵法已成,连忙撕裂空间撤至铭渊身侧,阖眸凝神,运起浑身灵力撕裂空间。
随着一阵几乎遮蔽天日的浓郁墨色的蒸腾,犹如恶兽深邃巨口一般的缝隙之中,柏己身后万丈皑皑雪原,瞬间被一道无尽深渊吞噬取代。
倾洒在身上暖洋的日光,却似乎无法穿透这道晦暗的裂缝。
幽怨尖锐的哭号之声随着阵阵腥冷微风自崖底不住上行,掀起柏己翩跹的衣摆,似是一只只冰冷黏腻的手,抚上他翻飞衣摆之下若隐若现的脚踝,欲将他一同拖入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埋骨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这一刻,无数人的视线皆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道孤寂却强大的身影之上。
他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左胸的伤处丝毫并未愈合,反倒因倾压而来的灵压更崩裂了几分,鲜血汩汩流出,顺着他一身玄袍滑落,一滴一滴在雪地之上晕开一个又一个暗红的水洼。
可他却依旧定定地站在那里,甚至身型也分毫未动,尽管在如此失势的情形之下,负手而立之间,通身睥睨天下的气势却不仅半点也未折损,反倒有如真正出鞘的名剑一般锋芒毕露。
无数人希望能够见证此刻,见证传闻之中暴虐嗜杀的魔君陨落之时,该是何等丑态。可望见这一幕,却无人不被他此刻几乎无法掩盖的气度折服,心下谩骂再也说不出口。
视线转向他身侧衣裙翻飞的白色身影,眼神却是一变。这种修仙界引以为耻的叛徒,何不以八宫封印阵一同镇压,永绝后患?
迎着万千瞩目的目光,位于封印阵眼之中的玄衣男人微微侧了侧身,将那些如利刃般恶意射向温萝的视线尽数隔绝。唇角隐约的弧度是与如今大势已去截然不同的近乎冷静的情绪,透露着胜券在握一般赢家的洒脱,犹若此刻失势濒死之人不是他一般。
劈山凿海的浩瀚沉重灵压之下,柏己缓缓抬手。
在山崩地裂,飞雪轰鸣的闷响声之中,他那比起先前力道轻微虚弱了不少的响指声几乎微不可闻。可众人却始终戒备惊惧紧盯着他的动作,几乎同时便高声喊道:“他还想反抗!”
——先前每逢邺火红莲遍地,总是伴随着清脆的响指声。众人几乎已形成了条件反应,下意识运气灵力攻向那道玄色身影。
出乎意料的是,他却竟然再一次畅快地弯唇笑了起来。
一点赤色的流光自他指尖轻盈飘飞而出,丝毫并未受八宫封印阵威压的影响,缓慢的,坚定地穿过空气,轻轻没入温萝眉心。
温热如一滴落入水面的清水,激起圈圈澄澈涟漪,顺着经脉寸寸滋润过四肢百骸。温萝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随即一阵异样的触感自身体深层生出,仿佛有什么正在她魂灵之上轻柔搔刮,一笔一划执着而郑重地镌刻下了什么一般。
眼前一花,神智似乎短暂地脱离了现实,飘忽着飞入了一片广袤的空地之上。
天边层云卷积,云烟浮动,层层叠叠的云雾之中间或逸出一丝缝隙,金灿阳光自其中穿行,朦胧的光晕倾泻而下。一人逆着光自远处缓步而来,衣袂翻飞之间,尽显浑然天成的骄矜恣意。
他俯身欺近她身前,抬手轻点她下颌,微笑的唇畔写满了她本应再熟悉不过的戏谑,将那厚重得化不开的深情恰到好处地隐藏。
“最后,我有三个字想对你说。”
三个字?心头微动,温萝抬手揪住他胸前并未破损的衣料,追问:“什么?”
望着她难掩期冀的神情,柏己微微静了静,舒展的面容之上,是一片尘埃落定之后归为本源的真实。他颇有几分恶劣地垂眸欣赏着她不为人知的娇俏,片刻才轻笑一声:“你以为是什么?”
