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他多少会开口以示谢意,却没成想,他竟半晌也未做声。心下狐疑,温萝不着痕迹地看去,望见他此刻的模样,微微一怔。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他的神情。
似是月下听檐雨而不敢惊扰静谧夜色的旅人,似是永夜之中负重前行却猛然得见星辰明昧而不敢直望的乍然欢喜,似是跋涉千山万水淌过时光长河却犹疑的那一抹情怯。
他面上甚至没有显出什么过分的变化,安静得仿佛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寒暄,可眸底却陡然漾开一片赤色的涟漪,在空气之中无声无息地流动,淌过他桌案之下早已因用力而泛起青白的指尖,提笔留下一处猩红的落款。
半晌,他才缓缓吐出四个字,声线微哑,轻得仿佛叹息:“多谢前辈。”
温萝唇畔笑意更深了几分,颇有几分真实雀跃地弯眸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谢什么?
她只不过是想要借着这个由头获取他的信任甚至一点点好感,不动声色地打入内部,再以曾经百战百胜的“温水煮青蛙”策略,悄无声息地入侵他的生活,在他不知不觉习惯沦陷之际,再轻车熟路地收网,将他的好感度一网打尽。
然而还没等她畅享任务成功之后的美好未来,异变突生。
久违的提示音又双叒叕一次响起:“叮!系统检测符合语境,【一片痴心】自动开启!”
一阵冰冷不详的预感随着这道提示音骤然升腾而起,化作一缕无孔不入的轻烟在她体内肆无忌惮地流连试探。
温萝心下一个咯噔,无语凝噎。
结合前两次经历来看,“倒贴技能”明面上是在替她的攻略任务添砖加瓦,可实际上却并没有将四位男主经历“丧妻之痛”的心理纳入考虑范围,助攻得极为敷衍浅显,帮得一手好倒忙。
果不其然,下一瞬,她便再一次陷入了一种玄妙无比的状态,仿佛被禁锢在了身体之中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分明五感无一不敏锐与往常无异,却只得像是鬼上身一般,眼睁睁如看客一般听着自己刻意地一笑,声线故作娇柔得腻人,语气起伏抑扬顿挫,暗示性十足地道:
“一口一个前辈做什么?我当年昏睡之前不过与你差不多年纪,虽说过了五六百年,可我心下年纪与你倒也相符,这么喊把我不知喊老了多少岁。”
望着墨修然猛然沉下去的脸色以及愈发怪异的视线,温萝心下欲哭无泪,可另一头,不听话的嘴却似是察觉不到她此刻羞愤欲死的抓狂,仍在滔滔不尽、柔肠万种地卖弄着风情,极尽倒贴之事。
“不如日后四下无人时,你便不要再喊我前辈。”
说到这里,温萝感到自己眉梢一挑,狡黠地送去一抹荡漾的眼波。
下一瞬,麻木的身体似冰雪消融般渐渐恢复了控制权,可那句早已在唇齿间百转千回、旖旎缱绻至极的言语,却已在她彻底夺回掌控之前便如珠玉落地般脱口而出。
“不过,我毕竟虚长你些年岁,当得起你一声师姐。”
话音刚落,那阵令人憋闷不已的桎梏便如潮水般寸寸褪去,温萝下意识抬起眼朝对面望过去,正撞上墨修然无言之中,沉郁幽邃、风雨欲来的眸光。
温萝:“……”墨修然:“……”
唇畔还没完全落下去的弧度僵在了原地,温萝干笑一下,默然不语。
这时候打个圆场说她方才只是说笑还来不来得及?
