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些。
“本命剑碎成这样,倒是我头一次听闻。”温萝抬眸,佯装好奇道,“可以跟我说说她么?”
月纶却突兀地静了静。
沉默良久,他眉间不自觉紧皱的印痕才缓缓抚平,“并非我不愿与你多说。你自沉睡之中苏醒不久,或许并不知晓一些流言与内情。这把灵剑的主人,如今乃是整片五洲大陆都不能提起的禁忌。”
温萝:???!!!她排场这么大的么?!整个五洲大陆都不能提?!
她连忙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那你小声些替我解惑。我保证,绝不将今日所言宣扬出去。”
月纶神色不明地望了她片刻,轻轻叹口气,摇头道:“多的,修然怕是也不愿我与旁人细说。我只能告诉你,她与柏己不知究竟牵扯上了什么关联。总之,她当年的陨落是令天下人震撼之事,一是为了她一腔孤勇与绝地求生的惊人潜能,二,便是她与柏己之间无人知晓的关系。”
温萝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殷和玉与柏己能有什么关联?多半是她当年意识抽离时间节点的那一个瞬间,殷和玉的尸身之中仍存在片刻她灵魂的气息,受罕仕重创之时,便自发暴涌出柏己亲手镌刻至她灵魂之上的苍冥邺火,震惊了世人。
这也难怪殷和玉会成为令天下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的名字。
三大仙门之一的试剑堂首席弟子,竟然疑似与早已陨落千年的魔君有染。这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却又匪夷所思的秘闻。
千年的岁月流逝,于人心之中对柏己的恐惧而言,却显然不足以洗刷涤荡。千年前温萝就曾亲身经历,但凡与柏己牵扯上关联,哪怕上一刻还是人人敬仰的降世仙子,下一秒也可无缝衔接地转换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殷和玉已死,她究竟是正义善良,还是居心叵测,便不再那么重要。而身为藏月门门主,月纶承受的非议流言,绝不会比当年的奚景舟少。
想通这一层,温萝便不再打算多问,只面色沉凝地点头。
说到殷和玉,月纶显然心情不佳,但却并非迁怒与不信任,冠玉般的面上反倒浸染上愁绪。
半晌,他才转开话题,叹息道:“墨修然炼器之术极为精湛,这百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尝试着修复这把灼华剑。只不过,铸剑与炼器终归是两条不同的道法,灼华于他而言分量极重,投鼠忌器,不敢豪赌,便束手束脚,始终未能成功将其重铸。”
温萝微微一怔。
灵剑断裂,即便是上古神剑,若是无法重铸,也无异于一堆无任何实际意义的废料,虽说材质上佳且稀少,却又碍于天道剑灵的法则,连熔断重新用作炼器材料都做不到。
说白了,灼华残片于墨修然而言,不过是一堆扎手的垃圾。
可他却将这堆如玫瑰倒刺般易伤人的碎片精心地珍藏着,视若珍宝。甚至花费了无数精力心血,试图重铸灼华。
这样的他,如何有可能当真移情别恋,另觅新欢?
温萝似有所察地抬眸,状似无意地感慨道:“听闻青莲圣手以六术冠绝五洲,其中,更是极为擅长历任藏月门门主才能精通的傀儡术。不过这些日子来,我似乎都无缘得见他传说中那只令人闻风丧胆的傀儡。”
月纶面色怪异地一静,片刻才轻声笑了下:“那是他的宝贝,大多时候都被他放在房中安置,旁人是极难得见的。”
这已经是温萝不知道多少次听闻“墨修然常年自闭在房中与钻研傀儡术”的说法了。
这一次,她却难得地并未生出怀疑玩笑的心思,反倒脑中灵光一闪,似是抓住了什么缥缈无序的念头一般,拨云见日,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莫非,压根没有什么金屋藏娇,墨修然房中床上那位紫衣少女,当真是她无缘得见的傀儡?
可他什么时候会绅士到,将床榻谦让给连活人都不是的死物,自己却甘愿忍耐无人得知的不便,和衣坐于坚硬冰冷的桌案旁,以手肘支着额角,一坐便是数日?
温萝垂眸,无意识地抿起唇角。或许,也并非仅仅数日。
如若她的猜想属实,与他共处一室之人当真只是傀儡,和着世间传闻,或许她那一日无意间瞥见的画面,早已是他这百年光阴之中生活的常态。
再加上那影影绰绰床幔之间依稀露出的纤细身型,若这名傀儡性别为女,且能够获得墨修然如此堪称细腻温柔的对待,那么……
一个看似荒诞无稽却又理所应当的猜想陡然在温萝心中肆意蔓延攀爬,直将她惊得僵硬定在了原地。
该不会,墨修然的傀儡,与已亡故的殷和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吧?
