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光霁依旧是一袭胜雪白衣,孤高远尘,神情淡漠无澜,脊背挺直地静静端坐于席间,听见动静,只淡淡抬眸扫了他们二人一眼,便不甚在意地重新挪开了视线。
在座众人虽说分属各地仙门,却无一例外地与墨修然有着些许渊源,他倒是极为有礼地一一见了礼,这才来到月纶身侧的空位落了座。
——自从踏入正厅那一刻起,墨修然这一路本便没有几分落在她身上的注意便彻底消弭,一番动作间,竟是半点眼神也没分给她,撇清关系的做派一目了然。
望着这一幕,温萝几乎麻木地回到主位坐好,心下竟半点波澜也没生出。被拒绝什么的,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理了理衣摆,温萝望向顾光霁,仿佛先前无事发生一般平静道:“奚宗主传讯所述何事?”
*
苍梧。
漫山飞雪之中隐隐矗立着一座恢弘巍峨的殿宇,一片寒雾如仙云缭绕般在其上蒙起一片薄纱,却并无半分仙家盛景的模样,反倒被那玄色的宫墙衬出了几分阴冷诡谲。
白衣男人姿容俊逸,面容清俊,一身如流云般繁复华贵的青玄宗宗主服随着行走间衣袂翻飞,墨发以珠玉镶嵌而成的玉冠束起,步履前行间自是一派谪仙气度,几近与周遭暴涌的风雪融为一体,犹若天地寂寥间,遗世独立的一朵雪莲。
随着一阵沉重的闷响,殿门合拢,沉静的暖意隔绝风雪。
他身前的男人一身玄色古朴铠甲,翻飞浮动的披风之下,是一只随行动间掀起的微弱气流而微微摇曳的空荡袖管。
两人默然地行了一阵,穿过空旷死寂的前厅,穿过曲折晦暗的回廊,穿过嶙峋的怪石假山,一前一后来到正殿门前。
比起先前所经任何一处都更为厚重高大的殿门缓缓开启。
殿中烛火通明,暖橙色的火光将整片空间映上一层融融的柔光,暖意透过衣料恰到好处地传递至肌理之上,静谧美好得与殿外呼啸的风雪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殿门开合掀起一阵微风,拂动壁上悬垂的烛灯一阵明灭闪烁,距离门边最近的一盏艰难地挣扎片刻后,终究不甘不愿地颤抖着湮灭,仅余一缕青烟向四周逸散,复又于虚空之中散尽。
王座之上的玄衣男人只一个抬手,朵朵赤色红莲便在指尖蓦然绽开,随着他指尖轻点,倏然自他掌心激射而出,不偏不倚地掠过奚景舟耳畔的鬓发,落在他身后悄然熄灭的灯盏之中。
火光再一次亮了起来。
飞扬的墨发重新落回雪白绣满银纹流云案的肩头,奚景舟缓缓抬眸,望向那个千年未曾见过的男人。
千年的岁月与那场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柏己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
乌发如瀑般顺着他清晰凌厉的下颌,在他宽阔胸膛之上蜿蜒而下,随意倾泻于一身覆满薄薄龙鳞的玄色长袍之上。
而那张绝世的英俊容颜,几乎有资本令万千生灵为他沉迷倾醉,颠倒众生。高挺精致的眉骨之上横亘着一双如名剑般锋利的眉宇,深邃的眼窝之下,是一双幽邃得几乎如墨的暗红双瞳。
他正曲着一条长腿,姿态闲适地交叠在另一条慵懒搭于矮几的腿上,一手撑于负手支着额角,散漫地斜倚在王座之中,可通身邪肆森凉的乖戾狂傲气息,却比起千年前更加危险了几分。
奚景舟无声地收回视线,不待他开口招待,径自缓步行至他身侧,于上位落座。与此同时,那条屈起的长腿缓缓伸展,玄色长靴漫不经心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动。
柏己掀起眼皮,淡淡望了过来。
视线肆无忌惮地在奚景舟一袭华贵繁复的宗主服上来回流淌,半晌,他勾唇轻笑一声:“许久未见,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奚景舟并未回应他意味难辨的调侃,静默片刻,迎着他平静之中隐含涩然的眸光缓声开口:“你此番破除封印,引得五洲动荡一片,先前乖张灭人魂灯,更是惹得修仙界人心惶惶。”
千年生死,故人重逢之时,两人竟是默契地并未开口寒暄,反而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所以?”闻言,柏己只是向后放松地靠了靠,鼻腔逸出一声轻哼,是毫不掩饰的戾气与不虞,“本君要做何事,什么时候轮得到旁人置噱。”
“那些魂灯皆属于曾侮辱师姐之人。”
烛光明灭闪跃,在奚景舟一身冷白的外衫上拓上一层忽明忽暗的薄纱般的朦胧,
见柏己唇畔笑意渐淡,他才冷淡地接话道,“我此来并非有意劝你,只是,若是师姐仍在世,定然不愿你因她再次受到任何波及伤害。八宫封印阵绝非世人所想那般容易破除,想必你此刻已元气大损,然而你沉眠的千年间,修真界却人才辈出。如今虽说你余威仍在,可若是当真被旁人窥见了你如今的虚弱,但凡再遇上千年前的局面,你也未必能当真全身而退。”
柏己长睫微颤,掩住眸底漾开的潋滟涟漪。她不愿他为她受到伤害,他又如何能够忍得下她曾为他吃过的苦?
