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奚景舟回应,如浸冰碎玉般清寒悦耳的声音倏然响彻整片空间,与此同时,是自他身畔不受控制肆意蔓延攀爬而出的淬满疏寒气息的朵朵霜花。
“不可能。”
第149章 掉马进行时(二十一)
这股气息如岳般浩瀚无匹, 又似霜雪般清寒孤冷,隐隐蕴着风雨欲来、直欲毁天灭地的滔天气势与威压。
柏己眸光微动,浓重猩红的眸底漾开一片略带几分讶然的波澜。
倒并非是源于顾光霁毫不犹豫不顾一切释放的森寒剑意。更多的, 则是其中若有似无纠缠交织的那一股危险的、却又令他分外熟悉的气息。
——魔气。
诚然,人魔两族天生便早已定下了泾渭分明的分界,可若想要突破血脉的限制, 却也并非全无办法。
其一, 最为直观的,只需如鋆月姬与南门崇那般,人族与魔族突破层层种族与世俗的偏见结合,诞生出的子嗣便可同时具备两族血脉, 正如南门星。
其二,便是人族修士亲手寸寸崩碎苦修而来的道心, 弃道入魔, 俗称“走火入魔”。然而, 如此却也并不能令人族修士真正蜕变成为魔族, 由于血脉已定, 身体也并无魔族天生的强韧与修复能力,但失控躁动的灵力却可比起往常凶悍十倍不止。
柏己意味不明地抬眸,视线在他隐约划过猩红色泽的琥珀色瞳仁之上一扫而过。面前的白衣剑仙无端给予他这种敏锐的直觉。
随即, 他不甚在意地撇开视线, 唇角扬起一抹堪兴味浓郁的弧度。
青玄宗剑峰峰主入魔与否,他并不在意。他自始至终想要的, 不过是那把本属于她的长恨剑而已。
若是顾光霁当真入魔, 那么以他如今大乘期的境界, 骤拔十倍之后,倒是有与他公平一战的实力。
如此正好。
不然, 他反倒心存几分以大欺小的别扭古怪之感。
一片泛着幽蓝色泽的镂空玄铁窗柩之外,翻滚涌动的墨云低沉悬垂于晦暗的夜幕,触手可及般压迫骇人,犹若暴风雨前汹涌的惊涛。
一轮清辉的弯月无声无息地自那一片墨色之后缓缓抬头,如水银般流淌的光辉艰难地穿透浓稠的云层,自窗棂的缝隙眷恋地铺陈于白衣剑修宽阔的肩膀之上,拓下一片窗棂雕花半明半昧的诡秘纹路。
无风自动的墨发于空气之中肆意狂舞,雪白衣袂在濒临失控的剑意下猎猎翻飞作响,可这狂乱的一幕却依旧半点也未能折损他通身高洁如华的气度。
那张轮廓分明无赘的面容之上,除去往日无波无澜的淡漠之外,无端显出几分更深刻更诡秘的莫名思绪,似是一把彻底出鞘的利刃名剑,刺骨冰寒与杀意令人如芒刺背。
奚景舟目光惊异地回眸,不可置信道:“光霁……”
伴随着他这一声难辨意味的轻唤,顾光霁极其缓慢地抬眸。
视线却并未落在身侧的奚景舟身上。
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将殿内隐约泛着冰冷光泽的玄铁打造而成的地面,映上一片明明灭灭的阴翳。
罡风骤起的殿宇之中,两双一般无二的赤瞳遥遥对视。
顾光霁竟破天荒地缓缓勾唇,向来平静的眸底情绪翻涌,变幻之间最终定格在近乎癫狂而沉暗的执拗,笑意冰冷。
“这把剑,你拿不走。”
柏己也是笑,鼻腔之中逸出的轻哼于风中无声无息的逸散。
他慢条斯理地直立起身,玄色衣摆迎着漫天罡风肆意翩跹,与金冠之下飞扬的三千青丝纠缠在一处,狂恣得没边:“一试便知。”
奚景舟叹息一声:“你们……”
一道如皎月生辉般凌厉无匹的剑光骤然拔地而起,将他未尽的言语尽数湮没于虚空破碎的巨响之中。
因道心震颤而比起往日更浩瀚的剑意于整片空间之中升腾而起,雪白剑光撕裂空气,无情道剑修比起寻常修士本就锋利的剑气自顾光霁轻点于身前的剑指之中暴涌而出。
伴随着一道冲破云霄的嘹亮剑吟之声,冰寒刺骨的剑意随着实质凝成的霜花霎时于整个殿宇之中肆意蔓延攀爬,烛火艰难地跃动几下,便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喀喀”声响,登时凝固在一片如水般迅速流淌而过的霜寒之中。