心思飞转间,身后拂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裹挟着一阵诱人食指大动的香气,于云层虚空之中弥散开来。
思绪不自觉被打断,温萝下意识回身望去。
只见两名紫衣弟子一人手中捧着一面金丝楠木托盘,其上各置着一摆盘精致的食碟,托盘别致的木料在日光的折射下,反射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光泽。
“墨前辈,该用饭了。”
温萝:???
她若是记得不错,墨修然支线之中,幻境内外,殷和玉与他无数次造访醉霄楼,可自始至终动筷子的都只有她一人,墨修然向来是一壶温茶当作陈酿,能够把玩着茶盏到天明,配着他一身不输王公贵胃的气度与打扮,端的是贵气逼人,天命风流。
当年还是他口口声声劝解她少食俗世菜肴,以免吸收了天地之间的陈杂之气,耽误修炼的进程。
他什么时候改了习惯,“弃明投暗”开始用饭了?
她心下狐疑间,两名紫衣弟子已向前又进了数步,掌心的托盘隐在身前,其中究竟摆放着何物已看不真切了。
不远处,两名紫衣弟子止步的房门缓缓打开。
一只修长骨感的手自虚掩的缝隙之中伸出,掌心带过一阵轻柔的灵力,将门前两人手中的托盘稳稳地托举至半空,向房中送去。
下一瞬,门便再一次合拢。
面对着这堪称社恐晚期的一幕,两名弟子却见怪不怪,面上毫无异色地一前一后离开了原处。
温萝:……
墨修然动作实在是太快,饶是她如今身负合体期的目力,方才在他那一通惊掉她下巴的操作之下,也没能分出闲暇辨认出托盘之中所盛放的究竟是什么。
在原地蹙眉冲着那紧闭的房门望了半晌,温萝缓缓挪开视线。
*
房中。
随着气劲散去,两道几不可闻的木料碰撞之声响起,方才两面金丝楠木托盘此刻端端正正地静立于桌案之上。
墨修然垂手立于桌旁,长睫低垂,神色难辨地望着其中色泽鲜嫩可口的菜肴。
若是温萝此刻身处房中,定能一眼认出,其一正是她身为殷和玉之时极为爱吃的糖醋小排,另一道则是她于醉霄楼之中半哄半骗地让墨修然吃下的牛肉涮锅。
在原地沉默地站了片刻,墨修然便缓缓抚了抚衣摆,于桌前落座,乌木般的瞳孔轻轻一转,看向不远处床榻之上坐姿笔直的紫衣少女。
“过来坐。”
飘扬的纱幕之后,得到主人命令的紫衣少女瞬间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地上前几步,一言不发地在他对面空位上坐下。
墨修然缓缓抬起眼。
面前的少女身姿纤细,一头墨发随意垂落在肩头,一张圆脸脸廓流畅,合着那双圆而亮的杏眼,颇有几分娇俏的美感。静静看了半晌,视线落在紫衣少女唇畔平直冷淡的弧度,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中闪过几丝黯然晦涩。
墨修然似是在回忆什么,微微拧了拧眉。
她面对他时,向来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她是骄傲的,灵动的,狡黠的,活泼的。可让傀儡露出与常人无异的神情,的确有几分强人所难。
思及此,他淡淡移开视线,抬手执筷,在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之中夹了一块牛肉,缓缓送入口中。
熟悉的口感刺激着味蕾,却似是一根根绵针刺入他心头,微痛中带着酸涩,竟让他生出几分流泪的冲动。
当时的她,是如何对他说的?
思绪不自觉地飘忽翻飞,汹涌倒流至百年前的云州。
人来人往的醉潇楼之中,迎着江风月色,紫衣少女新月般的细眉神气地扬起,眸光流转,唇畔挂着恶作剧一般轻快的笑意:“好吃么?”
墨修然喉头微滚,放筷抬眸:“问我,好吃么?”
对面的紫衣少女僵着一张清丽的脸,目光并无焦距地直直落在男人身上,一字一顿毫无感情地道:“好吃么?”
