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萝心下羞涩一笑,正欲说些什么,自她进门起便下意识布在房门外的浩瀚神识却敏锐地捕捉到门前传来的一阵极缓却极为稳重的脚步声。
这时候的来人身份,几乎呼之欲出。心中似有所感,温萝抬眸,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紧闭的木门之上。
随着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恭敬地上前一步,替中间那如众星拱月一般的来人将门推开。
那一瞬,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一众白衣弟子的簇拥中,来人逐渐在屋内众人视野之中现出了身型。
男人一袭胜雪白衣纤尘不染,满头墨发如瀑垂落顺着肩头肆意披散,以一根雪白发带束起。那一抹轻盈的白随着他行走间的摇曳,与飞扬的青丝纠缠在一处,在莫名清寒的空气中上下翩跹。
他骨骼分明的指节隐于宽大的广袖之中,雪亮古朴的长剑悬垂于滚着暗纹的腰封之上,一袭雪白道袍灵动轻薄,随着他行走间沉静的步伐如流云般荡漾出迷人的色泽。一张立体俊朗却淡漠孤高的面容之上,那双半遮着的琥珀色双瞳流光溢彩,犹若天地之间最为清透润泽的玛瑙般,眸光悠远孤冷,如高山冷雪般不可亵渎。
温萝微微一怔。
来到这二周目攻略的时间节点,除去昏迷时连脸都没来得及看清地短暂接触,方才又叫她吃了个闭门羹的墨修然,顾光霁实际上是她第一个真正打了照面的攻略对象。
间隔的那几百年的光阴看似漫长,可于她而言,却也不过是两三个支线任务的距离罢了。直到这一刻,她才当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物是人非之感。
曾经与她亲密无间之人,此刻却如陌路般相见不识,实在令人唏嘘。这便是总部向来不会安排任务失败的维序者亲自进行二周目攻略扫尾的原因。
不过,对于温萝这种资深元老级维序者而言,这种无甚意义的情绪也仅仅在脑海之中一闪即逝,便似是一道远去的轻烟般迅速消散无踪。
顾光霁动作并未因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而停顿。
他似乎早已习惯受人瞩目,在一室或惊艳、或崇敬、或冷淡、或探究、或憎恶的视线之中,极为自然地在空位之上落座。身后随行的白衣弟子鱼贯而入,在他席后恭敬规矩地笔直站好,面上神色一看便知将他奉若神明。
他淡淡抬眸看她一眼,薄唇轻启,声线冷漠:“蔺先生。”这便算是打了招呼。
时隔多年,几人再一次聚首,温萝竟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顾光霁支线之中那段日子。然而令在场唯一知晓真相的她感到啼笑皆非的是,纵使一屋子全是熟人,她此刻却也不得不装作公事公办的态度。
几大仙门聚集于此,自然是为了商讨柏己冲破封印之后,正道之于魔族的应对之法。既然如今人已到齐,寒暄便可到此进入尾声。
说起正事,秦灵与月纶倒是并未再极其不专业地对顾光霁进行轮番的冷嘲热讽。
“柏己破除封印已有月余,时至如今,他倒是并未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只不过,令人辨不清用意的是,他前些日子竟然将不少早已隐匿解散的小宗门之中供奉的魂灯尽数捏碎。”
如今的五洲大陆格局稳定,三大仙门与奚辞水榭各占一方,不似上古时期那般仙门林立。自上古神魔大战之后,魔君陨落,天帝背弃,人族修士比起以往团结了不少。
虽然不少小门派依旧不可挽回地随着历史的洪流与剧情的限定,如大浪淘沙般退出舞台,可奚景舟却专门开辟了一处宫阙,专门供奉曾经存有的门派历任宗主掌门的魂灯,以保证他们不至于在历史上留不下姓名。
而这里的魂灯,与寻常仙侠小说之中常见的昭示修士生命体征的魂灯又有所不同,虽说重了名,可用途却天差地别。
五洲大陆之中的魂灯与普通非奇幻仙侠小说之中的“灵位”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其中燃烧着受供奉者一抹残魂的魂火。
传闻中,灵魂不整的生灵转生之时,会冥冥之中受到魂灯的牵引,以至于确保不会沦落至畜生道,甚至有极大地可能挣脱轮回六道的束缚,不必经历化作世间花木风雨便可连番转世为人。不过千年来,却也从未当真有过转生之人顺着魂灯寻过来,多半这种说法也仅仅承载着美好的寓意,并没什么真实的成效。
故而,毁人魂灯实质上并没什么实质上的意义,侮辱性却极强,换句话说,与刨人祖坟、烧人灵位基本没什么差别。通常,若不是恨到极致,万万没必要做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来。
温萝心下不可置信地愣了一瞬。她一时间竟也摸不清头脑,柏己做这种堪称无聊的事情究竟有什么目的。
一个隐约的念头却似是受到什么不知名的牵引一般,在她脑海之中浮出水面。
该不会,柏己是为了替公羽若泄愤,才会将当年战场之中意欲杀她以绝后患的修士的魂灯,一盏盏堪称乖张地徒手捏碎吧?可分明当年那些接受洗脑过久从而欠缺分辨能力的修士,早已在他亲手镌刻于她灵魂之上的苍冥邺火之中死得不能再死。
她垂眸思索间,席间的议论却并未因此停下。
月纶沉吟片刻,指尖一点前额,撇过脸看向始终静默不语的顾光霁。“如今世上最为了解柏己之人便只剩下奚宗主了,不知他对此事有何高见?”
