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把剑罢了。她若是在他身侧,定然也会做出这种决定。
待他找到她,不论这世上什么珍稀天材地宝,她开口的、不开口的,他自会一一替她寻来,填补这千年来的空白与失位。月色与烛火交织在一处明明灭灭,拂过玄衣男人高挺的鼻梁,在清晰的脸廓之上镀下一层朦胧晦暗的阴翳,将他深邃难明的面容隐于一片沉郁的暗芒之中。
“那名无尽海弟子,叫什么名字?”
柏己虽并未明确表示愿意放弃于长恨的争夺,可在这种关头突兀地转移话题的行径,却已将他心下态度再清晰不过地言明。
奚景舟不自觉抿起唇角。
心下无可避免地再次回想起仅有一面之缘,却无端在他心下拖拽出长长的、不灭的回忆与印记的女人,她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明丽与娇艳之下,是无数看似端庄正直的修士都无可匹敌的孤勇与锋芒。
“缪馨儿。”他缓声道。
缪馨儿……将这三个字无声地于唇齿间辗转滚动一遍,柏己眉峰微敛。
对于他而言,这显然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可一阵令他也无从分辨,更无从解释的冲动与本能,令他不自觉地将这个名字随着奚景舟轻缓得近乎平淡的语气,一同死死镌刻于心头,与心间与困惑和希冀一同盘桓交错的另外两个名字一同,遁入无止境的旋转。
巧合与无法解释的诡谲现实已在他心头堆积如岳,自然不会在意加上这轻飘飘的三个字。
玄阴之体、青焰魔岩、长恨、青玄宗。
原本看似不经意的线索,在这一刻自发地在他脑海之中拼凑粘连,隐约有一阵莫名的直觉,似是一根细线一般,将一切纷乱繁杂的念头仔仔细细地串联在一处,直涌入他混沌的神识。
几乎下意识的,还未来得及分辨其中的缘由,他便心下暗暗做了决定。
虽然并无明确的证据与指向,可缪馨儿这个名字,或许需要他专注地留意。
*
行出殿中不久,天边便乍然爆开一阵惊雷,雷声轰鸣随着浓云一同翻滚而来,分明声响极为骇人犹若毁天灭地的风暴,天幕之中却并无雨滴坠落。
温萝不可置信地抬头。
这架势——莫非殿中几位大佬打起来了?!
虽说并不知晓缘由,可放眼整个五洲大陆,有能力动动手便可造成天地异象之人,举世也不过几人而已。
以她如今还未彻底将【咸鱼翻身】技能发挥到极致的修为,即便是当真察觉到几人的异动,却也并无入内好心拉架的资格。
——但凡一个差池玩脱了,拉架拉到最后,她反倒能成为唯一一个横着出来的人。
在原地迟疑了一瞬,求生欲终究占了上风。
横竖这几位如今已是站在整个修仙界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当真动起手来,任意一方想要重创甚至抹杀对方都是极为困难之事。
从这一点出发,她倒是不应当生出过分忧虑的心思。
温萝此番踏出殿门,并未遇上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神出鬼没的魔族侍仆,无奈之下,她只得尽数将合体期修士的神识自识海之中散出,悄无声息地将方圆百里整个苍冥殿拢入其中。
不多时,她便在一旁隐在墨色薄纱般夜色之下影影绰绰、鳞次栉比的偏殿之中,查探到了先前随她一同前往苍梧的几名弟子的气息。
及微剑随主人心念而动,自发嗡鸣着破鞘而出,乖顺地悬停于温萝于漫天雷云罡风之中飞舞翩跹的衣袂旁。
赶至罕仕暂时为奚辞水榭来客安排的偏殿,还未推门,温萝便听闻一阵刻意压低声线却难掩兴奋与好奇的讨论,全然不似先前几乎被吓破了胆一般屏息静气的模样,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
“家主现在一定已经与魔君碰面了吧?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
“魔君到底长什么样子呢?当真如传闻中那样丑陋可憎,才会故意戴上面具遮掩么?”
“嘘!慎言,万一被魔君听到了,把你抓走吃掉怎么办?”
“……”
温萝一阵无言,一时间竟不知应当对一门之隔的这一群被奚辞水榭长久以来散养政策培养得过分脱线大条的少年人,半晌才轻咳一声,素手推开门。
门扉敞开,不经意地抬了抬眼,却正对上几双一瞬不瞬、眼神放光盯着她的眼眸。
温萝:……
她刻意地狠狠一皱眉,端起家主的威严冷声道:“看我做什么?”