下一瞬,便听对面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满含不悦的冷哼。几乎已能预料到他的神情,温萝心下缓缓叹了口气,视死如归地抬眸。
被铸剑池的火光浸染上明黄色的房中,陷入一片死寂。
微弱的气流打着旋,拂起男人颊侧随意垂落的墨发,额前鎏金挑花抹额在某个角度折射出一瞬间摄人心魄的光晕,可他那双风姿极盛的眼眸,却比那流淌的星芒更璀璨几分,满室光芒尽数沉浮着刻印入他天命风流的眉眼。
墨修然扯了扯唇角,似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虚伪的柔和在一片寂灭寒凉之中化尽,无声地逸散。
他淡淡开口,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此生,只有一位师姐。”
温萝无声地抿了下唇角。
虽说如今她心下已有预料,那所谓的“金屋藏娇”多半是她误会的乌龙,可此刻当真被他当着面表明心意,她仍是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恍然与动容。
曾经的他们之间,只有冰冷的数值浮动着诉说他不愿倾吐的心事,而他本人却骄傲如火,饶是早已对她情根深种,却依旧固执地从未在她面前显露半分,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心底那几分属于自尊的方圆。
兜兜转转上千个日夜,他却在此刻极为自然地将她在他心下无人可比拟的分量,尽数捧在她面前。
可阴差阳错,那些本就属于她的炽烈情意,分明近在咫尺,她却无理由收下。不仅如此,她还要为方才不受控制的言论付出本不该承受的代价。
“叮——感应到攻略目标【墨修然】心绪异常,好感度降低45,当前好感度-45%。”
第139章 掉马进行时(十一)
苍梧是传说中距离天际最近的地方。
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雪原几乎与天幕相接在一处, 一片绵延涌动的低垂浓云之间,间或穿插着几座连绵横亘的雪山,高耸的山脊拂开升腾氤氲的寒雾直入云霄, 犹若抬手即可触及澄澈如镜的苍穹。
若是入夜之后置身其上,便可近观如璀璨灯带般绵延不绝的星光,仿佛漫步于流淌的漫天繁星之中, 近可摘星辰。
广袤无垠的皑皑白雪之上, 巍峨伫立着一座宏伟冷硬的宫阙,远远望去,仿佛天地之下寂寥寒凉、孑然独立的孤寂旅人。
罕仕理了理衣摆,目光自早已望不见身影的幽蓝雪幕之上挪开, 转身向殿内行去。身后却骤然掀起一道不算猛烈的罡风,间或携杂着若有似无的幽然昙花香气, 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片风高雪急的空间。
眉头下意识紧皱, 罕仕若有所感的抿唇, 下一瞬, 便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和着狂暴的风雪一同撕裂空气, 清晰地传入耳廓。
“带我去见柏己。”这声音仿若暗夜之中探出的幽冥恶鬼,无端在这萧瑟寒风中显出几分莫测的阴鸷。
罕仕木着脸回身望去。
南门星不知何时正站在他身侧一丈处。
华贵精致的锦缎罗衣在风雪中浮动,飞扬的衣摆在虚空之中掠过一道缥缈诡谲的弧度, 在月色的映衬下, 在一片清冷雪地之上拖拽出一道瘦长的阴翳,犹若怪谈话本之中夜行的噬人恶鬼, 涌动着难以言明的危险与莫测, 风雨欲来。
与他沉郁幽邃如恶鬼索魂般危险的语气相比, 南门星的面色苍白得过分,向来瑰靡殊丽的面容之上, 隐约泛着一抹大病未愈的羸弱惨色。
心下已有预感南门星此番是为何而来,罕仕冷哼一声并未作答,边向殿内缓步迈去,边漠然瞥过去一道视线。
浓稠的阴云在天幕无声地翻涌着,不着痕迹地遮蔽皎皎孤月,在地面上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风雨欲来。
南门星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之中,清辉月色映衬之下的那张过分精致近乎阴柔的脸上,那双向来色泽殷红如血的唇畔泛着病气的惨白,可顺着他挺立的鼻梁向上看去,却能望见那双狭长微微上扬眼眸之中,深深蕴着一如既往的沉郁阴戾,似是一道汹涌可怖的旋涡,间或卷积吸入几分猩红的色泽。
扫过他满眼爬满的如蛛丝般的骇人血丝,罕仕略有些别扭地拧眉,脚步一停,语气虽不善,却仍是答了他先前没头没脑的要求。
“主上不在,你见不着。”
“不在?”
南门星薄唇微动,缓缓重复,语气是一如既往的缱绻暧昧,仿佛自唇齿间如山涧般汩汩流淌出的春/情,唇畔更是下意识挂上了一抹浸着甜意的昳丽弧度,眸底却似冰封千里般冷然沉谙。
下一瞬,他便骤然抬手撕裂空气,眨眼间便抬步跨入狰狞涌动的墨色雾气之中,瞬息欺近罕仕身侧,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五指再一次狠狠扣住他喉间,指节毫不犹豫地收紧。
他慢条斯理地轻笑一声,语气似情人呢喃般柔和缱绻,吐出的字眼却散发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甜腥血气。
“不在也好。这样一来,待会若是我一个不小心错手杀了你,他可没本事来拦我呀。”
随着他落地的尾音,磅礴的威压与浩瀚灵力骤然自他修长白皙的指腹暴涌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欲穿透他掌心这一层温热的皮肤,如绵针般狠狠灌入罕仕喉间。
南门星如今早已是大乘巅峰的境界,而罕仕却堪堪大乘后期,这裹挟着滔天盛怒与怨恨的全力一击,本应将他当场中伤乃至毙命于此,然而,那凌厉无匹的攻势此刻却无端显出了几分疲态衰颓与色厉内荏之势。
罕仕轻咳一声,拂袖震开南门星扣在他咽喉处的手,旋身飞退数步,抚了抚颈间已印上一片触目惊心血红阴狠的皮肤,他不甚在意地嗤了下,明知故问。
“曦合石你用过了?”
