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年能够感受到你的存在,一方面是他的神魂还未经受封印千年折磨的削弱,一方面则是剧情在天道法则之下钻了空子。总之,现在他是绝对没有能力再发觉你身份的——当然,你必须得确保【无量虚空】生效才行,不然说什么都是耍流氓。”
温萝心下松了口气,这才定下心来细细打量面前的男人。
迟重暖色的火光之下,他那张堪称完美可令众生倾倒的容颜反倒更显出几分冷硬与不羁,凌厉的眉目隐约蕴着几□□居上位已久的桀骜与张扬,高挺鼻梁在深邃眼窝之上织就一片深谙的剪影,线条锋利的薄唇噙着一抹喜怒难辨的弧度,徒留那双暗红的眼眸如池水般漾开惊心动魄的涟漪。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他并未佩戴上那面对旁人时定然安然覆于面上的黄金面具,支着额角的手臂不自觉紧绷着。
视线在她身体上下不带欲/念地扫视一遍,柏己似是有些失望,飞扬的眉宇微微收敛,倒是自先前闲散的坐姿重新坐正,薄唇轻启:“蔺妤,是么?”
饶是他神魂衰微,可若是她当真灵魂之中蕴着苍冥邺火的气息,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他绝无可能无法察觉。
那么他至今平静如死的神魂,便将他避无可避地再一次推向了他不愿面对的结果。
面前的女人,不是她。
见他淡漠之中难掩落寞的反应,温萝反倒愈发放心了几分,并未忘记前来最初的目的,力求在柏己面前留下良好而靠谱的第一印象,当即大方地行了一礼:“正是。”
想要找大佬谈合作,首先便是拿出十足的诚意与准备。
在来的路上,温萝已经在心中打了不下十版策划案的腹稿,如今早已默念至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地步,勾唇努力露出一抹最为友善温和的笑意,朗声道:“感激您愿意给我机会见面详谈,关于仙盟的建立事宜……”
“过来坐。”
还没等她的长篇大论进行至正轨,便被柏己不甚在意地淡淡打断。
修长指尖在扶手上轻点两下,柏己下颌微扬,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身侧上位之上,慢条斯理地开口:“待客之道,本君还是明白的。”
温萝脸色一僵,险些维持不住唇畔精心修炼过无数次的完美假笑。
——“去吧,来者是客,魔君不至于不明白这点道理。”
时隔千年,柏己睚眦必报的性情与阴阳怪气的本事倒是一点也没变。
然而,甲方是爸爸,更何况,他只是提出了一个“请她落座”这种看起来对她极为关照的要求,温萝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三两步跨上延绵而上的玉阶,靠近柏己身侧之时,他那双似是提不起兴致一般始终低垂的瞳眸,仿佛曾有一瞬间的抬起。
隐于身侧宽大袖摆之中捏着玄铁扇柄的指尖,死死收拢扣紧。柏己蓦地轻笑了下。
明明已经近得不能更近,他却依旧无法在她身上感受到他想要的答案。
没有,还是没有。
这三日来他日夜期待的答案,在此刻清晰得近乎残忍地摆在眼前之时,他心下却不合时宜地生起了一种逃避和不可置信的情绪。似是心下早已拥有主意的孩子,看似一次又一次地寻求着旁人的意见,实质上不过是在寻找支持着那抹灼灼心火燃烧的认同罢了。
若蔺妤与公羽若并无关联,那么那一日他于藏月门感受到的气息究竟从何而来?
如今仅剩下唯一一个方法,能够彻底粉碎他心下最后一丝卑微的希冀。
胸口汹涌几欲沸腾而出的情绪顺着经络悄无声息地蔓延,攀爬至那双颠倒众生的英俊容颜之上时,却似是一根无形的细线,牵扯着他紧抿的唇角,缓缓上扬。
“本君没兴趣听客套话。”笑意不达眼底,甚至蕴着几分不知名的凉薄,“若你能够答应一个条件,日后你想要建立的仙盟也好,宗门也罢,本君自会出手相助。”
这么好说话?温萝面上怔了一怔。
虽说直觉他接下来所言多半与扒掉她马甲的考量有关,可出于对【无量虚空】的信任,遇上如此绝佳空手套白狼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思及此,温萝抿唇一笑,假意惊喜地微微瞪大双眸,接话接得极快:“此话当真?我答应。”
鼻腔逸出一声辨不清喜怒的轻哼,柏己身体放松向后仰靠,并未看她,锐利的眉宇若有似无地压着,似是在压抑着什么难辨的复杂思绪。
良久,他才轻描淡写道:“听完再决定也不迟。”
顿了顿,他视线落在她腰间澄莹的及微剑上,眸底飞快地划过什么,轻搭于负手之上的右臂微抬,修长冷白的指尖狠狠收拢。
温萝只觉得腰间的及微剑一阵痛苦挣扎的震颤,在他掌心冲天而起的魔气之中难耐地嗡鸣着,终是敌不过柏己轻描淡写的出手,破鞘而出化作一道残影落入那只骨节分明的掌心。
随即,他手腕一转,及微在他宽大泛着幽冷色泽的龙鳞袖摆之中流转,随着一道破空之声,及微裹挟着澎湃剑势狠狠扎入温萝身前三寸的地面之中,那传闻中坚不可摧的玄铁便在他随手的动作之下寸寸龟裂,碎石迸射。
温萝心头一跳,猛然抬眼:“您这是何意?”