听他这话,温萝便知他多半说不出她心中以为的浪漫表白,抬眸装傻道:“我又不认识你,自然没什么好猜测的。”
这一次,他却并未再显出什么伤痛的神色,只是极淡地笑:“那就好。”话音微顿,他煞有介事地靠近,松了口气一般,“正巧,我真正想说的是——忘了我。否则,若是你当真爱上我这般优秀完美之人,日后还如何能甘心嫁给旁人?”
说罢,他便重新站直身,飞扬的发尾若有似无地抚过温萝微怔的面庞,带来一阵渗入骨髓的微痒触感。
柏己垂眸静静注视着面前面容精致的女人,她仰起脸的角度,在他心头梦回之间曾熟悉得闭着眼睛都可精准描绘,而那双乌润清冷的凤眸之中潋滟的茫然与好奇,却令他爱恨难言,终究化作一道无声的嗟叹。
忘了我,他说。我爱你,他想。
可那总归太过俗套肉麻,他不喜欢,也不愿她将这段跌宕却惨痛的过往尽数深埋于心底。
许多时候,爱意并非成全一生的良药,反倒是禁锢灵魂的枷锁。他宁可她忘记他,凭借一身本领活出没有他搅乱的、本该属于她的人生。
只是可惜,那些十年如一日被他以“补偿之名”深掩着爱意地安放于秘境之中的,但凡出世一件便可引得天下人浴血相争的秘宝,他再也找不到机会亲手送给那个他最牵挂的人。
说到底,只怪他太过自负,总以为来日方长。
眼前画面定格在他暗红眸底翻涌却终归宁静的波澜,寸寸龟裂,化为尘屑漫天飘扬。
温萝回过神来,却只望见他最后一抹袍角无可挽回地消失在视线之中,被汹涌而来的暗色争先恐后地吞噬。
团子静默片刻,语气沉重:“主人,其实,他是有机会逃的。”
温萝猛然抬眸,惊异道:“这都能逃?他已经重伤到了这种程度,更别提八宫封印阵的确威力不同小可。”
轻轻摇了摇头,团子叹息一声,道:“方才他将苍冥邺火镌刻于你魂魄之上,以此保护你生生世世。可其实灵魂才是修士体内最为隐秘重要的部位,想要在其上改动分毫,哪怕初衷是善意的,需要耗费的心神修为也不可小觑。”
稍稍顿了顿,它扁了扁嘴:“凭借那些能量,不说别的,逃离八宫封印阵的作用范畴对他来说应当轻而易举。而且,主人,你记得他方才多此一举的响指声吗?”
此刻,阵法已成,刺目的光芒渐次熄灭。南门星也似即将坚持不住继续将整个苍冥深渊平移至此,那道血气翻涌百鬼哭嚎的裂缝,正缓缓在雪原之上褪去。
大势已定之际,众人迎来的却并非湮灭理智的狂喜,反倒沉浸在一片不真实的僵硬之中,呆愣在原地。罕仕猛地化为骨龙,随着一声冲破云霄的悲鸣龙吟,双翼一展,掀起惊涛骇浪向不远处飞驰而去。
下一瞬,那多冰冷却瑰靡的曼陀罗便被它巨爪狠狠削落一瓣,以无数魔兽接替着迅速运回即将彻底消逝的断崖边缘,魔气汹涌着将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练成了一座巨大的冰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且令人摸不着头脑,众人甚至来不及抬手阻拦,一抹冷白的冰棺便这样随着苍冥深渊一同消逝在了原处,仅余一片被血渍浸染的皑皑白雪。
虽说弄不清缘由,可罕仕这一连串举动却似是投入平静湖泊之中的石块,霎时便将众人暂时冰封的神智召回。随着柏己的陨落,他们却并未就此收敛声息,反倒面带不善地步步欺近了温萝,逐渐以拱合之势将她在其中围了个水泄不通。
温萝冷眼环视着面前一张张或惊惧、或麻木、或癫狂的面容,感受着落在身上毫不掩饰恶意的眼神,心头微冷。
果然,下一瞬间,围拢的包围圈便骤然缩窄了几寸——
“她一定早就背叛了我们,如今即使柏己已被封印,可万一她存心留手与他勾结,将他再度复活呢?那简直是整片五洲大陆的灾难!”