闻言,南门星咬了咬牙,微微收敛了神色,抿唇沉眉抬手收了攻势,辨不清神色地抬眸。
罕仕的口吻,字里行间皆是了然与笃定,显然知道些他本未指望从他口中得到的内情。
隐于繁复袖摆之下自然垂落于身侧的五指,早已无声无息地死死合拢握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弱地震颤着,泛起死尸一般的青白之色。
那一日,他艰难料理了一身血污与狼藉的废墟之后,拖着重伤之体环抱着阿芊已有残破之相的身体,如往日一般于冰棺之中相拥而眠。然而,辗转反侧几近天明,迎着乍亮的天光,他却也未能当真入眠。
并非是为了因一身并未妥帖处理的伤势而牵扯出的蚀骨隐痛,而是因先前曦合石陡然生出的异象而升腾起的焦躁与狐疑。
在那一阵惊惶失措渐次在她落在他怀中的重量之中消弭褪去之后,冷静下来的他,却隐约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即便阿芊的身体距离“沉睡”已有近千年,可也万万不应当因此而莫名承受曦合石反噬。想必,曦合石不似他想象那般随手便可动用,其中门道定然另有玄机。
想通这一层,他当下便沉下心思修养身体,只待体内几近陨落的严重伤势恢复了大半,便立即降下结界死死守护住姜芊沉眠的雅舍,马不停蹄地只身赶往苍梧。
柏己自降生之时便地位斐然,算上化形前于苍梧修炼的千年,于五洲大陆活动行走的时间极为久远流长,见闻广博。
关于曦合石的隐秘,若说这世上还有何人有可能知晓,世人第一个想起的名字,定然是他。
可柏己与南门星之间的种种复杂过往,却令二人的关系错综复杂地交织成一片晦涩难辨的沉谙。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生出低头求此人出手相助的念头。
虽说千年前的神魔大战之中,柏己是因承受那蕴满半数天地灵气的八宫封印阵轰然压下,而在一片惊惧交加的目光之中被沉眠封印,他陨落的直接原因实际上与南门星其实并无直接的关联。可这也并不能改变,南门星于危难之际毫不犹豫狠狠背弃了柏己的事实。
尽管柏己如今冲破封印有他半数的功劳,可这千年默然沉眠的岁月以及其中深深掩埋的晦涩与痛楚,却无声却坚定地昭示着,功过绝无相抵的可能。
只不过,柏己自苏醒之后元气大伤,短暂修养了一阵后,便大张旗鼓地以一己之力覆灭天下半数魂灯,暂时倒是并未分出闲暇来料理与南门星之间龃龉纠葛。
隔着一条流淌过上万个日夜的时间长河,这先后入主苍梧的两位王者虽从未见面,却也冥冥无声地培养起一种微妙的默契,不言而明地恪守着泾渭分明的界限,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可如今曦合石反噬姜芊之事,却触及了南门星心下不可容忍的逆鳞。
眸光渐沉,在晦暗的月色下缓缓流动起一抹猩红的血色。
南门星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那微末上扬的弧度在他干涩苍白的唇畔流连,小心地拂落他面上一闪即逝的茫然与后怕。
为了她,哪怕是死亡他也甘之如饴,又何惧一个柏己?
可如今看来,倒是也不必如他想象那般麻烦。既然罕仕知晓内情,他又何必冒险去触柏己的霉头。
“若不是用过,我又如何能知道,你竟然还在心里藏了些有趣的秘密。”
方才那一番动作和着他此刻心下激荡的心绪,再一次不可避免地牵扯了体内还未痊愈的伤势,鲜血如灵蛇蜿蜒攀爬,顺着他冷白得似尸体一般的精致下颌汩汩滑落,化作赤色珠玉般滴滴坠落淡黄锦衣之上,染红了他暗纹流淌的侧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