他此话一出,满室目光便尽数落在了那个端坐于蒲团之上的白衣男人身上。顾光霁眼睫低垂,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半晌才淡淡道:“宗主已于两日前启程,前往苍梧。”
奚景舟去了苍梧?
温萝微有几分讶然。可随即她转念一想,却又生出几分顺理成章和理应如此的感慨。
毕竟,如今当世之人,也只有奚景舟这种老祖宗级别的人物与柏己多少称得上拥有几分渊源,不仅如此,除却同时代这粗浅的关联以外,他们二人之间更是有着“公羽若”这三字如无法割裂的纽带一般的牵扯。
时过境迁,千年流转,褪去曾经的青涩与爱恨,在超越动荡与生死之后迎来的释然与崭新的时代之中,柏己多少应当能够平和地与奚景舟说上几句话。
秦灵道:“或许如今的情势并没有我们先前想象的那么糟糕。八宫封印阵未毁之时,众人都只当柏己卷土重来之际定然是整片五洲大陆的灾难。不过,现在距离他复生已有一个月,虽说他的确找了些死人的麻烦,可活人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
容玗看她一眼,温声附议道:“的确,想必他即便想要复仇,针对的却也仅仅是千年前将他封印的先人们。对于如今我们这些小辈,倒未必真的存了动手的心思。”
月纶缓缓摇头:“说的有道理,但也未必如此。毕竟,即使八宫封印阵几处阵眼遭到损毁,可冲破封印却依旧并非易事。或许柏己如今因此元气大伤,即便有意以一己之力覆灭三大仙门,却也有心无力。”
顿了顿,他抬眸朝温萝看过来,微微一笑:“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提升实力,以确保日后若当真再次开战,我们也有还手自保之力。你此番苏醒,确是为正道修士添了不少底气,而反观柏己与南门星之间的复杂关系,他们之间的联盟倒也未必如我们所想那般牢固。”
温萝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月纶这言外之意,莫非是想要引狼入室,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南门星招揽来一同与柏己为敌?若是连南门星都顺利地归入所谓的正道联盟之中,那么对柏己而言,便是独自面对其余三大早已成长至巅峰期的男主,哪怕实力超越神级,却也依旧并非易事。
闻言,秦灵霎时如福至心灵,瞬间便了然了他的用意。
然而,她却并未立即表态,与容玗交换了眼神,才迟疑道:“的确,当年南门星背叛柏己是事实……可如今柏己破除封印,不知为何却并未对南门星出手,即便我们当真找上临南与南门星商榷,他也未必愿意再一次主动打破与柏己勉强和平相处的平衡局面。”
温萝不由得看向一旁自始至终仅仅答了月纶一句疑问的白衣男人。
他虽脊背挺拔如松地坐于席间,可周遭议论却似乎分毫并未入耳,眉眼低垂,疏离无波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案上,如疏雪飞霜般冷淡,那犹若苍梧雪山般足以冰封千里的眸中,仿佛融不进世间任何。
这次讨论多半是论不出什么结果的,她来此也不过是走个过场,重点却并非当真要与其余几人商讨出明确的“讨伐柏己”的大计,而是与顾光霁搭上几句话混个脸熟。想到这里,温萝瞳孔微转,友善却又并不过分谄媚地向他望去。
“顾师兄,你意下如何?”
她倒不期待他会当真给出什么见解。毕竟,以顾光霁冷淡却又莫名随和的性子,是否与南门星共事多半并不会在他心中产生多大的差别。
此番出言询问,她不过是想要借着这个由头与他多交谈两句罢了。却没成想,闻言顾光霁长而浓密的睫羽微微一动,竟当真抬眸向她看了过来。
温萝额角一跳,下意识预感到有什么似乎脱离了她的掌控与预料。
只见他唇角无意识地抿了下,似是有几分隐忍克制的不悦。声音如冷玉奏鸣般清润,却字字含冰,如尖利的刀锋般,丝毫未敛杀意。
“有我,无他。”
这声响不大却掷地有声的四个字甫一落地,本便安静的空间霎时陷入了一片如死般的寂静之中。
这还是两世与他相处以来,温萝头一次见到顾光霁情绪如此外放,不由得微微怔在了原地。随即,便是心下霎时席卷而来的狐疑和困惑。
顾光霁和南门星……有仇?