空气似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便似是陡然沸腾的沸水,面前几名早已压抑许久的少年少女七嘴八舌地凑了上来。
“家主,您刚刚见到魔君了么?”
“他当真长得很丑么?”
“他真的会吃人么?”
这个梗真的是过不去了。
温萝勉强维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语气淡淡:“你们很闲么?”
顿了顿,她一手执着剑柄,以剑鞘在一旁玄铁铸就的矮几之上轻敲两下,“此事已告一段落,你们几个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启程去寻南门星。”
“南门星?!”
面前几张本就写满好奇探究的面上,随着她这句话,更浮现出几分难以遮掩的兴奋:“我们还有机会见到传说中阴鸷暴戾、阴晴不定的鬼王南门星?!”
温萝缓缓打出一个?
既然知道他“阴鸷暴戾、阴晴不定”,那么究竟有什么值得他们像是中了头彩一样兴奋的?
“南门星比起魔君总要好些,至少他不吃人,只杀人。”
……所以有什么区别么?
“虽然没有见到魔君真面目,但是若是能近距离见上南门星一面,我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到时候我要把所见所闻记录到手札里去,我之前写过的《五洲恩仇录》在江夏可火爆了,我有预感,这一次一定能够大爆!”
这时终于有人想起来一旁还晾着一名神情古怪的家主,仰起脸语气轻快道:“家主,还会有其余仙门随我们一同前往么?”
温萝动了动唇,隐约预料到她若是开口“奚宗主与顾长老会与我们同去”之后,将会迎来怎样热烈得几乎能将天花板掀翻的反应。
正犹豫间,一股极为熟悉的冷香若有似无地随着无声穿行的夜风送入房中,不知不觉间,已将整片空间尽数笼罩入侵。
望着身前几人骤然似是被当头一棒一般,因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喜悦而僵硬的神情,温萝似有所感,缓缓转回身。
漫天低垂汹涌如惊涛骇浪般的雷云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逸散而去,幽深泛着深谙蓝光的天幕之上,月明星稀,风清疏朗,悬垂的星辰于天穹之上缓慢地流淌,静谧美好得竟是半点也看不出一盏茶时间之前风雨欲来的浓稠可怖。
一如此刻早已恢复往日清冷出尘,淡漠孤寒模样,于门前负手而立的白衣剑仙。
清辉月色在他颀长挺拔的身型之上镀上一层素淡的银边,他墨发高束,白衣胜雪,鼻梁高挺,轮廓分明,薄唇轻轻抿起,正半侧着脸提剑立于温萝身后五步。
在他身后,是一队统一雪白青玄宗校服的剑峰弟子。
温萝视线在他身后随意扫过,落在一人面上时微微一顿。
没想到,竟猝不及防之间,又见到一位熟人。
腰悬银铃的白衣女人上前两步,一阵清脆如仙乐奏鸣的声响随着她轻缓的步伐如流水般在虚空之中跃动,分明声响并不大,却如利刃划破迷雾阴霾一般,清晰可闻地送入在场每一人耳廓之中。
苏时云冲温萝微微一笑,依旧是当年娇俏的模样,俯身行了一礼:“蔺先生,宗主有命,令我们前来此处寻你。”
顾光霁神色并无波澜,只淡淡转动瞳孔,不带情绪地扫来一眼,薄唇轻启:“启程吧。”
第150章 掉马进行时(二十二)
温萝早已有先见之明。
身边跟着这么一群恨不得生根在八卦中心的弟子, 与顾光霁同行绝非她先前预想之中一帆风顺、风平浪静的简单之事。
千年岁月无声地流淌,青玄宗之中年轻一辈的弟子换了一茬又一茬,那跳脱的性子却似是被天道练手做了半永久一般, 执着坚定,始终如一。如今遇上奚辞水榭一帮自始至终鲜少出门的“宅男宅女”,更是火星撞地球一般, 霎时碰撞出绚烂的花火, 瞬间点燃了因顾光霁的寡言淡漠而无端僵硬凝滞的气氛。
当着一位大乘期,一位合体期,一位化神期高手的面,众人鬼鬼祟祟地远远缀在遥遥领先的三人身后, 佯装正经地不经意间低声私语,聊来聊去, 却还是先前于苍梧所见所闻那么些事。
“昨日我们甫一到苍梧, 便被那名凶神恶煞的护法径自带去了正殿——他那个眼神, 真是吓人, 不知道传闻之中的柏己得恐怖成什么样。听我们家主说, 他还会吃人!”
