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萝如今被安排在月纶院中客房小住。
藏月门不愧是五洲大陆最为擅于机巧的仙门,月纶住所外观看去极为朴素, 内里却别有洞天, 其中四通八达,曲折回环, 炼丹炼符等等设施一应俱全, 竟是省了温萝外出的功夫, 休憩、修炼、铸剑足不出户便可一条龙搞定。
不过,铸剑工序复杂, 鲜少有人能够独立完成,但由于奚辞水榭铸剑术冠绝天下不可外传,月纶身为藏月门门主有意避嫌,便并未主动现身相助,只提前知会她,待到铸剑之时,会安排信得过的弟子前来给她打下手,任她差遣。
月纶此言应当不掺假,只不过,以墨修然对灼华残片的珍视程度,连在奚辞水榭脱手交予她都尚且不肯,多半也不会乖乖听话将其交给旁人。
门外来人,十有八/九就是他本人。
通常各大仙宗接待贵客——尤其是蔺妤这般身份的贵客时,即使双方心下心知肚明有事相求,大多也会先走个过场打打官腔,陪吃陪玩各方面款待撑足了场面之后,才会当真步入正题。
温萝本以为自己应当还能有几天清闲日子,此刻却也不得不认命地爬起来认真工作。
墨修然这般心急,虽说不合常理,但细细想来也在意料之中。
方走到门边,便有细密带着凉意的雨丝自门缝之中争先恐后地钻入房中,浸染至她随着行走间如流云般翻飞的裙角,淌过一阵微凉如冷玉的触感。
温萝抚了抚衣摆,抬手拉开门。
精致的雕花木门敞开的那一瞬间,天地之间氤氲的潮湿水汽瞬间挣脱了桎梏,铺天盖地如狂潮般瞬息间便将温萝纤细的身型淹没。
一墙之隔带着融融暖意的房门外,是冷寂凄清的苦雨,雨滴如断线的玉珠般不断地砸落地面,惊起一地震颤的绿意,被嫩叶反弹而起的水珠在空中划过剔透优美的弧度,复又重新坠落地面,在一片棕黄的土地之中湮没,留下一片暗色的水痕。
而这几乎用肉眼无法辨别的漫天雨幕却在面前的男人身前乖顺地凝滞,恰到好处地绕开他一身华贵的绛紫色长袍,绕开他发顶的金冠以及自其中倾泻而下的三千墨发,绕开他那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擦着他白皙俊秀的脸廓,悄无声息地划破空气,没入他足下的地面。
被湿意浸润的天地之间,他衣摆之下的方寸土地却是干燥的。
温萝垂眸瞥了眼冷风中他飘扬的衣角,便微微仰起脸正对上他低垂的眼眸。
倏地一阵狂风起,裹挟着风雨浸入骨髓的寒凉,直直向房中席卷而来,饶是墨修然高大的身型拦在门前,温萝却依旧不可避免地被这阵阴冷潮湿的寒风一激,下意识松了松把住门边的指尖。
墨修然只淡淡垂下那双殊丽无双的眼眸望了她一眼,便挪开了视线,右手拂开繁复层叠的袖摆,抬手一把抵住险些随着风力重重砸回门框的木门。
动作间,两人指尖无意识地碰触,一股微凉却柔软的触感自指腹传来。
温萝下意识向两人一触即离交叠的指尖望去。
男人扣住门沿的手极为修长,骨骼分明,犹若遒劲的古柏。
然而温萝却无暇回味那阵仿佛静电一般乱窜的错觉。
她小心地抬眸观察墨修然的神情。
其实很多时候,温萝甚至以为,在墨修然的世界之中,除了他本人拥有着洁净无瑕的圣洁身体以外,旁人似乎都带着什么致命的细菌一般,半点也沾不得。以这人的洁癖程度,她即使是不小心触碰了他,多半也会惹得他心下厌烦。
果不其然,唇畔微扬的弧度虽未变,可那双桃花眼中流转的眸光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去,仿若沉入了冰封的寒潭之中一般彻骨。
“蔺前辈,今日天色不佳,你还是快些回房吧。”
他扬起一抹不咸不淡的笑容,言语间似是在关心她,可不耐催促的意味却几乎一瞬间便令温萝心领神会。
好家伙,果然生气了。怎么一百年的岁月治好了他无关痛痒的绝食毛病,却治不好这要人命的洁癖呢?