哪怕光阴流淌此刻,不论是那个曾名动一时的公羽若还是那些曾对她拔剑相向之人,早已在无情岁月的流逝之中化作或闻名或空白的痕迹,先后消弭于无形。
至于如今的他是否当真如奚景舟担忧得那般虚弱,柏己心下一哂,不置可否。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了良久,柏己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将她保护得很好。”
分明千年前她在万众瞩目之下为他背叛了各大仙门,可时光流转至今,千年后关于“公羽若”三字的传闻,却无半句恶言恶语。
一手无意识地轻点玄铁扇骨,柏己淡淡垂眸。
旁人只当千年于他而言,不过大梦一场。可实质上,他的神魂却被清醒地禁锢于苍冥深渊,日夜与无边的永夜和百鬼嚎哭相伴。
支持着他不知日夜捱过这痛苦的近四十万天煎熬折磨的,不过是心底那随着时光流逝不消反涨的念头。
——他想再次见到她。
他曾无数次在黑暗的深渊与撕扯的灵魂之间,忍耐着尖锐的痛楚与沉凝的死寂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世上,只有他不想,没有他不能。
一梦千年,他却从未想过,终于梦醒的那一刻,离去的人反倒成了她。
微敛眉目,眸底那一片涟漪阵阵的深潭,终究归为死一般的平静。既然她已入轮回转生,他不计一切代价也定要将她寻回,保她一世无忧。
思及此,柏己抬眸睨向一旁端坐的白衣男人。这个消息,他自然不会好心到与这人分享。
关于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要独自霸占。
玄铁扇骨“啪”地一敲掌心,柏己抬了抬眉梢:“既然来了,不如多住几日再走。”
顿了顿,他微一使力,脊背自椅背之上抽离。隐于宽大王座阴翳之下的深邃容颜就这样在泾渭分明的明暗分界线下,一寸寸暴露在一片昏黄的烛光之中,那一点点移动的光华似是终于出鞘的利刃剑光,锋芒毕露令人挪不开视线。
“好好与本君说说她的事。”他轻轻一勾唇,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动作,却耀目得惊心动魄,“事无巨细,本君都要知道。”
第134章 掉马进行时(六)
师姐……
随着他这句话落地, 奚景舟脑海之中霎时闪过无数画面,犹若绘卷浮空钻入识海,胀得他太阳穴生疼狂跳, 却又对这阵猝不及防的痛楚甘之如饴。
千年的岁月并未冲淡半分那些栩栩如生画面的瑰艳色泽,反倒是那些他从未与外人道的情思,无数次深深镌刻其上, 更为其添上了几分旖旎的绯红。
胸口之下那颗冰封已久的心, 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奚景舟阖眸缓了许久,直到那一阵激荡的情绪重新归位诡异的平静,才缓声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柏己沉眉扫他一眼, 指腹摩挲玄铁扇柄的动作微微一顿。
显而易见的是,奚景舟一身大乘巅峰的修为在他如今看来, 不过是空壳一具。他动荡的心境似是一道枷锁, 牢牢禁锢了他原本可恣意纵横天下的灵魂。
是他自己主动为了虚无缥缈的那一抹永远不再可能得到回应的情意, 亲手献祭了自己魂灵的自由。
可爱情是这世上最为自私的情感, 即便亲眼目睹奚景舟心境动荡至此, 柏己也并不打算与他分享公羽若如今早已转世的消息。
“传闻之中,她是飞升度雷劫之时陨落的。”
饶是已接受这令他不愿深究的事实,亲口提及之时, 却仍似是有利刃于心口一下又一下地凌迟。话音微顿, 柏己喉头微滚,声线无端低哑了几分, “此事当真?”
迎着他的目光, 奚景舟微一勾唇, 唇畔弧度苦涩。随即,缓缓摇头。
“她是为你而死。”他淡淡道。
喀喀——
随着细微的金属龟裂之声, 玄衣男人掌心之中传闻坚不可摧的玄铁扇柄之上,霎时一寸寸爬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语气猛地沉了下来,仿若千年寒冰坠入汪洋,骤然冻结一片惊起的汹涌狂潮,牙关不自觉紧紧咬住,柏己猛然抬眸,一字一顿地艰难重复道,“为我而死?”