柏己似是不欲与她多作解释,只轻飘飘抬了抬眉梢扫她一眼,抬手理了理袖摆便重新倚回了椅背之中,语气蕴着意味不明的凛冽与试探,似笑非笑道:“这便是你方才不假思索答应的要求。”
温萝:……就知道没好事。
她不是傻子,深知自己灵魂之上苍冥邺火的效用,结合柏己如今明目张胆、毫不避讳的试探,他的目的她几乎瞬间便心下了然。
看来,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柏己定是通过什么特殊的方式察觉了蔺妤这个身份与公羽若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
这多半是他近期查探所得的结果,毕竟,她当真成为蔺妤也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故而,他才会以组建仙盟为由,点名要求她自江夏赶来苍梧,与他当面相见。
他是想要借此机会亲自分辨她的身份。
虽然方才两人的近距离接触之中,由于【无量虚空】发挥效用,柏己并未察觉到近在咫尺的苍冥邺火气息,然而,这却并未彻底将他心下的疑惑与希冀完全湮灭。
想必,令他对蔺妤这个身份起疑的缘由,定然是令人无从辩驳的直观迹象。
见她一直钉在原地并未动作,柏己好整以暇地偏了偏头,哂道:“怎么,需要本君唤人帮忙么?”
温萝望他一眼,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柏己替她提出的看似极为人性化的选择,实质上都避无可避地指向着唯一一个结果。
身负他当年亲手镌刻的、以永世保护她为唯一宗旨的苍冥邺火,若是她当真亲手“自残”,殿内那把及微剑定然会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她掌心肆意流窜的赤红火焰吞噬殆尽。
同理,若是将刺伤她的任务安排至除柏己以外的旁人之手,那么灰飞烟灭的便除了她的本命灵剑以外,要再平白加上一条无辜的性命。
而若是她当真大胆到假柏己之手将及微刺入心脏,那么哪怕她开启【无量虚空】技能,也无法如此肆无忌惮地干扰天道法则,柏己必然能够感应到她体内的苍冥邺火,甚至会因此对他先前的判断与她身上奇怪的隐匿效果产生怀疑。
时值此刻,温萝不可能不明白,组建亦或是加入仙盟与否,根本并非柏己心下真正在意之事。
那么他要求单独要求奚景舟与顾光霁前来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想通这一层,温萝霎时便反应过来,想必如今她面上哪怕细微到几不可察的神情变化,都会尽数落入柏己状似无意、实则早已将神识铺天盖地笼罩于她周身的观察。
她努力地放松着表情,细而弯的眉轻轻一皱,抬起的眸中水润潋滟,荡开一抹若有似无的困惑。
“恕我愚钝,实在猜不透您此举的用意。况且,这要求着实有些唐突,莫非……您想要我的命?”