温萝只得从善如流地后撤几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扶在门边的骨感指节,重新退回了房中。
下一瞬,墨修然便一撩衣摆抬步跨入房中,双足过处皆无澜痕,干净得仿佛门外并非阴雨连绵横亘千里,而是一派和暖阳春景象。
随即他一震袖摆,一道灵力自袖间激荡而出,轻轻拂过门沿,隔绝了房外风雨凉意。
温萝凝神打量他片刻,神识掠过他身边之时,仿佛被什么看不见踪影的结界隔绝,犹若触上一片虚无的隔阂,一时间竟无法辨别他如今的境界。
无声的沉默在房中流淌,温萝收回神识回过神来时,墨修然已不知不觉欺近她身侧,保持着两步不远不近的距离,抬手将一枚储物袋平举托至她面前。
“劳烦蔺前辈了。”他静静地对上她视线,敷衍地勾唇,皮笑肉不笑,“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前辈不必推辞。”
说罢,他便不待温萝回应,径自微微倾身,将储物袋以极为轻柔地力道置于她身后的桌案之上。
随着他的动作,两人距离不可避免的靠近,那抹绛紫色的衣料在视线之中骤然靠近。
温萝下意识抬起脸,从她的角度,只能望见他紧绷的下颌以及那双过分精致长翘的睫毛,额上的鎏金抹额闪跃着星芒一般的光泽。
只一个呼吸的错身,墨修然便飞快地抽身而退,缓步迈向角落伫立的泼墨山水屏风之后,于染着镂空袅袅香炉的矮几旁坐下,十足的避嫌姿态。
虽说知道他此番动作只是为了避免不慎窥探奚辞水榭的家传铸剑术,可温萝无端心下生出几分“他其实也不是很想跟她共处一室”的朦胧错觉。
或许她该自信点,那不是错觉。
不过这样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她不必再在他面前装高深莫测铸剑大师的模样。不仅如此,一旦她接触灼华残片,灼华剑灵定然能够辨认出她的身份,若是被墨修然望见了,她还得思考狡辩的措辞。
如今倒好,大家各归其位,一块省事。
铸剑术既然是蔺妤自带技能,使用起来便与姜芊的炼药技能没什么分别,温萝只需要做做专业而淡然的样子,其余全权交给系统处理即可。
团子与她极为默契,还不等她开口催促,便十分自觉地化作光团自她识海之中飞跃而出,周身犹若流淌的银河般光影流动,一阵波动涟漪之后,竟是缓缓张开了一条小缝,仿佛张开了一张嘴嗷嗷待哺一般。
温萝心下沉吟。
保险起见,她能不沾手就不沾手,以免徒生变故。——万一制造出什么难以遮掩的气浪嗡颤,那才是得不偿失。
思及此,温萝干脆一股脑把储物袋之中的残片隔着一层布料尽数倒进光团之中。
登时一阵光华大作,耀目的光线如绚烂的焰火,霎时点燃整片空间,温萝连忙一掌打出一道灵风直击不远处的铸剑池,火舌随着这道激荡的风卷冲天而起。
外人看起来,倒是格外有几分大师铸剑恢弘而极具气势的真实感。
罡风在房中肆意穿行,掠过轻盈的山水屏风,轻盈地在其上恶劣地打转,不时拨动一下发出“啪嗒啪嗒”的疾速声响。可怜的屏风在气浪之中悲鸣呜咽,下一瞬却被一道柔和的金光尽数笼罩,方圆之间重归静谧。
残存的风掀起紫衣男人垂落颊侧的长发,发尾调皮地在他齐额佩戴的鎏金抹额上摩挲。
墨修然缓缓抬眸。
剑灵有感,浅紫色的光点自不远处的铸剑池正中悄然升腾而起,在天顶的空气中汇聚成一条浅紫色流动的光河,正如呼吸般上下沉浮着,不复这百年来他日日所见的死寂灰败,反而携杂着令人无可忽视的盎然生机。
铸剑池旁噼啪的火星爆裂声,穿透这道无声围拢着屏风的结界,默然归于一片虚无的沉静,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火光映射在屏风之上,勾勒出一片曼妙纤细的身影,和着满室赤红浅紫此起彼伏的光华,在屏风上拖拽出一条昳丽又生动的剪影。
分明是极为壮美间和着几分旖旎遐思的暧昧画面,墨修然却似是全然不感兴趣,一瞬便瞥开了目光。
乌木般的瞳孔微微一转,视线仿佛穿透了面前朦胧的屏风,直落在不远处火光正中的灵剑碎片之上。
这一百年来,他翻遍古籍残页,阅尽天下有关搜魂阵法记载的相关细节,无数次的尝试之后,却依旧不得将殷和玉的灵魂召回。
实质上,搜魂阵能够奏效的时限,也不过是修士陨落之后的七日之内罢了。七日一过,世间万千生灵都逃不过天道的法则,不论是一步登天的修士、亦或是山间不起眼的花鸟虫鱼,都会强制性地再入轮回。