第132章 掉马进行时(四)
随着顾光霁覆满霜雪之气的言语一同升腾而起的, 是满室实质散发着森森寒意的剑意凝为实质的霜花,“喀喀”作响之际,瞬息间便爬满了整间雅舍。
温萝并非没有想过, 顾光霁或许是由于南门星对于缪馨儿曾经的追堵截杀,而对他心怀不虞。
可印象之中,截止她真正死遁之前, 顾光霁都半点并未流露出对南门星的杀意。相反, 在他那双被无情道无形浸润了十余年的淡漠瞳眸之中,除了她清浅的倒影以外,似乎再也容不进其他。
顾光霁的爱意,比起剩余三位攻略对象来得都要沉默而专注。他向来不爱表达, 却一次又一次地以最直接而温柔的行动将她无声地照拂。而除去他们二人以外的世界,于他而言则依旧是黑白而冷淡的。
为了她而和南门星纠缠至如今水火不容的境地这回事, 换在墨修然亦或是柏己身上, 她都能够顺理成章地接受, 唯独落在顾光霁身上, 她却始终觉得说不通。
开玩笑, 无情道可不是面团捏的!
她还在原地摸不着头脑,秦灵却率先嗤了声,丝毫也未被顾光霁骤然动怒震慑, 朱唇微微张合, 语气是不加掩饰的讥诮讽刺。
“假惺惺。”
容玗向来柔和的面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淡了几分,然而, 他性子终究不似秦灵那般炽烈, 似是顾及两派之间的关系, 轻轻捏了捏秦灵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摇头。
在场几人之中, 除却顾光霁这个当事人以外,竟只剩下月纶知晓全部内情,甚至比另一位当事人温萝还要更加了解几分。
虽说尽管明了顾光霁当年剑杀缪馨儿的真相,月纶却依旧对此人提不起好感来,但比起毫不知情的剩余几人,他显然冷静理智得多,当即轻叹一口气,冲着温萝打圆场道:“不如我们先各自回房再做思量,余下适宜改日再议。”
温萝眼前一亮。
她正有此意!散会之后,她就可以着手攻略大业,好好跟顾光霁谈♂谈心。
思及此,她从善如流地接话:“那便请几位师兄师姐好生休息。若出了什么事,可随意遣人前来寻我。”
温萝这话一出,秦灵便似是半秒钟都不愿与顾光霁在同一屋檐下多待一般,率先携容玗一同起身。行至正中空地之时,向她微微行了一礼,旋即便毫无顾及地甩袖冷哼一声,冰冷眸光向漠然静坐的白衣男人方向一扫,浩浩汤汤带着身后无尽海弟子当先退出了房中。
月纶随即起身理了理衣襟,垂眸看向仍端坐原处的顾光霁。见后者满头隐隐飞扬的墨发总算重新柔顺垂落于雪白肩头,才回身冲温萝扯了扯唇角。
“那便告辞了。”
温萝抬眸瞧他,心下无端生出几分复杂难辨的思绪。
也不知月纶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何种变故,心境竟生出如此剧烈的变化。当年那个倨傲毒舌的少年,如今似是被时光打磨了棱角,褪去刺人的生硬蜕变得圆润,宛若生冷的风雪在流淌的岁月之中无声地融成了醉人的春风。
直到最后一抹紫色袍角消失在门边,房中除去她与伊玥,便仅剩下了还未离席的青玄宗弟子。
端坐于席间的白衣男人正微微阖拢双眸,眉头轻皱,似是在压抑着什么一般。满室霜冷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退却,他面容精致英挺,远远望去,合着一身皑皑白雪般的道袍,更显出几分孤冷圣洁之感。
他身后侍立的弟子小心地瞟了温萝几眼,小声提醒:“前辈,前辈?我们也走吧?”
待心下那阵陡然而起的汹涌狂潮逐渐收歇,顾光霁才缓缓张开双眼。琥珀色的眸子如有鎏金般的色泽流动,那一瞬的光华几乎可令日月黯然失色。
“顾师兄,请留步。”见他毫不留恋地起身,温萝连忙开口。
直到他眸光淡漠地看过来,她才展颜一笑,落落大方:“近六百年未见,我倒是十分好奇你如今的境界。择日不如撞日,正巧今日得见,不如你我就此切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