迎着漫天直欲将血液冻结的疏寒之气,墨发不可抑制地向后飞掠飘扬,柏己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扬了扬唇角,无声地嗤了下,一震袖摆,冷白指尖于虚空之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
霎时,一片大盛的赤色光芒之中,朵朵红莲如地狱之中绽开盛放的夺命罂粟一般,裹挟着直欲将虚空炙烤得扭曲哀鸣的恐怖热度,无声地在空气之中迅速绽放。
滔天而起的火舌中和了那股彻骨的冰寒,浩瀚的火浪如流沙般飞速地在殿宇之中铺陈开来,凝成一道道纤细轻薄却固若金汤的赤色结界,将玄衣男人与周遭整片空间寸寸笼罩入内。
下一瞬,漫天深秋落叶一般卷积飞舞的星芒,在暴虐的空气之中堪称静谧地无声流动,似是携杂着摧毁天地灵压的狂躁剑意便随着一阵奔雷巨响,朝着柏己轰然压下。
剑意于神火相接的那一瞬间,天地震动。
虚空反常地近乎凝滞了一瞬,随即,一阵恐怖的气浪瞬间爆发,在空中纠缠沉浮着,猛烈地四散爆裂撞向殿宇之上层层赤红的火墙。
而柏己面前三寸的火墙,竟随着一道几不可察的细微龟裂声响,迅速攀爬上了一道道蛛网般细碎的裂纹。
意料之外地落了下风,他神色却并未显出多少慌乱讶然,唇畔笑意不变,甚至愈发加深了几分。
“有趣。”柏己略一挑眉,语气晦涩难辨,隐约含着几分微不可察的讥诮。
下一瞬,气温倏然攀升,无尽的赤色邺火自虚空之中奔涌而出,无止境地在玄衣男人身前乖顺臣服地汇聚,一寸一寸柔软地贴合上龟裂的火墙,呼吸般起伏涌动着填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缝隙。
顾光霁眸光微沉,凛冽目光穿透两人之间薄如蝉翼的赤红结界,不偏不倚地射向姿态闲适,好整以暇负手而立的玄衣男人。
“够了。”时隔近千年的岁月,沐元剑终于再一次出鞘。
不似顾光霁手中长恨那般锋芒毕露、清寒迫人,沐元的剑意来得柔和堪称平淡,可其中蕴含着的属于青玄宗老祖顿悟而生的剑气却化作一道浅金色的流光,如鎏沙般闪跃着金润的色泽,于空气之中霎时逸散开来。
横空降下的剑势掀起一阵猛烈的气浪,奚景舟顺势抬手轻扯顾光霁袖摆,顺着惯性将他向身后推去,横身拦于抬步欲追的柏己身前,向来温润如玉的面上一片肃然的寒意,一字一顿:“光霁,回去。”
这简短却有力的四个字中,蕴含着属于大乘期修士凝聚的灵力,似是一道势不可挡的利刃,乍然破开顾光霁心下混沌的阴霾。
挣扎着寻回一丝仅存挣扎的神智,顾光霁抬手触上一旁静静躺于席间的雪白长剑。
那双清润淡漠的瞳仁,终究恢复了一片琉璃般的琥珀色泽。
将他瞬间的变化看在眼中,柏己锐利的眉宇微微皱了下。
心知心魔险些破体而出酿成大祸,而奚景舟与柏己有旧,再加上有一身修为自保,此刻单独留下料理残局已是上策之中的上策,顾光霁下颌紧绷,薄唇轻轻一抿,当下便不发一言地提剑转身离去。
柏己眯了眯眼,怒极反笑:“让开。”
回应他的,是一阵无声的静默,与奚景舟于虚空之中嗡鸣的沐元剑。
眸光渐沉,晕开一片沉郁冰冷的涟漪,柏己唇角轻抿,声线冷了下来:“奚景舟,你可千万不要以为,本君当真不会杀你。”
奚景舟不闪不避地迎上他平静下掩着汹涌愠怒与杀意的视线。“那把剑,是师姐临终前亲手交予我的——传承本就是她最后的心愿,你又何故如此?”
话音微顿,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你也看到了,他离不开那把剑。比起你,亦或是师姐,如今更需要长恨剑的人,是他。”
静静望了他片刻,柏己缓缓吐出一口气,难掩不悦地蹙眉挪开视线,隐于宽大袖摆之下的右手轻轻在空气中一摆,收敛了漫天红莲邺火。
“你一直瞒着天下人,隐瞒了门内弟子濒临入魔的事实?”
入魔与否向来是一念之差,他倒是从未听闻有人能够压抑克制入魔的进程与杀戮的冲动。
此人的反应倒是极为反常。
他若有所思地轻敲玄铁扇,“他是如何入魔的,又是通过何种方式抑制的?”
