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便成了水到渠成的选择。
“她最后对我的一句嘱咐,便是将佩剑传给后辈之中有资格使用此剑之人,并将其命名为长恨。”
一次又一次的错过与本能,一次又一次的本能和冲动,交织成一抹令人扼腕叹息的遗憾,而遗憾却又裹挟着极致的爱,就这样随着长恨之主的陨落而从此长存于世。
“你与她相处的短暂不足月余的时间,于她百年的生命而言不过白驹过隙,可她百年的人生之中,却就此只剩下了你一人,直到最后一刻。”
随着这最后一句语气不复先前那般冷硬的叹息,却似有一记重锤轰然砸落本便脆弱不堪的心房,伤痕之上岌岌可危粘连的血肉在这一刻彻底崩裂开来,鲜血淋漓。
柏己只觉得喉头一阵甜腥血气翻涌而上,竟就在一阵激荡的心神之下气血上涌,唇畔溢出一缕刺目的猩红血痕。
奚景舟微微一怔:“你……”
“无碍。”开口却又是一阵压抑的轻咳。
良久,柏己抬手拭去唇畔血渍,挺拔的脊背无声而缓慢地重新倚回椅背。他安静地坐在王座之中,胸口起伏的弧度无声地言明着他还活在这世上,可通身衰颓灰败气息却似是早已死去,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横亘在心口,散发着死寂腐朽的冷漠气息。
见他这般模样,奚景舟抿了下唇,终是并未再过多迁怒,只叹息般缓声道:“你又何尝不知,师姐宁愿与你同生共死,也不愿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爱,一人独留于这世上负重而行。长恨二字,便是她最后留下的答案吧。”
五指狠狠收拢,方才愈合不久的伤痕再次崩裂,鲜血淋漓之间,柏己竟似是畅快般,若有似无地扬了扬唇角,眸光却随着上扬的弧度向着更幽邃处狠狠下沉。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极为缓慢地侧过脸,那张颠倒众生的英俊面容之上,不复往日的散漫闲适,冷肃得仿佛亘古不化的顽石。
字眼自他牙关之中艰难地挤出,他一字一顿道:“那么,长恨剑,现在在何处?”
*
罕仕早已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正殿。
既然是关于那位的话题,想必主上与来人定需要许久才可详谈尽兴。
天色渐暗,呼啸的风雪裹挟着彻骨寒凉拂过他空荡的右臂袖管,昏黄的暮色在整片雪原上镀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色泽,仿佛置身于一片橙黄的汪洋之中,瞬息间便可在一片波光荡漾中溺毙了神志。
庞然骨龙仰天长啸,巨大的骨翼遮蔽沉沉暮光,在潋滟雪原之上投下一片诡谲的阴翳,向遥远的东南方疾速掠去。
抵达元和与云州交界之处的临南村,已是入夜。
百年前一夜之间因明紫色山火而沦为废墟的临南村,不知何时已被人精心修葺过。
水银般清亮的月色悬垂于浩瀚的天幕之下,渐次隐匿于远方幽深的密林之中,比起苍梧显然温柔了不少的风在细密的枝叶之中穿行,将漫天银辉与昏暗编织成一体的静谧画卷。
一座并不过分恢弘却也精致异常的雅舍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沉默的夜幕之下,不知何时正立着一名一袭淡黄锦衣的年轻男人。
他姿态优雅,身姿秀美,白得似冷玉般的面上,是一双狭长上扬的幽邃眼眸,瞳色乌黑,似有深谙的旋涡一般幽邃难测。对于男人而言过分精致的脸廓与鼻梁之下,是一双殷红如血的红唇,此刻正微微上扬出一道甜蜜的弧度,分明并未言语,却似已有万语千言同万种风情一同糅进了他唇畔的笑意之中。
“今日终于得空来履行你先前的承诺了?”
南门星一指轻点额角,微微阖眸似是沉思了片刻,才夸张地了然道:“听闻奚景舟只身去了苍梧。让我猜猜,柏己如今分身乏术顾不上你去向,究竟是因为所谓的天下苍生,还是为了那个叫公羽若的女人?”
罕仕冷哼一声,淡淡瞥开视线:“此事与你无关。”
说罢,他上前两步,却见南门星脚步微错,一阵微风渐起,广袖浮动,瞬息间便闪身逼至他身前。
南门星这下意识的一番动作,竟是将罕仕不着痕迹地拦在身前,令他半步也近不了近在咫尺的雅舍分毫。
罕仕蹙眉,不悦道:“你这是何意?”回应他的,是轻轻摊在他视野之中的一只修长掌心。
南门星指尖微勾,唇畔依旧挂着罕仕熟悉的阴郁弧度,笑意不达眼底。
“作客也不看看时辰?夜半三更,外男不得入内,以免惊扰了我夫人。我可没有与你把酒话什么家常的虚伪心思,东西交给我以后,你就可以走了。”
“夫人?”