“当年,离开秘境之后,你为何不告而别?”不偏不倚地迎上他如利刃般刺得人生疼的目光,奚景舟冷然勾唇,缓声质问道,“又为什么要封印她的记忆?”
柏己身型一滞。
他并不奇怪奚景舟有朝一日得知当年的真相,毕竟,她残缺不堪的记忆太过惹眼,但凡奚景舟有心查探,绝无察觉不了异样的可能。只是,她彻底忘记他,对于同样心悦于她的奚景舟而言,无疑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然而,奚景舟如今毫无掩饰的愠怒与他一时间无法分辨的更深层次的晦涩,却无形之中交织成了他从未预料到的局面。
奚景舟神情性情向来温和平静,千年以来久居青玄宗宗主之位,更是心性沉稳无澜,这一刻却头一次浮现出剧烈的波动。
他似乎并不真正在意柏己的回应,只如将心下深埋千年的怒火与涩然尽数发泄出一般,拧眉咬牙道:“你若是想让她此生都忘记你,为何不干脆做得绝一点?为什么还要让她保存着爱你的本能,为什么要让她有机会记起一切?!”
“记起一切?”柏己面色骤然一僵。
这怎么可能……焚月受天道庇护,如何会有失效的一天?
可奚景舟面上愠色显然不似作伪,且联系到他先前所言“为他而死”——
这一刻,似是有什么不易察觉的隐约真相如一根纤细无痕的银丝般,将那段从未褪色的过往与她消逝的传闻一一牵连拼凑而起。柏己薄唇翕动半晌,最终只艰难吐出两个字,“所以……”
“所以,所谓的魔君柏己于师姐而言,便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莫名悸动却又为她而死的敌人,反倒是那个陪伴她度过无数危难、令她可倾尽此生的爱人。”
奚景舟语气平静得近乎死寂地接过了话茬。
“我知道,为了师姐,你所做的绝不比她为你付出的少,可或许在师姐眼中,这却并非最好的结局。”
顿了顿,他自嘲般轻笑了下,轻声道:“当年,师姐哄骗我说是后山之中冻僵的那只幼龙,便是你吧。你知道么?在你被封印于苍冥深渊之后,师姐不受旁人信任,不得不禁足永世不再踏出青玄宗半步。可她竟就这么安心地过了三年,向我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便是日后搬去千行崖居住。”
——“即便失去了记忆,她却依旧本能地牵引着自己,回到你们初遇的原点。”
对面的柏己始终静默不语,如心绪一般无风却猛然疯狂跃动起来的烛火肆无忌惮地倾落在他英挺的脸廓之上,在鼻尖与深邃的眼窝之上投下一层静谧的阴翳,安静得仿佛死去。
无人望见的角度,玄铁扇面从不向主人显露的锋利,却早已将他冷白掌心刺得鲜血淋漓。
不得踏出千行崖半步?那么,自从他受八宫封印阵封印之后,理应不再能够在阵中感应到她的气息。
可在那一片混沌无依的、无从分辨细节的回忆之中,除去耳畔无时无刻不凄厉哀嚎的怨鬼妖魅,他似乎曾在某一个瞬间曾捕捉到过她冲破迷雾般清晰的气息。
那时的他辨不清日夜,在一片此起彼伏从未收歇的刺耳尖利幽冥之中不知沉沦了多久,仿佛孑然一人在看不见光亮与尽头的长夜之中,无止境地独行。
那一瞬间的气息,曾是他永夜之中心间唯一燃烧的邺火与光芒。绝无可能出错。
这其中,究竟出现了什么奚景舟无从得知的变故?
暂且将陡然而生的狐疑压下心头,柏己缓缓抬眸,向来低沉如编钟奏鸣般悦耳的声线,竟在这短短时候干涩嘶哑得不似人声。
“她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脑海中闪过白衣女子飞扬的衣袂,漫天云旋之中浩荡的灵压之下,金光自天幕挥洒至她纤细的身型之上,三千青丝随罡风狂舞,她唇畔带笑,眸中却是十一月萧瑟秋风般寒凉凄怆。
奚景舟敛眸,淡淡:“度雷劫时。”
之后的话,便不必他言明。
在公羽若心目之中,铭渊于她而言无异身负杀父弑夫之仇。即便能够跨越雷劫羽化成仙,她又如何甘心成为铭渊的附庸子民,认贼作父。
更何况,挚爱之人在她不知情之时,默默为她遮蔽的一切风雨,沉寂蛰伏于这世间数年之后,终于姗姗来迟地在那一刻却又翻倍地卷土重来,重重砸落在她骤然憔悴的身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