柏己神色难辨地扫一眼她饱满唇畔柔软的笑意,低低笑了下。
“你不会死。”他淡淡道。
然而他并未言明的是,如今的她,不过是他试图说服心下最后一丝来得莫名的不甘的工具罢了。
她身上平静的陌生气息,已无声地昭示着,此人十之有九与公羽若毫无关联。剩下的那一成不认命的执念,是她于他而言唯一的用处。既然面前的女人并非她的转世,那他又何必对她心生怜惜。
只要能够百分百证实她的身份,死了便死了。与他何干。
第148章 掉马进行时(二十)
雕着栩栩如生冰甲九翼魔龙的玄铁窗柩之外, 天色昏暗苍茫绵延成片,黯淡的天幕之上隐约凝着实质化的气旋与翻涌的浓云。
凛冽而压抑的魔气自窗缝之中无声无息地涌出,然而逸散至漫天皑皑白芒的山巅之中时, 失了主人极力的压制与隐忍,其中锋芒毕露的暴涌之气霎时在空气之中凝结成霜,在半空沉浮片刻, 便支持不住地坠落雪原, 融入一片无尽的惨白。
温萝望着身前不住震颤的及微剑,唇瓣轻轻抿起。
柏己的要求,她自然是不能答应的。
她曾仔细地琢磨过苍冥邺火的效用。
不论是作为殷和玉、缪馨儿、姜芊亦或是公羽若,她并非从始至终出尘洒脱至从未受伤过的程度, 然而真正引得苍冥邺火降世的情形,在她印象之中却只有寥寥几次。
第一次, 是在她身为缪馨儿时险些命丧于骨女之手之时。
第二次, 则是柏己坠落苍冥深渊之后, 面对着犹若山海般朝着她仗剑而来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修士, 于整片血污泥泞的雪原之上绽开的朵朵满含着死亡美感的邺火红莲。
这两者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 若是彼时并无苍冥邺火现身相救,她的性命都会受到严重至一命呜呼的威胁。
或许,哪怕是濒临陨落的最后一瞬, 柏己却也依旧尽其所能给予她最为自由而包容的爱意。他并未剥夺她以自身修为实力拼搏的资格, 也并不愿她来生依旧与他牵扯而徒生事端,只默默地以苍冥邺火替代着他在魂灵之中永世相伴, 替她扫清一切威胁与障碍。
直到最后一刻, 他依旧在努力地践行当初说笑一般戏谑的, 如今早已无人得知的诺言。
为他的细腻与温柔动容之余,温萝心下却是一阵无力。
柏己显然了解自己当年镌刻下的命令, 故而才会特意强调让她以及微剑刺入心口。哪怕是身负灵力的修士,若是被一剑穿心,状况危急孱弱也与凡人无异。
但凡她体内当真潜伏着苍冥邺火,定然没有不在此时现身相救的道理。
可柏己先前难掩乖戾张狂的言语也早已说明,他并不看重她前来相邀的诚意与计划。
他在意的,只是她的身份。
若她当真与公羽若有关,他哪怕倾尽天下,也定然会站在她身边,如前世一般替她保驾护航。若她与公羽若并无关联,那么恐怕在他如今的要求之下,她绝无侥幸生还的可能。
想必,若是发觉她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以柏己恣意孤傲的性格,并不会在意她的死活,自然也不会大发慈悲地出手将她自死亡之中拉回生存的边缘。
可若她当真来此只为获取他的信任与支持,且并不了解他真实的性情,她便不应当预料到他见死不救的绝情残忍,——毕竟,是柏己与奚景舟双重担保,他并不会主动对人族修士做出什么破格不利的举动,更何况蔺妤并非寻常修士,而是坐镇一方的家主。
哪怕是出于对奚景舟的信任,她此刻也不应当对于他方才那句“你不会死”产生分毫怀疑。
抛开以公羽若身份获悉的关于柏己的讯息,在真正蔺妤的角度看待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便是另一种死局。
他的要求,作为蔺妤的她没有理由拒绝。然而,作为维序者的她,却不得不拒绝。
只是,她却似乎并无合理而明确的理由拒绝。
方才温萝已暗戳戳地拿生命安全说事,柏己却似是并未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只一句轻飘飘的“你不会死”便轻松将她噎了回来。
有了魔君一诺,她若是再提起这个话题与借口,那便是充分的对他的不信任。
不合适。
修仙界实力为尊,拳头大的就是爹,别说柏己此举初衷并非全然恶劣地想要取她性命,哪怕他当真提出“只要你死了我就加入”这种堪称无理的要求,碍于境界与地位的差距,若是她当真如冠冕堂皇说法那般替天下苍生考虑而想要获取他的认可与支持,便也只得低头认栽。
尊重本便并非明面上的身份能够换取的,她若是没有足够睥睨天下的实力,哪怕理论上应与奚景舟平起平坐,实质上却也不得不尊顾光霁一声师兄。
这样的她,又何来资格与柏己谈条件?
她在原地静默不语,天人交战,柏己则自始至终以一种极为闲适的姿态倚在王座之中,长袍曳地,墨发铺陈,支着下巴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半晌,他唇畔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缓声道:“考虑好了么?”
声线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散漫,却无端比起从前的戏谑轻佻,多了几分无情淡漠的冰冷。犹若虚空之中俯视众生的神祗,无喜无怒,万物万事随风不入他心,如黄沙之中风过留下的浅浅折痕,下一阵风起时,便成了不留痕迹的过往。