唇畔不自觉扬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墨修然重新低垂眼帘,抬手将糖醋小排推至少女身前。
“还不错。”他轻声说。
第137章 掉马进行时(九)
藏月门与百年前温萝曾经见过的样子并无什么不同。与仙雾缭绕犹若蓬莱仙境的青玄宗相比, 藏月门显然更具几分西南独有的异域风情。芳草连天,青翠迤逦,漫天纷扬的樱花在天幕拖拽出一片绚烂的粉海。
间或有紫衣少年相伴在一片鲜妍之中穿行而过, 说笑言谈间,微风恰到好处地掀起花雨若飞雪,樱粉漫天如瑰艳昳丽的云霞, 好似名家泼墨描绘的古轴长卷山水图, 挥洒恣意间尽是生机与瑰绝。
温萝如今身为一方之主,以奚辞水榭家主身份造访藏月门,自然还是要先去月纶住所坐一坐,走一番过场。
满目妍丽盛放的花草之中, 是一间古朴雅致的木舍。院落之中,正俏生生立着一名一袭紫色罗裙, 头戴精美如意发簪的少女。
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身形曼妙, 肤色冷白, 一张巴掌大的脸上, 那双秾丽上扬的凤眼极为瞩目,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的一半。
听见月纶回程的动静,傀儡少女静静地仰起脸, 乌浓稠密的发髻之上, 那枚闪跃着细碎光芒的如意发簪悬垂下的流苏,在半空之中无声地荡漾出旖旎的弧度。
原本缓步走在温萝身前的月纶似是随着她的动作而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轻巧上前两步, 抬手极为自然地抚了抚少女浓云般的长发。
望着面前其乐融融的一幕, 温萝略有些古怪地蹙眉。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傀儡少女。
虽说实际上在她两次面见这名SD娃娃一般的傀儡少女之间,在这融合世界之中不过流逝了百年, 可于她而言,却早已在时间线上穿越了上千年。
故而,这一见,她心中难免因过往经历的种种,而生出了几分崭新的感慨与狐疑。
虽说年纪、打扮、身材、五官等等都与她记忆中铜镜之中见过的倾世容颜不尽相同,可冥冥之中,温萝下意识感到这傀儡少女面上竟有几分缪馨儿的神韵。
或许这也是她曾附身于缪馨儿体内,清醒地度过了无数个日夜光景而生成的敏锐的、堪称本能的直觉。
可下一瞬,温萝便将这异想天开的想法狠狠否决了。
应当是巧合。
毕竟,月纶与缪馨儿之间充其量称得上认识,或许连熟悉都算不上,除去自青玄宗一路去往无尽海的那几日,他们之间四舍五入便是半点交集也没有。
即使是当年相处之时,月纶那眼高于顶的性子使然,但凡开口多半都对她明枪暗棍地损怼,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绅士风度。
在这样的关系下,月纶做一个与缪馨儿神似的傀儡又有何用?真人没怼够,在家继续虐着玩?
温萝心下好笑,心下一通腹诽,便不甚在意地挪开了视线。
墨修然所炼制的法器皆以繁复九瓣莲纹拓印,世人以此尊崇他为“青莲圣手”。他也是藏月门上千年来唯一一名游历于分堂之中,凌驾于各大分堂堂主之上的长老,地位仅次于门主月纶。
更有甚者,在月纶至今膝下无子却对墨修然格外照顾的状况之下,他几乎已成了五洲大陆公认的下一任藏月门门主。也是千年来,唯一一名与藏月门开山祖师爷月星洲并无血缘亲缘的藏月门门主。
温萝本以为以墨修然如今享誉五洲的尊贵,定然早已换了住所,却没想到向月纶询问之时,他竟依旧住在原先试剑堂中那角落的房间之内。
她本想以“就近方便”为由跟着墨修然享清福,却没成想还没入住这美梦就已落了空。
不带什么情绪地扫一眼月纶在院中为她安排的住处,温萝心绪不自觉飘忽了一瞬。也不知先前殷和玉的房间如今划给了谁住。
*
夜色绵延不绝,直涌向低垂得极具压迫感的暗沉天幕。
伶仃的星辰在天际上挣扎着释放几不可察的零星光晕,黯淡的月色被汹涌的浓云淹没,直到一阵微风拂过,才努力地自遥远的夜幕之上抬起一弯如钩的新月,清辉寂静无声地倾泻至触手可及的人间。
装潢陈设精致的屋舍之内,两道影子亲密无间地依偎着,明紫色的火光轻柔擦过他们衣摆柔腻的衣料,在墙壁上投下一片旖旎缱绻的剪影。
一袭绫罗锦缎织就而成的华美长裙的女人浅浅阖眸,安静而乖顺地依附在绣满曼陀罗纹案的胸口处,饱满水润的唇畔若有似无地扬起,似是在做什么美梦一般。
南门星垂眸堪称专注地凝视着姜芊沉静的面容。向来阴戾沉郁的狭长眼眸之中,此刻却倒映着一片荡漾的柔波,似酣梦之余窗沿滑落的晶莹晨露,温和静谧得不可思议。
月色穿透云层,掠过虚掩的窗柩,朦胧地氤氲至这荡漾着柔情的方圆之地,轻柔落在男人迤逦瑰艳得过分的面容之上,竟衬出了几分圣洁虔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