“她的背后靠山已经没了,就算是大乘期修士又如何?就凭她背叛宗门的行径,青玄宗就断然不可能再插手与她相关的事宜,我们必须趁着现在将她彻底拿下!”
“公羽宗主心软,不忍心亲自对女儿动手,我们便代替他出手清理门户吧!”
柏己的陨落几乎吹响了将魔族彻底攻陷冲锋号角,群情激愤得近乎癫狂,这萦绕在人族修士头顶盘旋不散许久的阴云终于在这一天有了逸散的趋势,众人恨不得一口气吹起狂风,将残存挣扎的墨色一点点祛除个干净。
情绪像是一种迅速蔓延的瘟疫,在这一刻总算冲破了心头因柏己带来的最后一丝压抑与顾忌,像是一团烈火一般直欲将理智灼烧焚尽。
所谓“团结”的基础向来并非人们想象中那般道貌岸然,说白了,不过是拥有着共同的敌人,反抗着共同的压力罢了。
如今横亘在心头那块巨石随着八宫封印阵的降下轰然而碎,兴奋欣喜之余的那抹极易被忽略的怅然若失,像是一种本能,驱使着众人将矛头不约而同地对准了疑似背叛宗门的叛徒温萝。
铭渊似是察觉到柏己生息并未彻底湮灭,拧眉在原地沉默不语,却也并未抬手制止即将上演的自相残杀的闹剧。
公羽川因方才铭渊毫不留情的一击而伤重,此刻只得在两名同样衣衫破损,面容破碎的青玄宗弟子搀扶下,勉强斜倚在原处,见温萝陡然陷入如此处境,他目眦欲裂地提气,气海经脉却随着他的动作席卷起细细密密的痛楚,唇畔当即受反噬而溢出一缕鲜血。奚景舟则早已因周身伤势与方才攻势的余波而就地晕厥。
月星洲开启八宫封印阵已损耗了大半灵力,如今虽然看起来毫发无损地立于原处,可却已是被掏空了的躯壳一般,见温萝如今身陷囹圄,正欲出言阻止,开口却不自觉逸出几声轻咳,半晌才艰难道:“诸位冷静一下,公羽若乃青玄宗弟子,即便犯了错事,也合该由青玄宗出面处理。公羽宗主仍在此处,哪里有外人越俎代庖,替他清理门户管教弟子的道理?!”
铭渊却冷不丁开口:“她必须死。”
柏己未死,想来她方才那一剑,根本没有刺中他真正的要害。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他原本打算将柏己斩杀后辅以封印大阵禁锢其灵魂与尸身,永世不再给他翻身转世的机会,永绝后患,可柏己神魂分明未灭,如今只是因虚弱而被八宫封印阵趁虚而入,就此镇压在了苍冥深渊之中罢了。
后怕似是一张细密的网,随着这个事实的浮现而兜头将他笼罩其中,缓缓收紧直欲将他的呼吸也尽数剥夺。如今已做到这一步,若是柏己当真重回五洲,那么他迎来的沉寂积蓄百年甚至千年的怒火和报复,绝非简简单单便可承受的。柏己决不能复活。
铭渊此话一出,无数人同时动了。
法杖点地,雷鸣轰响,为了抹杀柏己复生的最后一丝稀薄的可能,铭渊竟再一次使出了雷风神吟。电光闪跃,烟消云散的天幕再一次沉郁,滔天灵压直穿过重重人群向温萝轰杀而去。
却有一白一紫两道身影不约而同地点地而起,横身拦向这几欲毁灭天地的攻势。
随着一道血花蓬然绽开,空气似乎静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