这一点,他又何尝不知。
可他却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去解释为何他那不愿回忆的七日之间,本不该产生任何差池谬误的搜魂阵,却连她逸散的半分生魂都未能召回。
夜夜难眠的辗转反侧之间,他只得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学艺不精。
启用搜魂阵本便是与天道轮回争分夺秒的逆天之行,可若是连搜魂阵都无法寻回她的灵魂,他便也仅剩下了一条路。
众所周知,这世上唯一一件能够无视天道规则、逆天召魂的秘宝便是曦合石。
曦合石乃上古自然孕育而生之物,戏言称之为天道无意间落下的一滴泪,即便坠落凡尘,却依旧难改它本身便来自于天道的事实。
可关乎曦合石的传闻,流传至今早已被口口相传得似是而非,残存的线索根本不足以凭借倚仗,时间流转至今,更是鲜少有修士将曦合石当作真实存在的事物,大多仅将它看作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美好的寄寓。
即使他孤注一掷之下,宁可扑空也不愿错漏,却依旧难以依靠仅存的传言寻得曦合石的踪迹。
那么,他便亲手再造出一枚曦合石。
然而,饶是他在六术之上的天资令世人心惊口服,可于灵力凋敝如此的时代,试图炼制出媲美天道产物的曦合石一般的法器,在旁人眼中看来却依旧称得上痴人说梦。
这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却从未动摇地在无数唱衰与“善意”的规劝之下,坚持了百年。
或许是他执着得近乎执拗的行迹打动了天道,几日前,迎着破晓的乍然光亮,他竟发觉他无意间遗忘在窗柩之上的灵植一夜之间消弭了衰颓枯萎之势,骤然焕发出盎然的生机,枝叶繁茂甚至更甚以往。
枯木生花,触手生春。
案边静静陈放的,正是他前夜不知不觉睡去之时无暇收回的山海璃。
那一瞬,他死寂多年仿若寒潭沉叶一般无波无澜的心中,骤然席卷而来一阵狂喜的浪潮,转瞬间便几乎将他残存无几的理智悉数淹没。
——凋落的灵草尚且能在山海璃的作用下寻回生机,那么令修士死而复生便不再是世人口中的那句“不可能”。
温萝却不知他脑中正思量着如何将她的意识自蔺妤身体之中抽离,一面假意专注的铸剑,一面心思活络,琢磨起墨修然送上门的攻略机会。
如今的墨修然早已不是百年前那个锋芒初绽、口是心非却心细如发的少年,沉淀下的不仅是流淌的岁月,更是比起往日更加莫测难料的心思。
指望他主动找话题与她攀谈显然是痴心妄想,只有她主动他们才能有故事。
思及此,温萝脚步一错,径直绕过那一面薄如蝉翼的屏风,向内里矮几旁静坐的男人身旁行去。
墨修然似有所感地抬了抬眼。
女人一袭柔软细腻的烟粉色罗裙,身姿曼妙,凹凸有致,翩跹的衣角在满室明艳的火光之下飞跃,轻抚她纤细修长的双腿,白皙如珠玉般的肤色甚至也被蒙上一层殊丽的光晕,映在她如江南春月般澹澹的眼波之中,纠缠成一抹明丽得惊心动魄的色泽。
佳人在侧,携杂的温热微风仿佛点亮了那双乌木般沉寂的桃花眼,眸光流转间,却是半分柔情蜜意、心猿意马也无,墨修然意味不明地扫她一眼,就差把“你怎么在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二周目攻略拼的就是脸皮。
温萝心下毫无尴尬滞涩地靠近,只当作看不出他的抗拒与质疑,扬唇含笑:“你不必担心,现在这道工序不需要旁人在一边分分秒秒地盯着。不过,想必你也舍不得就这样把它扔在房中独自出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来聊聊天?”
回应她的是一声不辨喜怒的轻嗤。
见他起身欲走,温萝不慌不忙地笑眯眯开口:“修复这把剑对我来说不难,七日之内,必定能将它完好如初地交给你。”
她话音刚落,面前浮动的绛紫色云袖便微微一顿。
温萝心下微微一笑。果然,下一刻原本已起身的墨修然便一言不发地重新在原处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