罕仕面色古怪地向紧闭的房门扫了一眼,下一瞬却不出预料地再次被南门星牢牢攫住了视线,强硬得叫他窥探不得分毫。
这一刻,他才缓缓将视线落在南门星无意识抿起的唇角之上,半是讥讽半是狐疑道,“从未听说你还娶过什么夫人,莫非还是当年那个风一吹就要倒的病秧子?”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罕仕话语的尾音还在风中晃荡,一道汹涌而来的劲风便陡然横生直取罕仕面门。
一阵令枝叶摇晃的震荡气浪之中,罕仕只觉得颈间一痛,下一秒便被狠狠扼住喉头掼到一旁参天古树之上。命门受制,他却并不惊慌,只微微仰起头,垂眸直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张昳丽不减当年的瑰靡容颜。
南门星五指扣紧掌心下跃动的脉搏,艳红唇畔扬起,似雪夜之中俏丽的一点血梅般殊丽无双,眸底却漾开比冰川还要森凉的杀意。
“不要再有下次。我若是当真想要杀你,那么即便是柏己亲临,也未必能拦得住我。”
顿了顿,他蓦地轻笑一声,语气甜腻缱绻地欺近他耳畔,吐出的字眼却无端令人脊背生寒,“别忘了,我是个疯子呀。”
说到这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在压抑胸口沸腾的盛怒,平复了许久,才冷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松开铁箍般紧扣罕仕喉头的指节。
“曦合石呢?”
罕仕抚了抚颈间一片刺痛的皮肤。
方才南门星出手并未留力。若不是觊觎他手中这枚牵制了他几百年的曦合石,他恐怕如今已死在他手中。
曦合石是天道自然孕育而生的灵石,与传闻中的万剑之主——如今被公羽若命名为长恨的神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故而,若想使用曦合石,也需滴血认主。
众所周知,但凡是需认主才可使用之物,大多都遵循着“除非前任主人身死才可另觅新主”的潜规则。然而,这一条若是安在曦合石身上,却又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拉扯。
——曦合石拥有着天然孕育而生的招魂效用,因此,即便主人身死,曦合石也可自发聚灵召回天地之间逸散的主人魂魄。换句话说,成为曦合石之主,便无异于拥有了不死不灭的逆天能力。
但曦合石却也并非完全不可易主,这便需要原主人自愿解除血契。
这也是南门星不得不放弃一贯的硬抢风格,受罕仕牵制上百年,甚至不惜为昔日曾背叛的主上奔波破除封印的缘由。
南门星眯了眯眼,一双狭长勾人的眼底精光闪跃。
罕仕此人忠于柏己已有上千年,尽管恶名远扬,积威甚广,这主仆二人骨子里却皆是如出一辙的堪称纯善的性子。
曾经的他,心下为此不止一次地讥诮冷嘲,如今造化弄人,却又不得不因这他曾经厌恶的心绪而放下心来。毕竟,如此一来,他便不必担心罕仕会吃了他的好处,最后却不愿为此买账。
果然,下一瞬便有一团黑影自罕仕掌心朝着他的方向掷出。
南门星抬手稳稳将曦合石拢入掌中,拇指下意识摩挲其上光滑之中隐含的古朴神秘纹路,那无意识紧绷的眉眼,总算在这一刻不自觉地舒展,似有春意漾进那一汪春池之中,缓缓潋滟开来。
阿芊……
八百年时光流转,如今当真隐约触碰到将她带回他身边契机的这一刻,却恍惚不过一瞬,是掌心落到实处的触感才拖拽着他勉强回过神来。
他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罕仕抬眸瞥他一眼,视线在他几乎抑制不住的喜意与唇畔无端真实了不少的笑意之上挪开,缓缓扫向安静夜幕之上那轮弯月。
他心下轻嗤了声。
曦合石不是任意什么时刻想用便可以使用的。
若想使用曦合石将生魂凝聚后重新灌入肉/体之中,需借助每月十五月圆之时,自天地间汇聚的满月灵气,平常时分动用曦合石,即便成功招灵,也绝无可能将生魂注入肉/身,甚至这逆天而为产生的灵压会反噬肉/身,落得满盘皆输的境地。
不过,曦合石的传闻本身便已近乎在五洲大陆失传,南门星多半也仅仅是在苍梧任护法之职时,无意间在残页之中得知此物。而关于曦合石更细致的秘闻,却仅仅是历任魔君才能掌握的秘密,就连他也是由于自小陪伴柏己身侧,才机缘巧合之下碰巧了解一二。
横竖这些秘密南门星并未主动开口问及,那他又何必好为人师,主动替他解惑?