“还记得你亲手封印入秘境之中的青焰魔岩么?”奚景舟淡淡道,“他与你和师姐无异,不过是苦命之人罢了。”
那深邃难明的面容之上,凛冽与薄怒随着这句清淡的解释寸寸龟裂,柏己抬眸睨向早已空无一人的殿门,昏暗的走廊在重新摇曳起来的烛火映衬下,氤氲开一片半明半昧的痕迹。
“他看起来不像是为证道而做出这类事情的人。”柏己收回视线,眼底蕴着一抹辨不出意味的复杂流光。
奚景舟却轻哂了下:“师姐也并非苟且偷生、贪生怕死之人。这世间种种,又如何是三言两语便可说清想的?其中纠葛痴缠、爱恨交织,本便非常人可完全掌控之事。”
玄铁扇面细细摩挲着“唰”一声行云流水般展开,在掌心慢条斯理地摆了摆,鼻腔之中逸出一声轻嗤,柏己斜斜睨来一眼:“听你这口气,倒是对这对苦命鸳鸯有几分熟悉。”
尘封上千个日夜的沉重过往似一扇厚重的大门,随着柏己这句随口而生的问话不可避免地徐徐打开。
许是两人早已彼此成为超脱千年与无数变故生死的特殊之人,淡薄却又绵长的交情似是一把细小的钩子,将他心下酸涩沉郁的心绪肆意勾连而出,奚景舟缓缓吐出一口气,叹息般开口:“五百年前,那名无尽海弟子主动找上我,只求我将青焰魔岩真正的秘密永世固守于心,不让他知晓。那一刻,我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那一日,姿容瑰艳、昳丽无双的少女一袭艳丽的桃红色锦缎长裙,可那热烈如火的色泽包裹着她堪称完美的身型之时,却丝毫无法抢夺她半分风姿。毫无疑问的,她拥有着一张如天工造物般完美的、如这世间最为娇艳花蕊般殊丽欲滴的容颜。
而她心下汹涌的情意,却比这容颜还要炽烈。一如面前哪怕平日皆以散漫慵懒姿态示人,通身矜贵恣狂气息却向来无法遮掩地、如无孔不入的烟云般逸散虚空的玄衣男人。
她的爱意来得炽烈又绚烂,裹挟着直欲燃尽一切犹若飞蛾扑火般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执着,那坚定如磐石的神色之下暗涌的柔情,仿佛来意并非是心存死志之下郑重嘱托,反倒是洞房花烛之前朦胧的心事。
那动人的眸光美得惊心动魄,却又令人扼腕遗憾。一如千年前轰然压下的八宫封印阵正中,玄衣男人固执抬起的指尖。
皆是以一命为寄托,无声祈求上苍给予他们心下最为珍重牵挂之人更加光明的坦途,尘埃落定之际,再以一种极为恢弘壮丽的方式死去。
徒留于世间之人心下纷杂感受,他倒是多少能够体味几分。
奚景舟垂眸:“你猜测不错,五百年前,他便已有堕魔的迹象,是我亲自于千行崖中助他稳固心境,又有经青焰魔岩重铸的长恨剑替他重塑道心,才勉强维持至如今的局面。如今的修仙界,不能没有他——自然并非入魔之后的他。”
绰绰摇曳的玄铁扇面微微一顿,柏己意味不明地啧了下:“你是在以天下苍生压我?你该明白,虽说我对人族修士的性命不感兴趣,但却也并非当真良善到甘愿守护他们。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要告知我,顾光霁若是失去了长恨剑,他那本就岌岌可危的道心,便会随时再次面临崩溃的危险吧。”
“既然有方式妥帖地解决,又何必让他重蹈师姐覆辙?”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起公羽若于漫天雷劫掀起的罡风之中转身回望之时,那令言语苍白的繁杂眸光,奚景舟停顿许久,声线干涩,眸光却坚定异常,“青玄宗已经失去了一个公羽若。如今有我在此,绝不允许你任性乖张插手我青玄宗事务,再失去一个顾光霁。”柏己定定地望着面前神色涩然的白衣宗主,那些千年岁月也未能冲淡褪色的回忆,如漫天纷扬的碎片一般,自顾自地在识海之中肆无忌惮地冲撞盘旋。
自然垂于身侧宽大袖摆之中的五指,早已悄无声息地收拢握紧。
他曾认真地猜想过,未来不知名的某一日,究竟是谁将会绝情残忍地斩断千年难遇的尘缘,将这几乎称得上天道残酷惩罚与试炼的青焰魔岩收归己用。
千想万想,他却自始至终未能想到,竟会发展至如今盘根错节又令人唏嘘的状况。
饶是他日夜都想要将长恨剑如千年前那般亲手替她取回,可当那把似曾相识却早已物是人非的长剑近在咫尺地出现在他面前之时,随着奚景舟一番看似无意的感慨,他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言语。
千言万语似是在喉头集聚牵连,梗在唇间,终究化作一道无声的叹息,散入清风微凉的夜。
柏己不得不承认,奚景舟这番话恰到好处地穿透他心下细细密密缝合而起,却从未痊愈伤痕的缝隙,精准而凌厉地刺入正中,陌生却熟悉的痛楚铺天盖地地自那一点炸裂蔓延,顺着滚烫的血液流遍经脉,席卷至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他从未后悔当年的选择,可这却并不能磨灭他听闻她余生清苦寂寥之时,心下细细碾磨的钝痛。
奚景舟说得没错,他又何必以自己魂灵之中难以磨灭的遗憾与痛楚,再周而复始地折磨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