“别提了,你们这待遇都算好的。我们比你们到的早些,却愣是连那位罕仕护法的面都没见着, 直接被柏己一句话打发安顿在了偏殿。”
闻言, 一名奚辞水榭的弟子难掩失望地叹道:“也就是说,你们也未能见到柏己真容?我本来还想从你们这里打听打听, 他是不是当真如传闻之中长得那么丑……”
温萝心下好笑。
常人听了唯恐避之不及的柏己落入这一群初出茅庐的少年少女口中, 最令人称道好奇之处却并非他神秘莫测的过往与实力, 反倒是那张常年被黄金面具覆盖于下的无人得知的容颜。
心下腹诽间,一声轻笑却陡然随着御剑飞掠而过的清风送入耳中。
温萝循声望去。
苏时云唇畔的笑意还未收敛, 见她看过来倒也并未打算遮掩,反倒大大方方地迎上她的视线。
“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从前……”
说到这里,她猛然一顿,下意识飞快地抬眸瞥向并排两人身前两步距离、身姿清逸挺拔的白衣剑仙,见他并未因她这话显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反应,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这时候苏时云才转回头来冲温萝讪讪一笑,传音入密,“抱歉,顾师兄他……不太喜欢听见这种话。”
温萝不甚在意地一笑,并未追问,只淡淡点了点头。
直到苏时云轻叹着重新转回身,她才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落在身前衣袂翩跹、凌然仙姿的男人。
深浅明昧、缭绕萦回的仙雾云海之中,他流云般浮动的衣袂几乎与漫天清浅涌动的云层融为一体,乍亮的天光如鎏金在他挺拔如利刃般的身体上恣意流淌出水波一般的清透光影,清风之中飞扬的墨发似金丝般穿透日光,散入微凉的风中。
分明是眼中容不进万物的孤寒,那极为冷淡的气质与暖融的金色光华却意外地并不矛盾。或许是由于他始终珍重提在掌心的雪亮长剑之上,间或在某个角度折射出的温柔光泽。
曾有幸在公羽若的身体里体会过大乘期修士的酸爽感觉,温萝自然了然顾光霁此时对于旁人视线的敏/感,只略略一顿便收回了视线。
顾光霁不爱听的话可太多了。不过,这一次她倒是大概能猜测到几分缘由。
哪怕他如今修复了曾经崩溃的无情道心,可不管怎么说,缪馨儿在他的人生中都似是黑白绘卷之中猝不及防坠落的一滴浓墨,色泽极为瑰靡绯艳地攫住了他一切的心神与思绪,哪怕退场也似是一团焚烧的烈火般轰轰烈烈。
即便曾经起伏的心绪如今再次在无情道的运转之下重回一片无波的平静,可那些鲜艳的过往与回忆却并不会因此湮没。
以顾光霁的性子,亲手了结了曾经挚爱的妻子这一回事,饶是失去了情绪,也定然不可能淡忘。甚至,每每在他心中浮现,都似是一种鞭挞心头良知的酷刑。
温萝本身并未打算立即自苍梧出发去临南村寻南门星的踪迹,却没成想顾光霁竟连夜找上她,仿佛一秒也不愿在柏己的地盘上多待一般。
不过,想来也是,这四位大佬本就是四本点家爆文之中的唯一男主,彼此之间自然谁也不服谁。
临南坐落于元和西南部,自从五百年前南门星弃封王台来此定居之后,方圆千里人迹罕至,受他过分狼藉的名声所累,旁人但凡听闻“临南”二字,第一反应都是摆手表示绝无意愿前往。
自然而然的,附近定然不会有胆大的店家冒死在此开设酒肆。
一方面,是意料之中的没钱赚,反过来说,即便当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修士来此“探险”,哪怕是垄断当地“酒店行业”,有命赚钱也未必有命花。
温萝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若是她想要与传闻中喜怒莫测,阴晴不定的南门星打交道,甚至说服他加入主角团屈居她之下抗击铭渊,绝对不可能像拉拢奚景舟一般简单。
三顾茅庐、拉下脸皮死缠烂打、甚至抛出能够真正诱惑他的诱饵,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成必然。故而,在真正前往临南面见南门星之前,温萝一行人不得不以临南村为圆心向四周排查,良久之后,总算艰难地在百里之外一座不算富庶的小镇上寻到了一家店肆。
彻底安顿下来之后,天色已渐暗。
原本湛蓝澄澈的天幕渐次被一抹浓郁的迟重色泽浸染,远远望去,不远处苍穹一角似是泼墨而成的绘卷般,铺陈开一片金红色的火烧云。瑰艳的暮光霞色似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乍然点亮一片苍茫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