最后深深望了一眼不远处门窗紧闭的屋宇,罕仕转身离去。
南门星垂眸凝视掌心形状圆润色泽沉郁的曦合石,一震袖摆回身步入房中。
房内燃着明紫色的火焰,在一片泛着幽蓝的坚冰之中,那令人骇然的热度竟也无法融化满室霜雪半分,反倒泛着诡魅如星芒的光彩,将整间屋舍映得仿若九天仙境。
是早已有人每日将体内半数魔气逸散而出,温柔地笼罩着房内的一切,日复一日地将仅苍梧才能温养的疏雪冰棱妥帖地安置在微风和暖的元和。
房屋内陈设装潢无一不精致干净,似是每日都有人细细打扫清理,只是自桌案到装饰用的矮几,无一不与百年前姜芊在封王台暂住的卧房一般无二。
只除了一处。
房屋正中,陈放着一尊雕满曼陀罗纹案的冰棺。冰棺之中,安静地平躺着一名面容沉静的女人。
她面容莹白,细腻滑嫩如上好的羊脂玉,一头墨发亮泽柔顺肆意横陈,蜿蜒隐没入她纤细的身体之下,一双远黛峨眉下,是浓密卷翘的长睫,如展翅的银蝶一般轻盈又生动,仿佛下一秒便会轻轻睁开,露出其中眸底流转的微光与迷蒙水雾般的朦胧眼波。南门星轻轻俯身,一手穿过她颈下的空隙扶住后心,动作无比熟稔地将她扶起。
女人身体不似寻常尸身那般僵硬,反倒似活人一般柔软灵动,肌肤面容皆极为柔腻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乖顺地顺着他的力道倒入他怀中。
随着两人一番动作,她满头浓云般的墨发如瀑倾泻,三千青丝与他垂落的发梢在胸前纠缠,犹若万千情丝绵延,死死将两人如巨茧一般束缚禁锢其中,已分不出究竟属于谁。
虚伪得发腻的笑意不知何时已从南门星瑰丽的面上褪尽,那双向来沉郁幽邃的眸中,如今仅剩一片堪称温柔缱绻的情绪。
专注地望了怀中沉睡的女人许久,南门星垂首,轻轻吻上那双紧闭的饱满樱唇。他动作自然得,仿佛这在旁人看来无比惊悚可怖的画面,早已在这漫长岁月之中上演过无数次。
良久,他缓缓放开无知无觉的她,不自觉勾唇笑起来。
“阿芊,你很快就要回来了,开心么?”“回来,回到我身边。”
苍白得没有血色的指尖极尽轻柔地拨开姜芊面上微有些凌乱的碎发,望着她逐渐清晰起来的容颜,南门星唇畔笑意不自觉加深。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给她逃离他身边的机会。
他们之间,就应像他们胸前痴缠的青丝一般,永世缠绵。
第135章 掉马进行时(七)
罕仕回到苍冥殿之时, 奚景舟已不见踪影。不由得呼吸一滞,连忙脚步更加快了几分赶至殿内。
他与南门星之间的交易,虽说柏己略有几分猜测, 但其中具体的种种,却并未被他如数告知。若是柏己此番起疑问起他去向,一时间他倒当真不知如何解释。
殿内烛火摇曳, 穿透正中玉阶蜿蜒而上的王座, 在空旷地面之上拖拽出一条瘦长寂寥的孤影。
明暗交际之处,是一双本应如烈火般炽热的暗红眼眸。可如今,那眸中似荡漾着穿越千年的孤寂寒凉,哪怕周遭红莲炽火朵朵盛放, 也化不开其中晦涩难尽的愁绪。
柏己并未主动开口,罕仕自然不会主动上前攀谈。这是他们之间, 在无数岁月流淌之中无形养成的默契。
烛光跃动, 地面上泾渭分明的明暗缓缓倾斜着, 在地面上摇曳无限拉长。
无声的沉默之间, 罕仕不由得抬眸打量起王座上那道玄色身影。只一眼, 他却比起方才被南门星狠狠扼住了咽喉时更为僵滞,几乎忘记了呼吸一般,霎时呆愣在原地。
罕仕从未想到过, 会在柏己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那个似是永远不会倒下的、从未向旁人展露一丝半毫脆弱的、自始至终凭借一身孤傲冠绝天下的男人, 那个强横无匹的、哪怕千年前受天下围攻身陷囹圄,却也从未弯下脊梁的骄傲恣意的男人, 此刻竟头一次低垂了眼睫, 向来锋利如刀的眉目似是染上了昏黄的迟暮之色一般无声地收敛, 线条凌厉的唇畔在干涩中沉没。
哪怕是他冲破封印之时,也从未在身上体现出如此仿若死去的灰败衰微气息, 仿佛生命力一瞬便被无可抵抗的外力抽干,仅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漠然地徒留于这世上。
惊异之余,罕仕却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除了“公羽若”这三个字,这世间再无旁的能够令柏己心境激荡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